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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1 我以我為天,我意即天意

  常歲寧望去,只見前方有兩條岔路,而那些馬蹄聲,顯然是從臨近河道的那一條路上傳來的。

  此刻,她帶來的、沿著河岸一路跟隨的人馬也已來至她身后。

  「寧遠將軍,前方有異動!」為首的白校尉下馬,看向前方岔路草木縫隙后隱現的人馬,立時色變:「是徐軍!」

  兵服裝束上看得出來!

  「戒備!」

  隨著白校尉一聲急喝,其后人馬立時嚴陣以待,等候常歲寧令下。

  常歲寧卻覺得不對,定定地看著前方那些放緩了速度的人馬。

  而下一刻,先出現在他們視線當中的,卻是持刀倉皇后退的徐正業等人。

  白校尉等人見狀倍覺驚惑。

  這是什么情況?

  徐正業的人反叛了?

  就在方才,徐正業于水面之上疾逃,船身卻已經破損,焦灼之間,得見前方岸上忽然出現熟悉的兵馬!

  那是他的人!

  是他的騎兵!

  果然,天無絕人之路……他便知道,他徐正業命不該絕!

  面對后方就要追上來的常歲寧等人,徐正業當機立斷,率僅剩的二十名部下,立即棄船上岸。

  但此刻,他們卻反被那些身穿徐軍兵服,騎著徐軍戰馬的人逼退。

  徐正業眼神震怒,但更多的是慌亂之下的倉皇與恐懼。

  尤其是……

  尤其是他此時已看到了后方的人馬,不再是徐軍裝束,而是……

  來者勢眾,前方近千人,大多皆為徐軍裝束,元祥尚且只勉強瞥見后方些許情形,便無比篤定地道:「常娘子,后方有咱們的人!」

  后方有他們玄策軍的戰馬和兵服!

  白校尉驚喜不已:「是玄策軍?!」

  常歲寧的注意力卻在另一處,她眼看著徐正業帶著殘部,于進退兩難之下,選擇撲進了岔路旁茂密的草木叢中,逃竄而去。

  來人為何不殺徐正業他們,而只是將人逼回此處?

  此事透著古怪,常歲寧一時顧不得留下探究,她躍上馬背,點了以白校尉為首的一行數十人:「……爾等隨我前去追擊徐正業!」

  說著,看了眼前方人馬:「元祥留下,仔細辨明敵我!若是有詐,及時退離,以煙花聲為號!」

  「是!」元祥應下,沖著常歲寧已然策馬而去的背影,大聲喊道:「常娘子當心!」

  按說他是要時刻跟隨常娘子的,但前方來人混雜,的確蹊蹺,既有玄策軍的身影,其中情形真偽,還需他來辨明。

  初入三月,草長鶯飛。

  戰馬鐵蹄掠過半人高的野草叢,帶起一陣陣疾風,驚起飛鳥和走兔。

  常歲寧與白校尉兵分兩路,一行直追而去,一行由旁側包抄。

  兩刻鐘后,常歲寧即在一條野溪旁,追上了竄逃的徐正業。

  徐正業在竄逃的途中,起先也讓部下分了兩路,而后甚至是三路,四路,往不同的方向逃去,用以混淆身后追兵的視線。

  此刻,他終于還是在這片淺溪中止步。

  馬蹄踏過清澈的溪水,不緊不慢地從他身側繞過,而后,攔在了他的面前。

  少女端坐高馬之上,一手握著韁繩,看著他:「徐大將軍,該留步了。」

  這般年紀的女郎音色清亮,此刻與這片天然生成的野溪流動的聲音,融為了一體。

  徐正業拄著刀,微彎身喘息著。

領軍戰了一整夜,于水上疾逃半日,中途也曾被常歲寧所傷,又于此處藏竄逃遁,可謂無時無刻不在緊繃戒  被攔下的這一刻,他已近力竭。

  此刻,他抬起血絲破裂的雙眸,看向坐在馬上的少女,自嗓子最深處擠出一聲惱恨而又諷刺的笑。

  「你還真是塊甩不掉的狗皮膏藥……」

  他一路藏逃至此,縱有百般不甘卻也自認不算慌亂,尚能時刻冷靜應對,可縱然他用盡了所有能想到的手段,卻仍然甩不開她!

  「能做成這塊兒狗皮膏藥,也是我的本領。」常歲寧微微笑道:「甩不掉我,成為我之手下敗將,是徐大將軍本領不夠。」

  她也很累了,此刻不妨與他多說兩句話。

  徐正業未曾錯過她眼底那一絲悠然,那是獵人面對逃無可逃的獵物時的神態。

  他咬著牙,看了一眼身后。

  她的人就在七八步開外,一排十余人,坐在馬上,個個手持弓弩。

  不遠處,也開始有馬蹄聲靠近,是她那些分頭去追的人,在朝此處與她會合。

  徐正業仰面望天一瞬,喉嚨里滾出一聲不甘不服的笑。

  他本領不夠?!

  他能走到今日,造就先前之勢,他豈會是平庸之輩?

  豈會是被一個區區小女娘踩在腳下的平庸之輩!

  他眼底的不甘之色翻騰著:「……你于汴水設伏,所憑不過上不得臺面的女干詐手段,又算得上什么本領!」

  卻見少女絲毫不曾被激怒,心平氣和與他道:「戰場之上,除了勝者生,敗者死,何來不變的規矩?贏了便是本領。」

  「你來洛陽這條路,你以為是你自己選的,其實,是局面逼你選的,而這局面,是我造與你的。」

  「從始至終,你都在我這女干詐手段的算計之中。」

  又大言不慚道:「所以,我的本領可多了,不止是女干詐伏擊,算計布局,可惜徐大將軍福氣不夠,沒有機會見識到更多了。」

  她字字誅心,徐正業反要被她激怒。

  激將法無用,他試圖換一種方式。

  「……你當真以為拿我的首級表了忠心,從此便能得明后器重信任,可保常家富貴榮耀長久嗎!」

  「你錯了!明后多疑陰毒,一直待常闊心存猜忌……更何況你此前曾在京中公然逼迫她下旨斬殺明家世子,任憑你再如何為她賣命,你們常家也絕不會有什么好下場!」

  話到此處,他眼中迸出真切的恨意:「明后根本不配不堪做這大盛江山的主人!她精于算計,陰險冷血,野心勃勃,踩著一雙兒女的尸骨登上皇位,然而出身早已決定了她的眼界,她從來都不是、也做不成一個真正稱職的君王!」

  「一位明君,首當愛民如子!然其連愛子之心都不曾有,何談愛民!」

  「自她登基來,一味與士族爭斗,心中唯有爭權二字,為此不擇手段,以天下人為棋,使治下百姓怨聲載道,四海離心!」

  「我不過是順應人心,欲匡復正道罷了,我何錯之有!」

  面對他逐漸激動的神態,常歲寧微皺眉。

  「你于江都時,可也曾登城門,不以野心遙望遠處江山湖海,而回頭看一眼城中景象?往日江南之繁榮安樂,是毀于何人之手?是遠居京師的帝王,還是你手中之刀?」

  「這便是你的順應人心,你心中的正道?」

  「敢問你順應的是何人之心?你所行,是怎樣的正道?」

  「明后不配談愛民二字,你便配嗎?」

  「你不當問我,你何錯之有。」她看著徐正業,眼神比春日的溪水更涼:「你當們心自問,自己何對之有。」

  對上那雙眼睛,徐正業緊咬的牙關微顫。

  「再者,當初明后登基,不也正是因為有你的扶持嗎?」她的聲音很平澹:「歸根結底,你與她本是同路人,又何必自居大義,死到臨頭還要自欺欺人。」

  說的通俗些,這背后不過也只是一段過河拆橋,分贓不均,分道揚鑣,因而生怨的故事罷了。

  徐正業雙手緊握著插放在溪水中的長刀刀柄,忽而一字一頓問:「你到底是什么人?」

  若說身手武藝是為天生奇才,可她當下所展露的,看待事物的態度與無聲間的壓迫氣勢,又當作何解釋?

  此時此刻,她帶給他的感覺,竟莫名令他有似曾相識之感,好像很久之前在另外一個人身上看到過……

  徐正業定定地看著她,似要從她眼中找出藏著的真相。

  「我是什么人。」她復述了一遍他的問題,語氣悠然地答道:「檄文上不是說過了嗎,我乃將星轉世,上承天意,特來殺你。」

  「天意?」徐正業忽然笑了出來,勉強將身子站直了些。

  而后,他忽而拔刀,水珠裹挾著殺氣,指向她:「滿口誑言,你承的什么天意!」

  那少女依舊穩坐馬上,似笑非笑道:「我以我為天,我意即天意。」

  「所以,我想殺你,便是天意要殺你,分明是實話,怎會是誑言呢。」

  「……簡直狂妄至極!」徐正業一雙猩紅的眸子里,忽然現出一縷興奮之色:「但很好!看來,分明你我才是同路之人!」

  能說出「我以我為天,我意即天意」此等大逆不道之言者,豈會是安分守己愚忠之輩!

  今日縱然他死,明后這江山,必也不可能安穩!

  他忽而仰天大笑起來。

  而后,在水中踉蹌上前兩步,手中刀近乎要抵到常歲寧身前:「……我此刻可高看你一眼,你可敢與我堂堂正正分出個勝負!」

  「敢啊。」

  常歲寧笑了一下:「但我今日累了,看在同為武將的份上,愿意聽你說這些臨終之言,已很給你體面了。」

  「且我如今也算小有威望了。」她看向徐正業身后,「若事事皆要親力親為,時刻上躥下跳與人打殺,豈非顯得太不穩重,少了些為將者的風范?」

  當然,打不過也是一條。

  徐正業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如抱死志與她正面拼殺,她如今這軀體,八成還真不是他的對手。

  被他趁機挾持事小,被他打趴下,丟人事大。

  現如今,她的面子和性命,可都是很值錢的。

  常歲寧說話間,已握起韁繩,錯開徐正業一步,馬蹄散漫自他身側離去。

  徐正業卻蓄力驀地轉身,奔追上前,揮刀朝她后背砍去。

  常歲寧一手握著韁繩,一手抬起,反拔出背后長刀。

  長刀出鞘之際,她已然在馬背上壓低身形,馭馬,回身,橫刀,掠去。

  刀光迫人。

  眸色凜冽。

  徐正業舉刀的手臂被斬斷,斷臂與刀,一同飛了出去。

  他不可置信地踉蹌后退數步。

  「說不與你打,你還真上當啊。」常歲寧將長刀拋出,掌力擊向刀柄。

  「噗嗤!」

  長刀直直飛出,刺入徐正業的胸口。

  常歲寧重新調回馬頭,未再回頭看。

  徐正業跪倒在水中,艱難挪動,仍舊不甘地要去拿回自己的刀。

  數十支箭齊發。

  他身形隨著中箭一次次顫動著,而后頭顱無力垂落,一切終歸于平靜。

  「將軍!」白校尉細心提醒詢問:「可要帶走徐賊首級?」

  那個七十三日……

  常歲寧點頭:「帶上。」

  而后,又交待一句:「將他的尸身從水中拖上去。」

  水是活水,相互流通,尸體爛在這片溪水里也會壞了附近的水,人活著已經罪大惡極,死了就不要再造孽了。

  還有汴水里的尸體,無論是同袍還是敵人,也皆要打撈掩埋。

  此前她與肖主帥稱,死了丟河里拿來喂魚,不過是面對即將到來的殺戮,出于緩和心緒,而下意識說出口的渾話罷了。

  大量的尸體會毀壞水源,甚至有可能引發瘟疫,她打了這么多場水仗,自然不可能會讓自己隨口的渾話成真。

  但再多的渾話,也終究平復不了殺戮帶來的沖擊。

  想要真正平復這一切,只有止戈。

  可如今這時局,這二字與妄想無異。

  但她將會一直在這條名為妄想的路上走下去,若有朝一日得以接近這份妄想,她會以此妄想為根基,試著為她大盛子民建一份不拔之業,使這份妄想盡可能變得長久,長久地在她腳下這方土地上停留。

  常歲寧驅馬慢行,望向前方。

  半人高的雜草隨風拂動著,綠浪似與蔚藍天際相接,清風推著白云時卷時舒。

  那清風白云處,有馬蹄聲似雷點,奔騰而來。

  常歲寧下意識地勒馬停下。

  隨著那馬蹄聲靠近,常歲寧慢慢得以看清,來的是玄策軍,是元祥,是……

  是一個,她很擔心的人。

  雙方人馬,在相距十步處停下。

  青年坐于馬上,深青衣袍,眉眼清絕,在清風中與她對望。

  片刻,他翻身下馬,朝她走來。

  剛結束了一場大戰的常歲寧,腦袋疲憊之下,有著短暫的似真似幻之感。

  直到那人走到她身側,她適才微微回神,在馬上垂眸看著他:「崔璟,你沒事……」

  聽得這聲因過于下意識,而從未有過的「崔璟」,青年眼中溢出一絲比清風更怡人的笑意。

  他認真地與她點頭:「是,我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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