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中拿著的是鞠杖。
確切來說,是方才自昌淼手中奪過來的鞠杖。
昌淼眼神一變“你什么意思”
他下意識地伸手要去搶奪“還給我”
常歲寧后退一步,避開他亂抓的那只手,看向那兩名面露不解之色的裁判官“若說昌淼此前誤傷他人皆是無心之舉”
她說著,握著鞠杖的手指在那雕著云紋之處輕按了一下,只聽一聲極輕的聲音響起,鞠杖下方赫然彈出了半指長短的尖錐形鋼刺。
“這鞠杖內暗藏此等機關利器,還能被稱之為無心之舉嗎”常歲寧問。
此前于混亂中無人發現此等細節,此刻那鞠杖被她舉起于人前展示,這處異樣便被所有人清楚地看在了眼中。
那尖銳的鋼刺閃著寒光,叫人不寒而栗。
兩名裁判官面色微驚這昌家郎君竟在鞠杖上做下了如此手腳 四下有議論聲響起。
“這東西若拿來傷人,可不是鬧著玩的”
“看來這是早有預謀了不過是為了贏一場比賽,竟做到這般地步,真是叫人不齒。”一名青年學子皺著眉道。
“宋兄說的沒錯,須知此物不是臨時便能取用的,這機關沒個十日八日怕是做不出來”
“我說你上一節怎么突然換鞠杖呢”崔瑯驚怒道“合著是見先前那些手段用多了不好使了,眼看連輸了兩節,便按捺不住又起了這等壞心”
“我沒有”昌淼臉色起伏不定地否認著“我也是第一次知道這鞠杖上藏有如此古怪的機關這,這定是有人陷害我”
崔瑯翻了個白眼“你當自己是哪根蔥呢,誰稀罕費這么大心思來陷害你”
昌淼一把揮開昌家夫人替他擦拭臉上血跡的手,信誓旦旦道“我說的是實話我什么都不知道”
常歲寧看他一眼“是不是實話,只需去驗一驗玉柏阿兄方才所乘馬匹前腿上的傷,便可有分曉了。”
昌淼面色一凝。
“哦,我明白了”胡姓少年指向那鞠杖,恍然道“他最后打在玉柏的馬前腿上那一杖,必然就是動用了這機關,難怪玉柏的馬會被驚成那個樣子,將玉柏甩了下來”
而尋常鞠杖所傷和被鋼刺所傷,留下的傷痕必然大有不同,讓人一驗便知了喬玉柏的馬因為受驚,已被暫時牽了下去,其中一名裁判官此時便親自帶人去驗看,不多時便折返,將結果宣之于眾 “監生喬玉柏所乘馬匹前腿處的傷口有皮肉開綻之象,的確是為利器所傷。”
四下頓時嘈雜起來,文人之所重德行之風,許多學子皆朝昌淼投以不齒目光。
昌桐春的臉色比鍋底還黑。
趕來的醫士一看這情形,略有些猶豫起來就是說,那正被千夫所指的貨,還有治的必要嗎 直到喬祭酒朝他擺了擺手,示意他上前。
該罰得罰,該治還得治,不然人死在他國子監里多晦氣。
醫士遂硬著頭皮提著藥箱上前去,蹲身在旁替昌淼查看傷勢。
而對于昌淼的審判,并未因為醫士的到來而停下 隨著將那作為物證的鞠杖交給了裁判官,常歲寧又道“不止如此,這位昌二郎君的馬匹,應當也有問題。”
“一派胡啊”昌淼剛要反駁,話語便被哀嚎聲堵了回去。
他恨恨地瞪向那按到了他傷處的醫士這老東西該不是在走神聽他的熱鬧吧 常歲寧未曾理會他,徑直看向被元祥看著的那匹馬,道“此馬于賽場之上稍顯亢奮了些,與其它馬匹相撞時更像是不知疼痛,故我猜測,此馬應是被喂了藥。”
此言一出,崔瑯首當其沖先是打了個激靈,如醍醐灌頂。
所以常娘子當時未有避開昌淼的馬,說想試一試那馬撞人疼不疼原來是為了試探驗證那匹馬是否有異樣 “你休要血口噴人”昌家夫人此時已顧不上哭了,強自掩飾著慌亂不安“何來這種怪藥我怎從未聽說過”
她沒聽說過是真的。
就像她也不知道鞠杖上可以拿來做手腳,但那鋼刺利器擺在眼前,由不得她不認。
可給馬匹下藥這種沒有憑據的事,她自是想也不想便會替自己的兒子反駁。
“夫人沒聽過是正常的,但不能因沒聽過便堅稱不存在。”常歲寧道“有一種源于西域的褐節草,馬匹若誤食,少則亢奮傷人,多則狂躁斃命,是屬軍中明令禁止之物,但若有心,在西市花些銀子應當也不難拿到。”
昌淼聽得后背激起一層冷汗。
她怎會知曉的這般詳細他還想嘴硬否認時,只聽常歲寧開口問了另一人 “崔大都督常年行軍,必然見過此物,應知我所言非信口胡謅,對吧”
若昌淼未曾留下褐節草,那便還需費心另想法子去查證,當然,最直接的法子是從馬匹的糞便中查驗,但馬兒拉屎這種事也不是人能隨意左右的,這么多人也不能干等著它拉不是 而單憑她一人之言總歸缺少說服力,但若崔璟開口就不一樣了,他的身份威望在此,有他出面證明,便省事許多。
此時,崔璟覺得自己今日就是塊磚,被她隨意搬用。
但也還是點了頭“此馬確有反常之處,也確像是被喂食了褐節草。”
他雖是稱“像是”,但語氣是篤定的。
而果不其然,得了崔璟此言,莫說圍觀者了,便連昌淼面色一陣掙扎過后,都沒了再否認的膽子。
越來越多鄙夷唾棄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就連替他清理臉上傷口的醫士都覺得自己跟著掉了層皮他這大抵得算作工傷吧 證據當前,對錯已定,昌桐春面色沉極地呵斥昌淼“混賬東西竟行如此道德敗壞卑鄙之事,你的圣賢書都讀到哪里去了”
偏還如此拙劣,竟悉數被人揪出來了又被人打成這般模樣真真是丟人現眼今日他的臉、整個昌家的臉都被這混賬東西給丟盡了 “喬祭酒”昌桐春勉強壓下眼底的翻騰之色,與喬央歉然賠禮“我這逆子今日闖出如此禍事,攪亂了擊鞠賽,又傷及令郎,實是我教子無方”
喬祭酒嘆了口氣,沒否認。
昌桐春接著道“此事該如何處置,但請國子監與喬祭酒秉公而為,昌某絕無二話”
一旁的姚翼斜睨了昌桐春一眼,于心底冷笑這不廢話嗎,輪得到他有二話嗎 見父親朝自己看來的最后一眼已滿是嫌惡,昌淼一張臉已在心底變得慘白。
至于為何只能在心底,自是因此時臉上血跡青紫交錯,過于五彩斑斕,已是慘白不起來了。
好在母子連心,有昌家夫人將他的那一份也一并給白了。
目睹了事態發展經過的明洛眉心緊縮。
朝堂之上牽一發而動全身,昌家與明家關系過近,必會有人借彈劾昌家而間接尋圣人的麻煩。
昌淼行事固然有錯,且愚不可及,但此前一切尚在可控范圍之內,只停留在學子們的小打小鬧之上而已 但此時鬧到如此地步,卻是成了一樁真正的麻煩事。
而這場受人矚目的擊鞠賽,也被徹底毀了。
思及此,明洛抬眼看向場中著青白窄袍的少女。
這世上之事本就不是非黑即白,但總有些人自以為是,行嘩眾取寵之舉,全然不顧大局,鬧出令人難以收場的麻煩。
在以喬央為首的國子監官員與明洛等人的商榷之下,對如何處置昌淼一事很快有了定論。
出面的是國子監監丞,而非裁判官 因為昌淼面臨的不單是有關此次擊鞠賽的處罰。
“四門館監生昌淼,于賽場之上以兇器傷及同窗,證據確鑿,今日賽績作廢。另因其行惡劣,不堪教化,故除去監生身份,再不得入國子監”
除去監生身份 昌淼大驚失色。
國子監乃入仕之徑,京中權貴子弟想入國子監,縱無需經過嚴苛考試,但名額卻有定數,他家中亦只有兩個名額而已,當初是他阿娘求了許久,父親才答應送他進國子監的可現下他竟要被逐出國子監了昌淼已不敢去看父親的臉色,滿腦子只兩個字完了 他不知是哪里來的力氣,猛地推開醫士,咬著牙勉強支撐起上半身,指向喬祭酒的方向“學內時有斗毆之事發生,卻未聽聞何人因此被逐出國子監的這處置分明不公平說到底,這根本就是喬祭酒徇私報復”
“夠了”昌桐春厲聲打斷他的話“你這混賬還敢出言不遜這般處置已是輕懲,你不知悔過且罷,竟還有臉在此污蔑師長看來平日里我果真是對你太過縱容了”
他自覺不單這輩子的臉被這逆子丟光了,甚至還透支了下輩子的 說話間,見昌淼身上傷及筋骨處已被醫士大致固定住,便與身側仆從道“還不將這丟人現眼的混賬抬下去”
聽得此言,正要為昌淼上藥的醫士如獲大赦,就此停了手,利索地把藥收了起來。
得嘞,抬回家另請郎中,誰愛治誰治吧。
昌淼很快被抬下去,在眾人的議論聲中,昌家夫人哭啼著跟在左右,頭好似有千斤重,再抬不起來。
隨著昌淼被抬走,此事算是落幕。
但四下眾人并未有就此散去的跡象該處置的處置了,那今日這擊鞠賽到底算誰贏 裁判官便上前請示喬央“祭酒大人,這賽事”
崔瑯伸長了脖子去留意喬祭酒等人的反應。
他有一個大膽的提議不知當講不當講他們打的這么辛苦,實力也算有目共睹,就是說,今日這擊鞠賽的頭名,就此算作是他們的,應當也很合理吧 見自家次兄臉上好似寫著“能白送嗎”四個大字,崔棠只覺沒眼看。
但她也很關心今日的賽事要如何收尾。
喬祭酒等人開始商議起了對策。
常歲寧手中握著喬玉柏的鞠杖,走向了站在那里的崔璟。
她問“依崔大都督之見,此事當如何處理才算妥當”
崔璟看向她。
這大抵是又來搬他這塊磚了 他遂淡聲反問“你有何高見”
常歲寧便說出了一開始就打算好的想法 “為公正起見,我認為理應重賽。”
金燦日光下,少女覆著層晶瑩汗水的的白皙臉龐上,此時俱是認真之色。
原來這才是她的目的。
攪得更亂,是為了爭回真正的公正。
四目相視片刻,崔璟微頷首。
“知道了。”他說。
一旁的元祥聽得不解什么叫知道了 “還有嗎”崔璟問。
元祥還有什么 常歲寧搖頭“沒了。”
元祥什么沒了 崔璟“嗯”了一聲,轉身往涼棚下走去。
“崔大都督”常歲寧忽然將他喊住。
崔璟回頭。
夏日陽光灼目,似驅散了些許他那雙深邃眉眼間天然自成的孤冷氣息。
常歲寧露出一絲客氣卻真誠的笑意“多謝了。”
崔璟“”
謝他這塊磚當得極好嗎元祥又在多謝什么啊分明每個字他都聽得懂,但連在一起組成了這些聽似簡單的對話,為什么他卻一個字都弄不明白了呢元祥一頭霧水地跟著自家都督回到涼棚下,直到聽自家都督加入了喬祭酒他們的討論,并說出了應當重賽的提議 元祥終于恍然。
原來都督是在轉達常娘子的想法 “重賽,倒也在規矩之內”喬祭酒思索了一瞬,詢問明洛“明女史意下如何”
明洛眼前閃過崔璟與常歲寧方才站在一處說話的情形。
所以,重賽,是常歲寧的想法嗎他是在替常歲寧傳話 甚至方才在面對昌淼之事,對于那常歲寧的小小心思,他竟也完全配合。
這些不值一提的小事放在旁人身上并無值得深究之處,但于他而言,卻已是稱得上罕見了。
她不是會被區區揣測沖昏頭腦之人,她自然看得出來,他的一切舉動暫時是清清白白的。
但直覺告訴她,眼下的一切不是個好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