回春和宮路上,朱允熥遠遠望見洗衣坊屋檐,想到皇爺說的,去跟那姑娘說說吧,她已經自由了。
她全家流放云南,估計一兩個月也就接到赦免令,可以回應天府,或者去想去的地方。
這件事自己該去告訴明珠,一件事該有始有終。
“哎,去洗衣坊那邊停一下。”
這話他才對秦舞陽說出,秦舞陽原樣說給馭馬的車夫,朱允熥已經后了悔。
“算了,不去了,還是回春和宮。”
秦舞陽原樣傳話給車夫,聲調,姿勢都不變。
“郡王殿下有令,還是回春和宮。”
不去洗衣坊,不急著把好消息帶給明珠,反正她本人也不怎么在意,自己去見她,以什么樣的面貌是個更大的問題。
明珠說阿萊不是人,阿萊果然不是人。
當時自己不以為意,還覺得她嫉妒,口出惡言,結果她是對的。
那還有別的地方自己錯怪了明珠嗎?
這樣離譜的話居然是真的,那那些不怎么離譜的話呢?
朱允熥不知道,也害怕知道。
再說了,去洗衣坊見明珠,要是一不小心撞見了阿萊,該如何面對?
還有顧大娘呢?
在顧大娘面前抬得起頭,自己抬得起頭來嗎?
等過段時間再說吧,等時間把尷尬沖淡一些。
回到蘭苑自己屋中,朱允熥倒頭就睡,睡到下午才起,吃點東西,再也無心像往常那樣進宅男空間里玩游戲,滿腦子都是過去幾天見過的人,說過的話,許多問題擺在面前,頭緒紛亂,不知從何做起。
以及自己也算是應朱允炆的請求,去跟皇爺見過面,陳說不可——哎喲喂,自己可沒按牌理出牌,沒照朱允炆想讓自己說的話說。說的是,殺,該殺,殺得多了也沒關系,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只要有利于百姓,做什么都是合理的。
這本來是自己勸諫的策略,不逆著皇爺的心意,反其道行之。
他不是要殺勛貴功臣嗎,盡管殺,殺一萬還不夠,最好能殺滿十萬。
要是這十萬人都是因自己的勸諫而死,自己的精神力該飆到哪兒去?
不過這是老白的推測,是不是還不一定呢。
唉,朱允熥心里明白,自己并不想這樣,本心還是想勸皇爺不殺的,這是做人最起碼的慈悲心。
要是沒有了慈悲心,人還是人嗎,自己還是自己嗎?
朱允熥左右為難,也覺得左右都沒問題。
要尊重歷史,尊重他人命運。
怎么都是贏,秦始皇摸電線,贏麻了。
真的該害怕的,是皇爺安排錦衣衛去查那名受自己賄的兵馬司小官,很難不拔出蘿卜帶出泥,令自己前幾天的行蹤暴露。
這事兒吧,關鍵在秦舞陽夠不夠聰明。
朱允熥想到這兒,令門外候命的小廝喚秦舞陽來,不一會兒秦舞陽來了,束手站在朱允熥面前。
“我可被你害慘了,昨天你給那兵馬司頭目塞銀子,跟我說塞的銀子夠絞死他兩回,我還沒問你到底塞了多少銀子。”
秦舞陽愣了一下。
“舞陽給那軍爺塞了四兩銀子,平常這種情況一兩也就夠了,舞陽擔心他糾纏,加倍給了四兩。除了這四兩,頭天賃房花了兩百錢,賃的不是一天,三爺說要好幾天,舞陽足足賃了五天,三個人飯錢花了三百六十錢,租車花了一百錢,不,其實說好了沒給,回來后舞陽全都給賬房結清了賬退還了多余。”
朱允熥心想你明白啊,那怎么說出那么離譜的話來?
“那四兩銀子就夠絞死兩回了嗎?”
秦舞陽咧嘴一笑。
“舞陽哪兒懂得這些,不過是平時聽過貪一兩銀子也絞死當官兒的故事,心想二一添作五,四兩絞死兩回也不為過。”
朱允熥心想秦舞陽是這樣的,人家武力都壓張邋遢一頭了,就不允許智力上犯點兒小錯誤?
這事兒要是早著落在王朗身上就好了,至少不會出這么大差錯。
“最近或許有錦衣衛的官兒找你,問昨天塞銀子給兵馬司頭目的事,這些你都可以如實陳說,但除此以外,你就裝糊涂,什么都不能說,你明白我意思吧?”
秦舞陽點頭。
“舞陽明白。”
朱允熥還不放心。
“真的明白?”
秦舞陽又點頭 “明白得明明白白的!”
話說到這一步,朱允熥覺得也就是極盡了自己的人力,人家都說明白了,總不能說那是假的,非把真的明白塞他腦子里去。
不能把這個大聰明的嘴給縫起來,更不能殺人滅口,被滅口還差不多。
要是錦衣衛還從他嘴里挖出了什么,那也就是命,由得他去。
“去吧。”
這回秦舞陽才沒走一會兒,有人來報,朱允炆又來了。
朱允熥心想多半是朱允炆問自己跟皇爺陳說情況如何了,心里有些惴惴,不知道該實話實說呢,還是含糊其辭。
他去前廳,見朱允炆果然已經到了,還是早上那副穿戴,精神好多了,神采奕奕。
“二哥來了。”
“三弟,有好消息!”
朱允熥一驚。
“什么好消息?”
“皇爺中午召見蔣桓,要他停下了辦傅、馮的案子,對他還另有任用,看起來一時半會兒不會再動他們!”
這回朱允熥是真的吃驚,按說他該像朱允炆一樣欣喜,但反而心里沉甸甸的。
“啊,居然有這事!”
“三弟,你真行啊,果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皇爺當我的話為無物,但三弟出面便不一樣了!”
朱允熥見朱允炆臉上滿是歡喜的表情,絕不是裝出來的,心里越發慚愧。
總不能對他說,自己其實勸的是皇爺盡可以大殺特殺,顯然皇爺沒聽,還是決定收手。
即令自己那么說很大程度上是戰術考慮,不跟皇爺對著干,反其道行之,從結果看效果是好的;但凡事論跡不論心,自己在皇爺那兒說的可是傅馮二人該殺,在朱允炆面前自己還要冒領諫殺的功么?
當然不。
那么惡心的事自己怎么做得出!
“不,二哥,我其實是勸皇爺可以放手去做的,該殺的一個也別放過。”
朱允炆略驚,立即就釋然地笑,豎起大拇指。
“三弟好謀略!我昨晚上一夜沒睡,也在想三弟要如何說皇爺才聽得進呢,想來想去沒辦法,就是沒想到正話反過來說這條道兒!”
得,朱允炆給自己正了名,而且真是那么回事。
該說他急智過人呢,還是別有所圖?
朱允熥想不明白,也懶得去想,含笑不語。
朱允炆忽然退后一步站直身子,朝著朱允熥雙膝跪下,以頭額地,深深的一稽。
朱允熥還來不及吃驚也自然而然地跪下,手攙朱允炆。
“二哥,你這是做什么!”
兩人一起站起來,朱允炆還是對朱允熥又躬身行禮一番。
“三弟,到昨晚上我才知道了我娘對你做了什么,這實在是……無顏對三弟,如果不是為了傅馮二位,早上我都不敢來見你,是忍著羞愧拼死來求你的,真對不起,我娘她就是那樣的人,沒辦法,身為人子沒法做得更多,唯有跟你誠心的賠罪,請你看在父親的面上原諒她,別太在意那件事。”
朱允熥這才明白過來朱允炆為何鄭重其事地下跪,合情合理,態度可謂真誠,沒法再更進一步了,但這事想起來還是十分惱火,輕輕嘆口氣。
“名分上她也是我娘。”
朱允炆唉聲嘆息,抓住朱允熥的手握在手中。
“這次我們兄弟聯手阻止皇爺濫殺無辜,足證兄弟齊心其利斷金這話,但愿我二人從今往后勁往一處使,心往一處想,天下還有我們兄弟做不成的事么?”
朱允熥十分感動,但想,傅洽前晚上說那些話,我真去修仙了,勁還能往一處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