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掌拍死完顏銀樹,側首一看林朝英,就見她正一手提劍,一手提著一張鐵脊長弓,在旁含笑瞧著他。
至于完顏銅樹,自是已然斃命林朝英劍下。
“這張弓似乎很不錯。”
林朝英把長弓拋給歐陽鋒,“你既上過戰陣,斬過遼騎,應該也會騎射吧?”
歐陽鋒接過長弓,稍稍試了試弓力,贊道:
“好弓!不愧是金國,制弓手藝比西域強出太多。我在西域,一直沒能找到一張合用的硬弓。”
把長弓往肩上一挎,又接過林朝英遞來的箭囊挎在腰上,對林朝英含笑說道:
“林姐姐有心了。”
林朝英莞爾道:
“怎不叫林姑娘了?”
此前人多之時,他可是一直叫著她“林姑娘”。
“不是說好私下里叫林姐姐的么?”
歐陽鋒笑了笑,舉步朝中軍大帳行去:
“大帳里有好東西,進去搜搜。”
兩人剛剛走進一片漆黑的大帳,尚在適應帳中黑暗,一點燭光便倏地亮起。
一身黑衣,背負長劍的蕭阿嬌舉著一枝蠟燭,腰帶上掛著一個淌著血的大包裹,從大帳內室出來,出現在二人面前。
“阿嬌姑娘?”歐陽鋒稍顯意外:“姑娘要為完顏兄弟報仇?”
“不。”蕭阿嬌搖了搖頭,對著歐陽鋒、林朝英躬身一拜,“我是來感謝二位的。多謝二位殺了完顏兄弟,為我家報得大仇。”
林朝英奇道:“你不是完顏鐵樹的婢女么?怎會與他們兄弟有仇?”
蕭阿嬌平靜說道:
“我是大遼蕭氏后人。因金國海陵王完顏亮正陵六年的契丹大起事,當今大金皇帝異常厭惡契丹人,對契丹人極盡打壓,甚至把耶律姓和蕭姓改成移刺、石抹這兩個羞辱之姓。家父不堪受辱,密謀起事,不慎被叛徒出賣,慘遭滅門。
“當時帶隊抄家滅門的,正是完顏三兄弟。幸家父謀事之前,擔憂事敗,早早將我送走,我方才僥幸逃過一劫。后來我學了武功,詐稱漢人,費盡心機混到完顏鐵樹身邊,欲伺機報仇,可哪知完顏鐵樹竟不能人道,并不需要我侍寢,我武功又不及他,一直沒能尋到報仇的機會……”
歐陽鋒也不知她所言是真是假。
不過此前她不曾與完顏兄弟同生共死,一早就溜得無影無蹤倒是事實,當下不置可否地微一頷首,說道:
“我們并非為阿嬌姑娘報仇而來,此事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蕭阿嬌道:“你們雖非為我報仇,但幫我殺盡仇人卻是事實。”
她取出兩卷絹帛,遞給歐陽鋒:
“歐陽公子是要尋找這兩樣秘藉吧?”
歐陽鋒接過兩卷絹帛,展開一看,果是“火焰刀”與“化骨綿掌”秘藉,只是兩卷絹帛頗顯古舊,還有多處缺損,已然失卻了不少關鍵。
蕭阿嬌道:
“這兩卷秘藉都是殘譜,完顏銀樹強修火焰刀,雖武功有成,但每日都要承受真氣焚身之苦,直至于藏地尋到密宗雙修法,以修煉陰柔內功女子為爐鼎,方才勉強化解真氣陽火。但爐鼎用不了多久,便會被采補至死,因此須得長期更換。”
她看了林朝英一眼,低聲道:
“那完顏鐵樹試出林姑娘身具極精純的陰柔內力,本已預備對二位下手,已經給我安排了對付林姑娘的任務,沒想到倒是被二位先下手為強了。”
歐陽鋒看著蕭阿嬌,淡淡道:
“倘若我們沒有先下手,蕭姑娘該如何?”
蕭阿嬌略一猶豫,委婉道:
“家仇未報,我尚不能失去完顏鐵樹信任。”
這是承認會按照完顏鐵樹安排,對林朝英下手了?
這姑娘看來完全沒有善惡之念,一心只想報仇。
不過既是未遂,甚至都沒來得及開始行動,歐陽鋒也好,林朝英也罷,也都懶得與她計較,林朝英只笑說了一句:
“蕭姑娘倒也坦誠。”
“仇家已死,我于此世間,已別無所求,生死都不在意了。”
蕭阿嬌搖搖頭,又提醒歐陽鋒:
“化骨綿掌也不能修煉。完顏鐵樹正是因修煉此功,傷了外腎,變得有如閹人一般。”
歐陽鋒微一頷首,“多謝蕭姑娘提點。不知蕭姑娘接下來欲去往何處?”
蕭阿嬌輕輕一拍腰間那個不斷淌血的包裹,說道:
“這是完顏鐵樹的首級。接下來,我還將斬下完顏銀樹、完顏銅樹首級。之后,我會帶著完顏兄弟的首級,回家鄉去祭拜我父母族人。再之后……”
她眼中浮出一抹茫然,輕聲道:
“再之后便一切隨緣了。”
說罷,對著歐陽鋒、林朝英行了一禮,將蠟燭放到燭臺上,邁步走出帳外,斬完顏銀樹、完顏銅樹兄弟首級去了。
歐陽鋒、林朝英目送她出去,也不知該說些什么。
沉默一陣,林朝英問道:
“伱該不會想練那‘火焰刀’和‘化骨綿掌’吧?”
歐陽鋒笑了笑:
“放心,我不會練殘譜的。”
他當然不會冒險修煉殘譜。
因他可以修煉完整的。
有現成的殘譜在手,他只需催動通天寶鑒,消耗一次“映照功法”,對著殘譜映照一次,就能將殘譜徹底補完,且連其中暗語都可解開,保證沒有任何隱患暗雷。
話說回來,那火焰刀殘譜后面,竟還附著一卷密宗歡喜禪……
歐陽鋒迅帶合上兩卷絹帛,往懷里一塞,又對林朝英說道:
“我還想去對岸營寨走一趟。”
林朝英道:
“為何?對岸營寨可沒亂起來,雖因浮橋被毀,無法支援這邊,但那邊的甲兵想必早已披掛齊整,嚴陣以待,中間又橫著一條河,王害風的義軍也過不去。”
“我能過去就行。”歐陽鋒道:“金克宋的劍法、司徒青的刀法、越西鴻的掌法,甚至老侯的拳法都不錯,我想跟他們聊聊,看能不能請他們教教我,給我華山派武學增加一點底蘊。”
“……”林朝英無語。
對岸營寨果如林朝英所言,上千甲兵以及兩千輔兵,早在營中將官指揮下,披掛齊整,嚴陣以待。
至于拋下完顏三兄弟,逃回這邊的高手們,皆已被殺得膽寒,躲在營寨后方舔舐傷口。
越西鴻面如金紙,盤膝而坐,正自運功治療內傷,帳外忽然響起幾聲悶哼。緊接著門簾一晃,一個穿著金兵輔兵袍服,身形瘦削的男子掀開門簾走了進來。
越西鴻睜眼瞪著那人,剛說一個“你”字,就聽那人身上一陣噼啪脆響,跟著身形膨脹,足足拔高半尺有余。
看著那熟悉的形體相貌,越西鴻兩眼暴突,剛待發聲大叫,就在那男子冷眼一瞥之下,主動捂住了嘴巴。
這副戰戰兢兢的模樣,哪還有此前晚宴大帳之中,那兇橫凌厲的“黃河龍王”風范?
歐陽鋒拖了把椅子,坐到越西鴻對面,淡淡道:
“越幫主的龍門搏浪掌很不錯,剛猛凌厲又不失變化精妙,那‘凌冰暗勁’也頗為可觀,已勉強夠得著‘絕學’門檻了。我欲向越幫主請教,還望不吝賜教。”
越西鴻咽口唾沫,低聲道:
“敢問……完顏三兄弟如何了?”
歐陽鋒道:
“明日金兵過河,或可找到三具無頭尸身。”
越西鴻喉頭一陣滾動,又問:
“我,我若說了,能否活命?”
歐陽鋒沉默一陣,反問他:
“黃河幫的弟子,都很擅長操舟行船?”
越西鴻不知他為何有此一問,但還是連忙答道:
“我黃河幫本就是船運起家,幫眾弟子個個水性精熟,無論大船小船,都……”
歐陽鋒打斷他話頭:
“你今日能活。但將來某天,若見到我歐陽家的旗,整個黃河幫,都要乖乖為我效力。否則……我還不滿二十,未來五十年甚至更久,整個武林,都將是我的天下。我若想殺誰,哪怕那人逃到天涯海角,都必死無疑。”
越西鴻連連點頭:
“歐陽公子放心,只要公子的大旗出現在中原大地,整個黃河幫,自我以下,都將唯公子馬首是瞻!”
歐陽鋒又道:
“我雖不是什么嫉惡如仇的大俠,但我手下自有規矩。你此前的惡習都得改掉,黃河幫欺男霸女的風氣也要改。將來我若再聽到黃河幫還有從前的種種惡行,我一樣會要你們的命。還有,你的外號要改,以后便改稱黃河蛟王。你那五虎弟子,也改做黃河五鬼吧。”
“一定,一定!我等惡習也好,綽號也罷,都照著歐陽公子的要求改了!”
越西鴻武功雖高,但他這等為求榮華富貴,不惜攀附女真權貴的家伙,哪來風骨可言?
加之早被歐陽鋒打到徹底膽寒,此時又聽說連完顏三兄弟都變成了無頭尸身,對歐陽鋒的要求哪里還敢說半個不字?
只是連連點頭,唯恐他暴起殺人。
之后又小心翼翼問道:
“我師弟司徒青……”
“男人好色無妨,只要養得起、頂得住,娶一百個、一千個也都由他。但他嗜好淫虐,敗壞了許多良家女子清白,這毛病我忍不了。”歐陽鋒淡淡道:“他必須死。”
越西鴻眼角微跳兩下,嘆道:
“只求歐陽公子……給我師弟一個痛快。”
歐陽鋒瞥他一眼,知此人薄情寡義,自私自利,哪怕師弟對他再是忠心耿耿,他為求自保,也不會為師弟出頭。
這種人,利用可以,卻斷不可引為心腹,必要時,還得給他上點手段。
只可惜西夏地宮里并沒有“生死符”。
不過似乎可以研制一些“三尸腦神丹”、“豹胎易筋丸”之類的補品,專門用來賞賜這種有些利用價值的惡人?
心中這般想著,歐陽鋒淡淡說道:
“我殺人沒那么多花樣。現在,可以說說你的龍門搏浪掌了。你師弟司徒青用的那套刀法,你應該也會吧?與我一并說來。”
午夜。
金克宋行氣療傷結束,遭黃藥師重創的膻中穴勉強舒服了一點,剛一睜眼,就瞥見一道身影坐在榻邊,正就著油燈光芒翻閱著一本書冊。
他怔了一怔,正奇怪何人會在自己帳中,可看清那人臉龐,金克宋頓時失聲叫道:“歐——”
剛說出一個“歐”字,就見那人冷眼瞥來,金克宋霎時啞了嗓子,再不敢發出半點聲音。
他額頭冷汗如雨,臉色蒼白如紙,顫聲道:
“你,你是來殺我的?”
歐陽鋒搖搖頭:
“黃藥師嘴巴可不留情。他把所有人的陰私揭了個遍,連各人做過的惡事也都一一抖落出來,唯獨到你時,只說你數典忘祖,恨錯了對象,卻并未說你做過何等惡事。”
金克宋慘笑:
“身為趙佶之孫,本身就是一種罪。”
歐陽鋒淡淡道:
“但你無法選擇出身,錯并不在你。你也不曾享受過任何趙佶子孫的好處,不曾嘗過一天皇家富貴。我猜你幼時甚至曾因出身飽受欺辱。但即便如此,你取金克宋這種名字,甘為女真爪牙,乃至想助金克宋……這就真恨錯對象了。你非稚童,個中道理,你當明白。”
金克宋沉默不語。
歐陽鋒道:
“好了,我此行也不是來與你談心的。你劍術不錯,身上可帶了劍譜?”
金克宋冷冷道:
“殺了我,直接搜身不就是了?”
歐陽鋒認真道:
“你想死的話,我并不介意成全你。但我想,你一定很想看到金國、宋國滅亡。”
金克宋霍地看向歐陽鋒,只覺此子簡直……
金國可是五千余萬人口,擁兵百萬的上國。
宋國亦是人口八千余萬,富庶無比,兵甲如云的強國。
你一個西域高昌國的國公,與兩國之間,還隔著一個帶甲十萬的西夏,你憑什么……
金克宋很想呵斥歐陽鋒異想天開,胡言亂語,不知天高地厚,可瞧著他平靜深邃的眼神,金克宋心中不知怎地,竟也騰起一抹荒謬希望,燃起一道不切實際的小小火苗。
“你此言……當真?”
“快則五年,慢則十年,西夏便會改國號,國主也將改姓。”
“我……有生之年能看到金、宋滅亡?”
“你今年不到四十,當然可以看到。”
“好!”
金克宋自懷中摸出一本冊子,遞給歐陽鋒:
“這是長白劍法的劍譜,里面還有我練劍的心得感悟。”
歐陽鋒接過劍譜,翻了幾下,拋給他一只瓷瓶:
“這是我配的療傷藥,對你的傷勢有些幫忙。能讓你好得快一點。”
頓一頓,又問:“知道祝虎跑到哪里去了嗎?”
“那個食人魔?”金克宋皺眉道:“你不會連他也想招攬吧?”
他雖與祝虎、孫彤同處一營,但也就是這幾天才剛剛結識,此前雙方并無交情,甚至崆峒雙煞的惡行,他也是聽黃藥師說了才知道。
與食人魔共事,金克宋覺著自己接受不了。
“不。”歐陽鋒搖遙頭:“以食人為樂,我不能忍。他的武功也不算絕藝。我只是對他那對黑鐵手套感興趣,不僅鑄造手法精妙,材質也相當不錯,似乎融入了少許玄鐵?”
“祝虎沒在營里。”金克宋道:“或許是找地方葬他妻子去了?”
歐陽鋒淡淡道:“也可能是吃他妻子去了。”
金克宋臉色一黑,只覺胸口一陣作嘔。
歐陽鋒站起身來,輕輕一拍他肩膀,“以后,你可改叫‘趙克宋’。比金克宋好聽。”
金克宋點點頭,看著歐陽鋒離去的背影,不知怎地,竟眼眶一熱,落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