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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寶錄初成

  現在擺在侯勝北眼前的,不是遙遠未來的兵臨絕境,是他馬上就要面對的一個困境。

  午后時分,張偲、張仁、張偕三兄弟前來迎接。他們的祖父張寶生五十年前任始興郡守,其后這一支宗族就落戶到了四十里外的背坑村。侯張兩家都是郡內豪族,沒少明爭暗斗過。

  張氏有一旁支的家主張纂與宗主不睦,帶人投奔了侯氏,這也成為雙方多次爭執械斗的原因之一,畢竟數十人丁不是一個小數目,人口是否繁茂決定了宗族實力甚至存亡。

  送別陳霸先、周文育之后,侯勝北就被父親叫去,考較起這一個月以來的課業進展。

  騎馬都格還好,經常騎著小矮馬溜達,是自己上心喜歡的事物,理論印證實踐并無半分為難。還能夠說出一些門道,父親頻頻頷首。

  馬射譜、馬槊譜因他年紀還小,身量尚未長開,不能開弓使槊。阿父說等長大了,按部就班再學即可。雕衢與白刃同暉,翠毛與紅塵俱動,足使武夫憤氣,觀者沖冠。嘿嘿,這序做得真好。

  經史抄寫也勉強能拿得出手,昨日補了一個下午,好歹趕了十幾篇出來。

  書法是侯勝北從小練起,就算偷懶一個月,字也不會變得難看到哪里去。就是墨跡有點新,放了一整天雖然干是干了,多半瞞不過阿父,瞧著臉色有點不豫,還好沒說什么。

  經史背誦就有點糟糕了,侯勝北雖然腦子靈活,可還沒到抄寫一遍就能過目不忘的天才程度。

  千字文,背吧。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日月……下面的呢,不會了?

  這可是至尊專門命人編寫,教導諸王啟蒙練字的教材。周興嗣知道嗎?員外散騎侍郎,人家一個晚上,就能把一千個雜亂無序的字,編制成合轍押韻,對仗工整,讀著朗朗上口,還頗有意義的章句。

  這篇文章是能流傳千古的,說不定千百年之后的孩子都要學習。(*)只是要求你照著背誦而已,這么簡單也做不到?虧得為父還擔心,你成天學習子曰詩云,是否會太過無聊,想方設法弄來一套,真真令人失望。

  換一個,禮記。

  坐如尸,立如齋。你做到了嗎?你看看自己,站都沒個站相。

  站直了我來問你,“凡為人子之禮,冬溫而下清。”的下一句是什么?

  “昏定而晨省”,原來你還是知道的嘛。那怎么今晨,沒見你來向我和你母請安?

  什么,是阿公叫你不要來的。還敢頂嘴,真是反了你。

  下一個,漢書。

  等等,你講的汜水關溫酒斬華雄、虎牢關三英戰呂布有這場戰事?貂蟬又是誰家女子。內容像是三國志但似是而非,莫不是想糊弄為父不成?

  什么,又是阿公和你講的。伱這小兒,凡事往阿公身上一推,就當為父不能收拾你了,想挨家法是嗎。

  小北,你年紀也大了,為父不打你,和你好好地講道理如何。

  遠的就不去說了,本朝的陸云公和你一樣也是九歲的時候,就能讀漢書。還有八歲做文章的丘遲,七歲談玄賦詩的庾家兄弟,七歲讀老莊的劉昭,七歲通孝經論語的伏挺……這些都是別人家的孩子,后來都有了出息,你須好好向他們看齊才是。

  孫子兵法你會背?為父偏不考這個。

  孫子算經,來,第一題:

  今有丁九萬八千七百六十六,凡二十五丁出一兵,問兵幾何?

  嗯,三千九百五十人,大數是對了,除之不盡的部分也須保留,此題不能算你全對。

  再來,下面這題只是剛才那道題反了一反,稍微一想就可明白,很是簡單。

  今有丁一千五百萬,出兵四十萬,問幾丁科一兵?

  你問本朝有沒有一千五百萬丁?沒有,一半都未必有。

  那題目數字搞那么大干什么,你管人家怎么出題的。

  再說了,本朝雖然沒有那么多人口,北朝的丁口只怕還遠超此數。要是北方一統,舉國之力出兵百萬,那都是有可能的。

  你小子別東拉西扯拖延時間,速速算迄,結果報來!

  好在只要咬牙承受,每次總是能熬過去的。

  不考較課業的阿父,完全就是另外一副模樣。雖然侯安都現在不會再把兒子騎在肩上,漫山遍野地瘋跑,卻可以父子并肩同行,披著夕陽,悠然說些閑話。

  “小北,昨晚宴請陳將軍,是否驚到你了?”

  “還好。開始確實有點吃驚,從不曾見過阿父這樣說話。”

  “呵呵,平日里當然不會這么咄咄逼人,但如果希望得到重用,就必須要充分展露忠心和能力。特別是我們這些新投主公之人,要比舊人加倍努力,才能得到認可和機會。”

  “阿父,你是不是說話太不給人留顏面了,陳霸先要是器量狹小,只怕會記恨在心。”

  “那他也就不配做我的主公,我也不會說這些話了,侯氏一族更不可能把前途押在他的身上。”

  “阿父我不是很懂,陳霸先論職位不過是一介郡守,雜號將軍,你為什么要投奔他呢?”

  “因為世家門閥看不起嶺南人,覺得我們都是下品寒門,甚至不入品流。在他們手下,即便再怎么立功,也別想得到提拔重用。陳將軍出身和我們類似,能到現在這個位置,都是依靠自身努力獲得的戰功,已經很了不起了。”

  “那阿父為什么選擇現在這個時機投奔他呢?”

  “羯賊,就是那個侯景——不過他實際的蠻姓是侯骨,和我們不是同一個姓。起兵作亂把江南禍害了個遍。如果任由此人得了南朝江山,嶺南以后就再無寧日了,所以不能坐視不理。”

  侯安都冷笑了一聲,補充道:“不過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此人把江南的門閥世家一掃而空,十去八九。只要跟著陳將軍打贏了叛軍,今后掌權的就未必是那些高門清流了。我們嶺南人只要立下功勞,同樣可以躋身朝堂中樞,這是百年難得的機會。”

  “我懂了,阿父加油,也要注意保重身體。”

  “好的,為父現在只有你一子,以后要是有了弟弟妹妹,你可要好好照顧他們。”

  “我會有弟弟妹妹嗎?太好了,要怎么才會有呢?”

  “說不定過幾個月就有了。你是怎么有的,弟弟妹妹們也是怎么有的。”

  “阿父你等于沒說啊,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有的。”

  “問你阿母去。”

  “我問過阿母,一會兒說我是撿來的,一會兒又說是肚子里跑出來的。問題我怎么進到阿母肚子里去的,還是不明白啊。”

  “等你長大變成男人,就明白了。”

  “那要長到多大,才能算是男人呢?”

  “你這問法好像有點奇怪。禮記云:人生十年曰幼,學。二十曰弱,冠。三十曰壯,有室。你還是十歲的幼年,應該好好學習。到二十歲,為父給你舉辦冠禮,就算男人了,只不過還是弱男子。像為父我三十歲稱為壯年,有了家室,才算是真正的男人。”

  “阿父,你是十年前成家有的我。弱男子的時候就已經有了家室,與禮不符啊。”

  “小兔崽子,前面沒揍你,還蹬鼻子上臉了是吧,回去家法伺候。”

  “阿父我不敢了,饒恕則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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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父親和曉叔巡視鄉里,安撫鄉親,分發錢糧,忙得連晌食都沒空回家吃。

  后日,父親和曉叔要出發了,這一次全家都來相送。

  “小北,你過來。”

  侯安都出門前,把兒子叫到跟前,讓侯勝北挺直了腰桿,靠到門框上。

  侯安都掏出短刀,劃下了一道痕跡,看了看道:“嗯,差不多六尺二寸。想必下次見面會更高了。長身體的時候,好好吃飯,按時睡覺起床。”

  阿父說著每個父親都會叮囑兒子的話,雖是老生常談,侯勝北還是用力點頭答應。

  “等到打贏此戰,就給阿母和你寫信,勿念。”

  侯安都翻身上馬,接住兒子遞上的水囊,俯身摸了摸他的頭發,撥轉馬頭離去。

  侯勝北站在門口,望著阿父的身影逐漸遠去,越變越小,成為一個小黑點,然后消失在視界中。他轉回身,剛才靠過的門框之上,一道一道密密麻麻,已經劃有百道之多了。

  太清三年臘月二十五日,陳霸先麾下各軍各將,至大營取齊。

  二十六日,陳霸先召集諸將,展示由江陵的湘東王蕭繹下達,討伐逆賊侯景,解放建康的命令,宣布秉承江陵節度。(注1)

  湘東王蕭繹為至尊第七子,出任鎮西將軍,都督荊、雍、湘、司、郢、寧、梁、南北秦九州諸軍事。侯景叛亂,更受天子密詔,授侍中、假黃鉞、都督中外諸軍事、司徒、承制,擁有指揮諸路兵馬,秉承旨意便宜行事的權力和名義。

  陳霸先獲得了平叛的大義名分。

  二十七日,全軍披素,為先帝舉哀三日。

  三十日除夕,殺豬釃酒,大饗軍士。

  大寶元年正月,陳霸先聚集全軍,做出發前的動員鼓舞。

  叛軍最初號令鮮明,聲稱不犯百姓。然而臺城久攻不下,于是原形畢露,為了維持士氣縱兵肆意殺掠,交尸塞路,富室豪家恣意裒剝,子女妻妾悉入軍營。

  叛軍筑土山攻城時,不限貴賤,晝夜不息,亂加毆棰。疲羸者就地戮殺以填山,號哭之聲,響動天地。待攻克臺城,積尸不暇掩埋,已死而未斂,或將死而未絕,悉聚而焚燒,臭氣可聞十余里。破掠吳中,更是逼掠子女,毒虐百姓。

  說到叛軍禍國殃民之處,軍士無不切齒痛恨,發誓絕不能讓這么一群禽獸惡黨得了天下,再來危害自家親人。

  陳霸先再次重申軍法:“劫身皆斬,妻子補兵。”、“若有恐威脅而行侵掠者,皆以劫論。”(注2)

  軍士無不悚然而驚。

  陳霸先軍法嚴峻,考慮周全。特別是后一條,堵住了亂兵劫掠百姓的常用借口。

  “討伐叛軍,報仇雪恨”的素色旗幟和“振遠將軍陳”的軍旗在風中獵獵飄揚,八千精銳之師列陣整齊,一員員戰將摩拳擦掌,等待號令下達。

  經歷片刻的寂靜,下一刻金鼓鏗鏘,號角響起,陳霸先兵發始興,浩浩蕩蕩踏上征程,越大庾嶺,奔向南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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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的一年到來,侯勝北不知道這幾天外界發生了什么。對他而言,年號從太清換成了大寶,御座上換了新的皇帝,是一件遙不可及的事情。

  對任何一個十歲的小孩來說,過年才是最開心最重要的。

  雖然阿公和曉叔不在,還是要好好地過個年。除了點燈、守歲、燒爆竹、做米糕等等,今年侯勝北還要做一件特別的事情。

  他和阿公軟磨硬泡半天,要到了一卷用銅卷軸裝訂的貴重書物。

  到手之后,侯勝北把卷軸里面的書帛拆下來還給阿公,拿著銅軸桿就一溜煙跑了,氣得侯文捍掄起拐杖想打人。

  回到自己房間,侯勝北取出一卷布帛裝到軸桿上,取出上次寫了一行的紙,在后面補上一行字:

夫未戰,多算者勝少算。無算者,殆。——聞阿父與陳將軍十問十答有感  侯勝北本打算繼續寫下去,轉念一想,取出一張空白紙。一頓寫寫劃劃,確定了要寫的內容之后,才小心翼翼地謄寫上去。

兵將無拼命死戰之心者,殆。——聞周文育廣州城之敗有感遭逢水火之攻而無備者,殆。——聞白袍軍嵩高河之敗有感  寫完待吹干墨跡,侯勝北小心翼翼地將紙張裱糊到布帛上,輕輕地將其整理平順,取了一方鎮紙壓上。

  卷軸的最初部分留著一處空白,侯勝北還沒想好,應該給這份寶錄起個什么樣的名字。

  他覺得還會寫很長很長,就暫且先空著好了。說不定以后能想到一個威武霸氣的名字呢?

  捧著這份特別的新年禮物,侯勝北十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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