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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你聽說過鳳髓湯嗎?

  桑氏回到自個兒院子里時,陸駿亦回來了。

  桌上擺了一盤松子,已是叫他剝著吃了一小半,手邊堆了不少殼。

  見桑氏回來,陸駿笑著問:“這些松子是新買的?個頭大,味道也不錯。”

  桑氏落座:“世子喜歡就好。”

  “喜歡,”陸駿手上沒有停,“好些時日沒有吃了,平日沒想起來,剛看到這一盤就忍不住。”

  “吃著好,再使人去買。”桑氏與他添了盞茶。

  陸駿沒碰茶碗,不多時剝了十幾顆松子仁,示意桑氏伸手。

  等她依著攤了手,陸駿將剝好的全放了上去:“我給你剝,省得你弄臟了手。”

  桑氏展顏一笑,沒跟丈夫客氣。

  “母親喜歡吃松子,我小時候常常給她剝。”陸駿一面剝,一面自夸。

  “是嘛?我剛給秋碧園送了一包過去,”桑氏心念一動,建議道,“世子是不是許久沒與侯夫人剝松子了?不如一會兒剝一小碗?”

  陸駿頷首:“這主意不錯。”

  不過,這一碗松子仁,今日沒有剝成。

  幾個好友尋陸駿吃酒,催得急,他便起身去了。

  沒成想,剛到自家轎廳,先聽到了一聲“大舅哥”。

  陸駿一愣。

  印象里,這不是能落在他身上的稱呼,可轎廳里也沒有旁的人。

  下一瞬,一人到他跟前,再一次喚道:“大舅哥。”

  陸駿上下打量他。

  這男子二十出頭模樣,比他矮了半個頭,五官長得還算中規中矩,就是臉上討好之色太重,落了下乘。

  “你是……”陸駿遲疑著。

  “大舅哥,我叫許富德,是您剛認回家的妹妹久娘的男人。”

  陸駿的眉頭狠狠一皺。

  從陸念把人接進來后,陸駿只見過柳姨娘,還未曾見過身體一般、只在自己屋里待著的久娘,更別說久娘的丈夫了。

  他早認定了久娘是同父異母的妹妹,還與桑氏私下說過“父親當年做事不厚道”,可對于久娘的丈夫……

  陸駿不怎么能接受。

  尤其是今日一照面,這許富德一股子的市儈氣。

  可總不能直接把人攆了吧?

  陸駿又深深看了許富德兩眼,暗暗寬慰自己:皇帝都會有幾門窮親戚,他陸駿有個拿不出手的妹夫也不稀奇。

  “我趕著出門,若沒有要緊事,就先不聊了。”陸駿道。

  許富德慣會察言觀色,一看就曉得陸駿不滿自己。

  但他是個膽大的,并沒有退開,而是認認真真道:“我想與大舅哥說說久娘的事。”

  陸駿順口問:“她怎么了?”

  “久娘如今還跟著她那便宜爹姓王,但她既已經回府,何時把姓氏改回來?”許富德陪著笑,道,“大舅哥,自打我們住進府里,也就岳母、哎,姨娘,往后得喚姨娘,只有姨娘給兩位侯夫人敬了茶,認了認府中人。

  岳丈大人公事繁忙,這么多天也不曾來過英園,久娘都沒有叫過一聲‘父親’。

  她自小身體差,多在家中休養,性子內斂;姨娘也是不爭不搶、老實巴交的,要不然也不會在外頭吃這么多年苦頭了。

  岳丈大人不來,姨娘不好去打攪,她也不會主動尋侯夫人說這事兒。

  我是那個臉皮厚的,想著如此下去不是個事,特特與您提一提。

  主要是,久娘那個便宜爹真不是什么好東西,一日不讓久娘姓陸、與那姓王的割開來,誰曉得那王八蛋會尋什么麻煩!”

  陸駿的眉頭幾乎皺成了川。

  許富德這諂媚的態度讓他越發煩悶,偏說的又的確是正經事。

  久娘既歸家來,自沒有再與外人姓的道理。

  養在外頭時也就罷了,現在都不改回來,實在對不住久娘。

  對這位幼妹,家中虧欠太多了。

  這個他十分看不上的妹夫的存在,就是自家對幼妹虧欠的證據。

  “這事我會與父親說,”陸駿頓了頓,才又陰沉沉警告道,“你初來乍到,但府里有府里的規矩,要是叫我曉得你在外頭拿定西侯府女婿的身份作威作福,那等著瞧!”

  許富德一聽這話,趕忙表忠心:“大舅哥放心,我這人最曉得分寸。”

  等陸駿走了,許富德揉了揉自己笑得發緊的臉。

  侯府世子就是侯府世子,拉長臉說話時嚇得他脖頸發涼。

  畢竟,在不久之前,他就是一市井老百姓,何時有與貴人說話的機會?

  說起來,當初娶久娘時,哪里想得到會鯉魚跳龍門呢?

  得知自己搖身一變、成了侯府女婿時,許富德激動得幾乎把大腿掐青了。

  大餅把他砸得眼冒金星,卻沒把他砸傻。

  錦衣玉食已經在手,出去作威作福是自取滅亡,這筆賬便是個愣子都算得明白。

  許富德不是蠢蛋。

  他之后的目標就是兩條:讓姨娘和久娘在侯府站穩腳跟,以及緊緊抱住久娘大腿、不被侯府踹出去。

  算盤打得明明白白,許富德哼著小曲、高高興興往英園走。

  他懷里還揣著兩本書局新上的話本,專程買給久娘解悶。

  之后幾日,許富德一直在等陸駿的消息,沒想到他最先見到的府里人是表姑娘。

  阿薇帶著聞嬤嬤出府,把正在街上聽新鮮熱鬧的許富德叫到了一茶樓雅間。

  從輩分上,許富德是長輩,但他絲毫不敢在阿薇跟前擺長輩姿態。

  他早就弄清楚了,姨娘能入府,姑夫人與表姑娘居首功。

  阿薇開門見山:“改姓的事,是你與舅舅提的?”

  “是。”許富德應道。

  “那我也不瞞你,舅舅與外祖父談得不是很順利,”阿薇道,“我們這般接姨娘回府,外祖父面子上過不去,嘴還硬著呢。”

  許富德不好評價“嘴不嘴硬”,只曉得事情卡住了,頗為糾結。

  思來想去,他問:“您有什么主意?”

  他能厚著臉皮與陸駿套近乎,卻不敢一口一口外甥女兒喚阿薇,態度畢恭畢敬。

  “討好討好侯夫人,讓她出面說說,”阿薇話鋒一轉,問道,“你聽說過鳳髓湯嗎?”

  許富德還真知道:“潤肺、止咳用的,久娘咳嗽時大夫與我們推薦過,但價錢貴,家中沒有買過。”

  阿薇與聞嬤嬤示意。

  聞嬤嬤把一籃子放到桌上,打開蓋子,里頭是整齊的兩個巴掌大的瓷罐,上頭蓋子緊閉。

  “廣安堂的鳳髓湯,”阿薇介紹道,“侯夫人這幾日也犯了咳嗽的老毛病。”

  許富德眼睛一亮。

  廣安堂是京中老醫館了,很是有名。

  他正欲道謝,又覺得事情沒有那么簡單。

  只是送侯夫人鳳髓湯,表姑娘提點兩句就是了,怎么還親自買來給他備好了?

  “您吩咐。”許富德低頭哈腰,很是殷勤。

  阿薇呵地笑了聲:“也沒有什么大吩咐,只叫你背一段醫書,出自《景岳全書》。”

  一聽要背書,許富德面露難色:“講故事我在行,背文縐縐的醫書,怕是會背錯了。”

  “那我與你展開說,”阿薇也沒有為難他,“你仔細記一記。”

  “這鳳髓湯的主料是牛髓與白蜜,先把這兩樣用砂鍋熬沸了,再用絹布濾去其中殘渣,裝到瓷瓶里。”

  “炒干山藥、杏仁、胡桃仁,都要去皮后再磨碎成泥,添到那瓷瓶里,用紙把瓶口封起來。”

  “重湯,也就是隔水蒸煮上一日夜,拿出來放涼。”

  “服用的時候要空腹,取一二匙用白水化開喝了。”

  “這般說,可記得住?”

  許富德回想著阿薇的說法,自言自語背誦幾遍,心里有數了:“記得住、記得住。”

  “你把這四罐帶回去,留一罐給久娘姑母,另一罐交給我舅舅,”阿薇見他記住,就繼續往下交代,“你把這鳳髓湯仔細與他說說,讓他送去給侯夫人。先叫他莫要提你們,且讓侯夫人用些時日,吃人嘴軟,往后好開口。”

  許富德干巴巴笑了笑。

  據他所知,表姑娘與侯夫人關系很差。

  說的是廣安堂的鳳髓湯,實際不是他許富德經手買的,萬一送出問題來,他這么一號神仙府里的小嘍啰,妥妥就是頂罪的。

  阿薇看懂了他的神情:“你倒是謹慎。”

  許富德搓了搓手:“不敢不謹慎。”

  “謹慎也好,”阿薇并不介意他的防備,沒點兒謹慎心思、哪里能辦得了牢靠事情,“若是能一碗藥直接把侯夫人弄倒、還把自家撇得干干凈凈,我母親早就動手了,哪里還需這般拐彎抹角?

  如今,比起讓她進氣多、出氣少,更想要聽她幾句實話,弄清楚我那外祖母到底是如何病故的。

  這樁事情解不開,哪怕把人送走了,與我外祖父、舅舅之間亦有心結。

  再說,指不定還得進衙門,為了這么個填房把自己坑進去,我與母親都沒有那么傻。

  要不然你現在開罐鳳髓湯試一碗?反正喝不死你。”

  許富德被阿薇這么直白的話語驚得目瞪口呆。

  見她面上沉靜自然,許富德的心左搖右擺,不知該不該盡信。

  半晌,他小聲問:“真吃不死?”

  “你還真是個明白人,”阿薇笑了起來,“吃不死,也吃不壞。”

  “那您圖什么?”許富德沒有忍住,問出了口,“真圖侯夫人認下久娘?”

  “圖給侯夫人添堵而已,”阿薇說得直白,“這點兒你就不如你岳母,能給侯夫人添堵的事兒,她二話不說就辦了。

  既是我母親把你們接回來,我們總歸是一條船上的。

  我想著讓侯夫人喝些鳳髓湯,只是她不會用我給她的,你岳母送去的大抵她也不要,這才讓你走舅舅的門路。

  這事再簡單不過,往后也還有要麻煩你的地方。

  只要做得好,你就是我的小姑父,若做不了……”

  阿薇給了他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許富德哂笑。

  聽明白了,這事他沒法選。

  他要辦不了,別管久娘能不能認祖歸宗,反正她許富德和定西侯府沒什么關系了。

  再說,他聽了表姑娘的“秘密”,他還能有好結果?

  當了幾天的侯府女婿,身上的衣裳都從最樸素的棉麻料子換成了緞子,眼瞅著要入冬了,前天還量了冬衣尺寸……

  他怎么可能再滾回去做市井嘍啰?

  “小事,的確是小事,”許富德忙打包票,“您放心,大舅哥那兒我去說。”

  阿薇頷首,起身離開。

  許富德嘴上應了,心里依舊沒有完全踏實。

  他先去瓷器行買了小巧的、巴掌大的瓷盒,打開一罐鳳髓湯,刮出一勺裝入瓷盒,而后就去了廣安堂。

  正是換季時候,廣安堂里里外外忙得要命,許富德掏了一把銅板,悄悄找了個藥童。

  “小大夫幫幫忙,這里頭裝的是鳳髓湯嗎?”

  藥童瞧了他一眼,氣質不怎么樣,衣裳倒是有模有樣,便接了瓷盒過去,打開聞了聞,又刮了一點嘗了嘗味。

  “沒錯,就是鳳髓湯,治久咳不愈。”

  許富德還要再細問,有大夫催聲喊幫手,那藥童不敢再耽擱,交換了瓷盒急匆匆走了。

  見狀,許富德也不好再攔。

  學著藥童的樣子刮了點嘗嘗,只嘗出來蜜味重,好像是有核桃味,旁的就不懂了。

  不過,廣安堂的藥童都認這東西,想來是不會錯的吧?

  許富德不曉得的是,同樣是治久咳不愈,同樣是叫鳳髓湯,卻有兩種方子。

  昨日,聞嬤嬤到廣安堂買了那牛髓制的鳳髓湯,將其中藥膏取出,只余了瓷罐,而后另裝“新藥”。

  裝進去的便是另一種了,廣安堂里也有賣,但卻是阿薇自己照著古方做的。

  松子仁、胡桃仁去了皮殼,全部研磨碾碎。

  白蜜去鍋中熬煮,將兩種粉末添進去,攪拌至濃稠起鍋放涼。

  這便也是鳳髓湯。

  另一廂,阿薇與聞嬤嬤出了那茶樓,馬車便往內城東側行。

  過長街,穿胡同,一路未停,只在行到七寶胡同時馬匹緩緩。

  阿薇掀開了簾子。

  太師府曾坐落再此。

  門前石獅依舊威風,但門楣上的匾額已經更換,檐角上添了太師府曾用不得的僭越之物,成了前幾年出宮封府的九皇子府邸。

  不再是她的家了。

  而今日是十一月初二,祖父“因罪伏法”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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