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院子,比剛剛馬全的宅子差不多大,但富麗氣派得多。
藉著火光,朱允熥瞧見院里、屋頂都布滿帶刀侍衛,這些人沒經歷剛剛的惡戰,還全都精神抖擻,斗志昂揚,全都面朝著外。
剛剛經歷惡戰的侍衛先是傷者相攙扶著進來,接著是未受傷的,殿后的,將整個兩進的院子擠得滿滿當當,只怕剛剛路上遇到的箭雨下來十箭要射中六七個。
各衛的軍官招呼自己人集聚在黑黢黢的角落里,教導等下賊人攻擊時候己方如何協同。
梁金引朱元璋和朱允熥一直到里院正房,屋里早點上蠟燭,三名帶刀侍衛守在門口。
朱元璋在主人位上坐下,聽梁金稟報。
“陛下,外面已部署停當,剛剛卑職已往皇城派出了三路人馬,虎賁左衛的廖同知領十名侍衛,旗手衛米指揮僉事領十名侍衛分頭向西華門和洪武門去了,另外錦衣衛章同知自請帶兩名親兵摸到最近的河邊下水,預備逆流而上在正陽門外上岸,就近調城兵趕來救援,同時進皇城調兵。”
朱元璋點頭。
“這里還有多少人?”
梁金早有預備,利落地稟報。
“今回御駕出來時以金吾前衛為主,有百名帶刀侍衛及八十名儀仗,虎賁左衛出帶刀侍衛百名,旗手衛帶刀侍衛百名,其余錦衣衛,金吾后衛,羽林左右衛及府軍衛各五十到八十不等帶刀侍衛,連帶宮中內侍宮女三名共六百六十三人。除開廖、章同知,米指揮僉事帶走共二十五人外,這里還有……剛剛那一仗我們折損甚多,還來不及清點人數,剛剛卑職進來的時候粗略估算了下,這里大概還有三百多四百人,院子小裝不下,恐怕敵軍放箭持續殺傷我軍,臣擬分配金吾、虎賁和旗手三衛的人約兩百在這里護衛陛下,其余的人去占據隔壁院子,在那兒據守,分散敵軍的注意力,和這邊互為掎角之勢。”
朱元璋口中默念,有些不可置信,開口問。
“就這么會兒功夫,竟然折損了兩百出頭人手?”
朱允熥在旁邊聽,本來不怎么關心,聽皇爺報出數字來還是嚇一大跳,竟然兩百多人死去,他只聽見喧鬧的聲音,哪兒想得到那么短短的一條路已經有兩百多人死了。
自己唯一親眼看見的死亡只有鑾駕里被鐵錘擊中頭部當場死去的四兒,可她大概還不在梁金的計算之內。
噢,對,梁金說的折損是指趕到這里的減員程度,大概有不少人受傷留在了外面,真正死的人沒那么多。
梁金面露難色,猶豫一下還是開口。
“賊人精心布置,在陛下遇襲的同時攻擊我軍首尾和中部,剛剛接戰,殿后的府軍衛幾十人整個兒倒向敵人,借勢殺向鑾駕這邊,幸好同跟他們最近的羽林左右衛看出不對拼命阻攔,雙方都死傷慘重,好在是擊退了,卑職估算折損大部分在這里。虎賁、旗手和金吾前衛跟卑職報告了減員情況,合計五十六人。傷重不能走動的人留在原地,看各人的造化了。”
朱元璋吁了一口氣,輕輕搖頭。
“你挑了這里堅守,那一定有你的道理,若是賊人來攻,你有把握守住么?”
這回梁金不假思索的答。
“剛剛我軍傷亡大多因事出倉促,以及自家出了叛賊,這下據墻而守,雖然不高,但想來賊人也沒料到這一出,未必有對應預案,無非翻墻撞門,卑職以為最多只一個時辰,救兵就到了。”
朱元璋精神倦憊,無力再問下去。
“很好,辛苦了。”
梁金意猶未盡,接著說。
“帶刀侍衛嫻于近戰,貼身一個打四五個不在話下,但暗箭難防,御駕編制的慣例出來時一付弓也沒帶,守墻時怕是不濟,剛剛外面接戰時廖同知率隊發動好幾次沖鋒,擊潰幾隊賊人,繳獲了十余付弓和幾百支箭,這下咱們居高臨下,遠近都有掌握,更不用擔心了。”
朱元璋不耐煩地揮揮手。
“去吧,看那幫小子多久能到。”
梁金拱手為禮,退出屋子,去部署占據旁邊院子事宜。
朱元璋回過頭看著朱允熥,啞然失笑。
“要是今晚上沒帶著你,這會兒咱該一個人枯坐在這兒了,多無聊,多狼狽。”
朱允熥心想如果剛剛四兒沒被鐵錘砸死,倒也不必自己陪在這兒。
屋內有三名錦衣衛,自己身邊有秦舞陽,皇爺身邊還有個宮女,這樣危急的關頭,大概聊什么都不合適。
“皇爺,我到現在還不太明白,賊人到底是誰,居然這么大膽。”
“這大半夜的,他們也沒打著魏蜀吳劉關張的旗號,咱不關心這個,只知道天一亮所有事都會廓清,許多人要人頭落地,那時候不就清清楚楚了么?”
朱允熥覺得都到什么時候了,皇爺還在打啞謎,心一橫干脆挑明。
“孫兒猜是不是就是傅友德和馮勝二人?他們知道自己被皇爺查,所以狗急跳墻,孤注一擲。恰好得報這時候皇爺離開皇宮到大臣家里做客,所以定下這時間這地點。”
朱元璋面容猙獰,狠狠瞪著朱允熥。
“你這是在說咱沒聽你的話,早點兒把他們從重從快處理掉,才有今日之事?”
咦,朱允熥被皇爺這番數落得有點迷糊,忘了自己對這二人到底持何種立場。
難道不是自己對皇爺說,宜早殺,大殺,結果證明自己是對的,皇爺沒聽,所以收獲田豐的待遇?
朱允熥著實有點兒害怕,皇爺被這突如其來的一擊給弄糊涂了,還是伴君如伴虎,哪怕自家爺爺,也說翻臉就翻臉?
“孫兒不敢,孫兒絕沒有這個意思。”
他想朱允炆要是被皇爺這么數落該如何,膝蓋一軟,噗通一聲跪下,辛苦的把表情換成哭喪。
朱元璋呸的一聲,伸手拉朱允熥起來。
“混賬東西,聽不出你皇爺是在夸獎你么,你還是在咱身邊呆得太少,不懂咱的脾氣。”
朱允熥這么短時間像轉陀螺一樣被旋轉了個夠,站起來也有種天旋地轉的感覺。
朱元璋撫摩朱允熥手背,諄諄的開口。
“現在咱還不能說策劃和指使的人是誰,一切要看證據,到了明早上,一定會有大量證據,尸首,兵器,活的俘虜,活人就會有口供,死人也有不消口供的證明,不是由錦衣衛的拷打筆錄所得,而是人在做天在看,他們親身做出的行為,滿朝文武,應天府的百姓,全都看得歷歷在目,為我作證,不要再說我暴虐成性,濫殺功臣了。”
嚯,這話朱允熥聽得毛骨悚然,皇爺這話有錯沒?
沒錯啊!
可說是講證據斷案吧,怎么聽怎么像這正發生的一切是“安排”出來的,目的就是為了坐實什么人造反?
去年殺了那么多人,沒有謀反,今年還沒殺人,結果反了。
這之間,誰是因,誰是果?
“皇爺是說,去年如果不是錦衣衛提早發現了涼國公謀反的事項,可能今日之事在去年就發生了?”
這話朱允熥說出來自己都嚇了一跳,如果是舅祖父下手,掌握的武力斷然不會面對一個七百人不到的御駕啃不下來。
比如那個“府軍衛”,聽說反復清洗,只剩一點點架子,今晚上還是這樣的表現,證明去年的懷疑是對的,只恨清洗得不夠徹底。
朱元璋森然的冷哼一聲。
“他倒是想。”
兩人都沉默下來。
沉默。
沉默是今夜應天府的小院,反賊在外面,我在里面。
噗——
一聲輕響。
朱允熥覺得自己好像聽見了什么,像極遠,又極近,接著一連串的噗噗輕響,像冰雹砸在地上。
外面開始有人打破沉寂,大聲呼叫,呵斥,院子里許多人跑動叫號,都包含同一個字。
朱允熥茫茫然的,不明白外面驚恐個啥,直到窗外夜色被點亮成橘黃色,心里一下子明白過來。
篤的一聲輕響,不知在何處,像極遠,又似乎極近,接著篤篤篤響成了一片。
朱允熥心底里一種恐懼涌起,汗毛樹立,直想沖出這屋子往外逃。
幾乎是立刻,他聞到了煙氣,感覺到火就在屋頂上燒了起來。
很快火勢越來越大,嗶嗶啵啵的蔓延開來,透過裱好的紙屋頂已看得到屋頂的火光。
“皇爺,我們這間,好像被點著了……”
朱元璋腰桿兒挺直,神情淡然,遠近的火光照得他如塑的金身一般,眼中映著外面天空同款的火光。
“怕什么!”
屋子外人們慌亂的奔跑,叫嚎。
快找水!
哪兒有水!
衣服,快脫衣服,滅火!
來不及了,來不及了,快逃啊!
有人發出慘叫聲,開始是一個,飛快的變成了許多,許多慘叫聲連成一片,像整個院子處處都被點燃,沒了可藏身處一樣。
朱允熥被熱浪烤得心慌,同時毛骨悚然,聽得屋頂咔咔作響,不堪重負似的。
“梁金呢,梁金呢!”
朱元璋煩躁的,惡狠狠的問。
留在屋里的那三名帶刀侍衛面面相覷,誰也回答不上來。
最外的一個頭也不回的往外沖。
“卑職這就去尋他。”
差不多同時,一大塊燒著的房梁,正好在朱元璋頭頂上,轟的一聲坍塌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