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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人間的不值得,莫此為甚

  賈南風回到桌子前拿起茶杯喝了口水,接著說。

  “紙終究包不住火,春和宮你娘和我還有劉氏召喚邪神這件事被太子知道了,他不大當回事,還幫我們極力隱瞞,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不久又傳到了皇帝的耳中,他大怒,到春和殿來斥責你娘胡作非為。幸好當時還沒有特別的惡果,皇帝也只以為是普通的迷信,斥責一番也就算了,但把你大哥由春和宮帶走,交給他奶奶管教去了,那時候你還在你娘的肚子里,說是生下來后也會送到乾寧宮養育,要觀你娘的后效,或許把她廢黜也未可知。”

  朱允熥嗯一聲,心想,這些都很符合皇爺跟父親的個性,外人可不容易編出這些。

  賈南風接著說。

  “你娘堅信她自己想的是對的,也一定要做成這件事;為做成這件事她不惜犧牲你,還有她自己,她對我說,妹子,我看不到上神降臨的時刻,你幫我看到。我對她說,姐姐,這是虛無縹緲的事,你不該信成這樣,都是我害了你。她說不,她已經得到了確定的啟示,那不是迷信,是真的,這最后一次一定能成。我問她是什么確定的啟示,她不肯說。”

  朱允熥心頭忽的一跳,覺得這是賈南風和媽媽之間的對話,媽媽已經不在,這些話完全無從對質,她想怎么編就怎么編,自己從哪兒知道哪兒對哪兒不對呢?

  如果是真,媽媽口中確定的啟示是什么,她真的如賈南風說的那樣,已經做出點兒了什么?

  真與假,自己只有相信一途,沒別的可驗證對照的方式。

  賈南風臉色變得凝重,呼吸也似乎艱難起來。

  “春和殿有十幾個侍女,幫她一起完成這個儀式,這個儀式上最終的結果是她喝下許多軟香酒,在癲狂的狀態中由腹中掏出胎兒,放在祭臺上也灌下軟香酒,一刀殺死,在場所有人都要死,因為這是最后一次,不會再有下次。”

  朱允熥渾身的血又往腦子上沖,但賈南風說的,他竟然部分的經歷過,這讓他不至于和剛剛第一次被震撼到那樣傷。

  他拳頭握緊,仍默然不語。

  賈南風看看朱允熥沒事,稍稍吁了口氣。

  “她自己自然是做不到掏出胎兒的,同時不可是自然生產下來,因為那時胎兒已經過了生死之門,是個人,而不是胎,所以花重金買通了個御醫一起入局,那御醫信了她的話,也是報定了必死的信念,提前跟家人道別,所以這事泄露出去,直到皇帝那兒。”

  朱允熥本來覺得自己不會再為什么吃驚了,聽到這兒心又是一跳。

  “皇帝聽說這事,令他的主錄僧右善事宗泐以探望之名接近,以幻術穩住你娘,待她產下你后,任由她血流不止而亡,身邊侍女全部誅殺一個不留,連那位御醫一起殺死,對外只說太子妃得了急病,一天內就去世了,而去世的時候還說成是你生下后二十天,這二十天的瞞天過海啊,其實就是同一天。”

  朱允熥眼淚又滾落下來,覺得自己全然錯了,根本就不該追究真相,真相對自己太殘酷了,不知道就等于不存在,現在知道了,像塊大石頭實在無法咽下。

  “可是你呢,你竟然沒有任何事兒?”

  這是他還負隅頑抗,企圖找毛病推翻剛剛賈南風說的。

  賈南風稍微默然。

  “你娘說決定獻祭你時,我就知道這件事沒有善了的,所以提前跟你父親告假,回娘家省親去了。皇帝這件事做得急,沒好好的審問宮女就全殺了,就算后來懷疑我也在其中,但沒證據,也不想牽連過大,畢竟這關乎你爹作為太子的聲譽,那時候我才生了允炆,奶水還沒斷,于是接著喂你奶,你也是吃我奶水長大的啊!”

  朱允熥眼淚嘩嘩的流,怎么流也流不完,賈南風遞了條手絹給他,霎時濕了多半。

  原來呂氏奶水喂養了自己,自己自然是完全不知道的,也沒聽任何人說過,從賈南風口中說出,程度如何不好說,但一定是有的。

  想到這兒他雙膝一軟,跪在賈南風面前。

  “對不起,母親,這些以前我竟然不知道。”

  這話說出來,朱允熥背上起一陣寒意,頓時想到,就算喂奶是真的,幾天前令人綁了自己,灌下軟香酒的人,可不也是呂氏么,她為什么灌自己軟香酒,為什么自己出現了身在祭臺上被自己破胸而出的迷夢?這和她剛剛說的媽媽計劃做的事,有多不同?

  如果她已經不再崇拜邪神,召喚邪神,這軟香酒由哪兒來?

  賈南風彎腰,輕輕拍朱允熥的背,喃喃地說。

  “對不起的該是我,要是我沒把召喚邪神的游戲教給你娘,現在她多半還活著,你也不至于從小沒娘。你要是恨我,恨極了就一刀殺了我,但求你幫你的哥哥,你們是同個父親,世上最親的人,還有誰比親人更可依靠的呢?”

  這話說的,有理有利有節,簡直無可挑剔。

  朱允熥信服的同時,心里面有另一個念頭,覺得自己選擇賈南風召喚實屬敗筆,如果換一個會如何呢,換一個不那么陰險狡詐的女人,這番陳述會不會大同而存小異?

  小異才是真相與虛假的分野。

  所以,表面看目的是達到了,自己知道了媽媽去世的情況,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誰知道賈南風在陳述當中設置了多少陷阱,誤導了自己多少。

  如果真按賈南風說的,媽媽不論她激于什么樣的原因,禱告邪神,召喚邪神降臨,若真有邪神,因此而覬覦人間,禍害人間,那她就是人類的罪人。

  而自己,就是這個罪莫大矣的罪人的兒子。

  知道了這一節,以前許多迷惑想不明白的地方,仿佛豁然開朗,全都有了很好的解釋。

  在這一點上,皇爺既最大限度保護自己,讓自己得以降生,又顯然因為這個原因,絕不會立自己為皇太孫,立朱允炆為嫡孫,皇太孫,理固宜然。

  朱允熥滿心悲愴,起身退后兩步,揩干眼淚。

  “今天你說的,我都知道了,多謝。要是想起來有什么說錯了,漏掉的要訂正的,可以隨時找我。”

  賈南風面帶微笑,平靜的看著朱允熥。

  “好。”

  那笑容不能不說有點兒刺激到朱允熥,令他油然生出種種挫敗感。

  賈南風是這場較量的勝者,哪怕她向自己臣服,但還是勝利者,因為她重生了,重生在一個身份地位相當理想的人身上,她甚至可以幻想重溫昔日的榮光。

  所以,她飛快的適應了新身體和原有魂魄,把召喚自己的主人調度得溜溜轉。

  是這樣嗎?

  朱允熥轉身出暖閣,暖閣外空無一人,聽喚的侍女躲得遠遠的,寧愿叫不應,不要被懷疑偷聽了什么。

  春和殿外,有侍女看見朱允熥出來,趕忙上前相送,拘謹的相距五六步,不敢開口,除非朱允熥問。

  朱允熥想起先前來時打趣一位侍女說自己會常來,那侍女頓時羞紅臉低頭的樣子,頗有“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不勝涼風的嬌羞”韻味,不知是不是這位,打量兩眼,那侍女以為他要問什么,先開口問。

  “三爺需要什么?”

  這回朱允熥看清了,覺得大概不是那個,這個沒那個漂亮,也很有可觀之處——

  朱允熥心中一蕩,同時一驚,驚訝自己居然有這個念頭,自己才從媽媽的悲慘往事中走一遭,竟然脫出得如此快,簡直沒有廉恥,從好的方面想,也可謂聰明。

  “沒什么。”

  說罷快步走開,往臺階下去。

  往蘭苑回去路上,朱允熥慢慢的走,慢慢的想。

  今天賈南風陳述頗多疑竇,還不能盡信,今后要不要歸附她——考慮到王朗的慘狀,怕是非歸附她不可,不是因為她比王朗好,而是她太顯眼了,出什么狀況根本藏不住。

  重要的是,她講的這個故事,該做如何解?

  她親身經歷的,看見的,甚至推測的,就當真有這些事。

  但世上哪有什么邪神,哪有什么邪神降臨?

  自己由六百多年后穿越而來,可拍著胸脯保證,根本沒有過!

  親愛的媽媽,堂堂太子妃,開平王長女,未來的皇后,癡迷,死在一個庶民女兒教她打發時間的無聊小游戲上。

  其后數萬人人頭落地,數十萬人的命運改變,全都肇因于此。

  人間的荒唐,不值得,莫此為甚。

  邪神,到底有還是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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