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時工作站里,西莫婭獨自坐在二樓的天臺上。她看見遠處的地平線上出現特里莎的身影——這兩天特里莎獨自跑遍了這片荒原的標記點,天亮時出門,黃昏時回來,臉色平靜毫無波瀾,除非旁人和她搭話,否則就一句話都不說。
西莫婭打了個呵欠,正想下樓,忽地看見特里莎身后還多了一個人影:赫斯塔又出現了。
西莫婭動作一僵,又重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恩黛正在一樓休息,聽見開門聲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她已經睡了一整天。特里莎對此似乎也司空見慣,只是用略帶批評的口吻問道:“今天又沒有吃午飯嗎?”
“睡了一天,不餓呀。”
“可以回去了。”赫斯塔道,“這兩天待在這兒很無聊吧。”
恩黛眼角帶淚:“……主要沒事做,佐伊呢?”
“她們已經先回去了。”赫斯塔的視線在一樓掃了一圈,“西莫婭在哪?”
特里莎一言不發地指了指二樓。
“我上去一下,”赫斯塔道,“你們收拾好了就可以先回。”
“你呢?”
“我晚一些。”
赫斯塔說著,已經踏上了通向二樓的樓梯。
屋頂上,西莫婭聽見了不斷臨近的腳步聲,直到赫斯塔爬著梯子從天井中探出頭來和她打招呼,她才滿臉陰沉地回頭看了一眼。
“還好嗎?”赫斯塔回應得十分開朗。
“可以聊聊了吧,”西莫婭望著遠天的斜陽,“你還要折磨我到什么時候?”
赫斯塔撐著天井坐在了入口的邊緣,身體與西莫婭朝著相反的方向,她望著對方:“我今天上午去了個地方。”
西莫婭毫無反應。
“在我這次出發前,肯黛給了我一本影集,”赫斯塔輕聲道,“里面是一片焦土,來自被我下令轟炸的區域,她要我看代價——所以今天上午,我去了其中一個地方,和一個當地人一起……”
西莫婭目光微動,臉朝著赫斯塔稍稍轉了幾分,語帶譏誚:“去懺悔?”
“肯黛給我看那些照片的時候肯定是指望我能懺悔,”赫斯塔輕聲道,“但很遺憾她恐怕得不到她想要的。”
“……那你去干什么了,”西莫婭又移開目光,語帶冷漠,“去欣賞你造成的慘狀?”
“我問了與我同行的人一個問題,”赫斯塔說道,“我說,既然他們也是血肉之軀,既然他們也知道不論敵我都會在這種永無止境的交火中流血,為什么還要把槍口對準平民,奪走那些根本和他們無冤無仇的普通人的性命……他給了我一個答案,是我以前從來沒有想過的。”
西莫婭喉嚨微動:“……什么?”
“他問我,如果那些在埃芒里亞的高樓里工作的人,每年都會有一大批固定死于復印室里的揮發性有機物,大家會不會對此熟視無睹,照樣出入復印室?
“如果有一間寫字樓每年都會塌陷,每一年都會無差別地帶走一部分員工和高管的生命,在那里工作的人,是否會對此習以為常?
“答案是不會,因為對這些早就習慣了安逸生活的城市住民來說,他們早就不必將重病和死亡視為日常工作乃至生活的一部分。他們有的是另謀生路的選擇,有的是給自己維權的手段。他們已經光鮮到可以淡忘這個世界上還存在不平等,心安理得地低頭去耕耘自己的一畝三分地……
“而另一群人的不幸——哪怕就發生在他們附近——那些災難,痛苦,都變成了他們客廳里的景觀。他們通過電視、照片、文字報道來旁觀它們,消遣它們。
“于是,一種愿望自然而然地產生了。”赫斯塔輕聲道,“是否有一種力量,能夠將這些無辜的人從那個理所當然的位置上拉下來,讓這些從來不用直面死亡的人意識到,大陸的另一端還存在著熊熊燃燒的仇恨和渴望?是否有一種手段,能夠讓所有人都平等地待在一處,即便是置身于相同的地獄?”
夜風吹過西莫婭的頭發,她沉默地凝視著正在西沉的斜陽。
“……無非是原罪論,”西莫婭輕聲道,“因為世上還存在著不自由,不平等,不道德,所以一切的自由的、平等的、道德的……都帶著原罪。”
赫斯塔望了過來:“你似乎不贊同這種做法。”
西莫婭沒有立刻回答,她側過頭,將自己的整張臉轉向赫斯塔看不見的方向,嘆息般地低聲喃喃:“……我不知道。”
“那你可以再想想。”赫斯塔道,“我可以給你時間。”
西莫婭自嘲似的笑起來,她轉過頭:“給我時間——”
“我還可以給你更多的工作,更加頻繁地來突擊檢查你的完成情況,”赫斯塔望著她的眼睛,“你可以視情況決定我交付的工作會占用你多少時間。”
落日的最后一抹余暉落在西莫婭眼中,她終于明白赫斯塔在說什么,這瞬間涌起的驚慌沖散了一切瑣思,她戰栗地開口:“……我,我聽不明白你在說什么……”
“不著急,”赫斯塔支起上半身,順著天井的梯子站了起來,“我說了,你有時間,好好想想。”
同樣的黃昏也籠罩著埃芒里亞郊外的農場。
赫斯塔不在的這幾天,十二區的貴族們紛至沓來——然而沒有人到種植園來,貴族們一窩蜂地涌向了皇帝設在這里的行宮與花園,仿佛突然對郊野的閑淡生活充滿了興趣。
所有現身此處的老人與青年都心照不宣,她們各自思索著先前赫斯塔與維克多利婭留下的那個“交易”。誰也不想輕易做第一個前往示好的人,但人人都好奇究竟誰會上門,因此,她們帶著家眷與隨從大張旗鼓地過來度假,享受陛下的恩典,然而所有人的眼睛都盯著種植園另一端的農莊。
除了一個人。
黃昏的跑馬道上傳來陣陣馬蹄聲,克洛伊正縱馬疾馳,在平坦的小路上一路飛奔,風吹過她汗濕的前額,她拉著韁繩,目光如炬地望著前路,沒有半點要停下來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