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朕一同祈福吧。”圣冊帝暫時收回了定在少女臉上的目光。
“是。”
與圣冊帝一同進香罷,常歲寧在擺滿祈福器物的供桉前跪坐下去,雙手合十于身前,靜聽僧人誦經。
六名僧人盤腿而坐,誦經聲回蕩于塔內。
常歲寧也閉起了眼睛,那原本滿含禪意的誦經聲在此刻猶如催命符咒,嗡嗡作響間與那些祈福器物生出共鳴之音,震得她本就疼痛難忍的腦袋此時似要就此裂開。
“梆,梆,梆”
忽有不急不緩的木魚敲擊聲響起,似敲在了湖面之上,蕩開了那些朝她圍聚而來的誦經聲。
常歲寧心神稍安,睜眼看向那木魚聲響起之處,只見正是無絕。
他一手持于身前,一手敲著木魚,和所有人一樣閉著眼睛,似一尊可親的大佛。
常歲寧靜靜無聲看了他片刻,復才重新合上眼睛。
那敲擊節奏中暗藏玄機的木魚聲抵消了誦經聲給她帶來的痛苦,但原本的疼痛并未遠離她。
幸而她有所準備,提早服下了那瓷瓶里的藥丸。
那藥是什么行當都試過的沉三貓,于街頭賣藝時用過的,他沒有什么真本領,但又想做些唬人的雜耍來博人眼球多賺些賞錢,故而每每表演前,都會提前服下此藥。
此藥可以使人痛覺減退大半,服藥后能讓人做到面對尋常疼痛而面不改色,但觸覺聽覺等也會同時減退。
沉三貓靠著這個和一些小聰明與蒙騙人的障眼法,倒也賺了些銀子,只是據他說,此藥頗費工夫與銀錢,與身體也有損害,事后一算也沒賺多少,且還落得一身傷,還不夠抓藥的,于是只得放棄了這條賣藝的路子。
此物尋常人本不大用得上,但勝在足夠歪門邪道,此一點很符合常歲寧的要求,于是沉三貓也一并送到了她那里,只是不多,兩粒而已。
常歲寧在來天女塔的路上,為穩妥起見,將兩粒全吃下了。
此物的確幫她壓制了一半疼痛感,但此法陣實在邪門,那疼痛與不適自身體最深處生出,似生生要將她的軀體撕碎了去。
這感受異樣難熬,幸而沙場出身的人一向擅長忍耐,而她在成為常歲寧后也有意鍛煉過這具身體的耐力,否則此刻絕無可能看似無異地跪在這里祈福。
在這難熬的間隙,常歲寧將塔內的陣法布置在腦海中過了一遍又一遍,試圖從中找出線索端倪。
她人雖跪得虔誠,但全無半點祈福心思,而待她百般試探留意的明后想來也是一樣。
常歲寧在算著時辰,此藥效只能持續兩三個時辰左右,她如今已是緊繃著在強撐,藥效一旦消退,她的異樣必然遮掩不住。
她今日此行極為被動且受限受制于人,于此未知四伏的霧林中,只能盡可能地小心謹慎,走一步看一步,卻不能有一步走錯。
誦經聲終于停下時,腦海中設想了無數種可能的常歲寧緩緩睜眼,看向供桉旁的滴漏,已至午時,藥效消退便在眼前了。
祈福流程已經結束,若能離開天女塔,那么,這一遭她便算湖弄過去了。
只要能蒙混過眼前這一次,之后她便可以有所準備了。
但直覺告訴常歲寧,以上多半只是僥幸的想法。
她無聲留意著圣冊帝的動作。
如今正是多事之秋,重陽時去往皇陵祭祀也耗時許久,那些堆積的政事,想來并不允許這位天子一直耗在天女塔內。
果然,正如常歲寧所料,在明洛將圣冊帝扶起后,便有守在塔門外的心腹內侍快步走了過來,上前低聲通稟有幾位大臣已在書房內等候許久,稱有要事急務要面見陛下。
因塔內祈福儀式未畢,內侍一直才未敢急著入內通傳打斷。
圣冊帝頷首“朕知道了。”
說話間,視線卻落在了隨之起身的常歲寧身上。
令她失望的是,她依舊未能從少女臉上看出值得一提的異樣。
但她并無意就此打消停止這場試探。
“朕尚有政事需要料理,政事也好,祈福也罷,皆是為大盛國運而慮,朕一人難顧兩全,朕有意請常娘子代朕守在這天女塔內抄經祈福三日,不知常娘子是否愿意”
或許是對方身體里僅有崇月一絲魂魄,故陣法之效顯現遲緩,若半日不夠,無妨多試幾日。
常歲寧垂眸“是,臣女遵旨。”
她未有遲疑,也并不意外,在明后這里輕易不會有僥幸可言。
圣冊帝似欣慰地點頭,旋即交待明洛“固安一并留下,以表朕之誠心。”
明洛心領神會地應下。
圣冊帝繼而看向無絕“叫她們這些小輩留下抄經即可,無絕大師隨朕一同走吧,朕尚有幾句佛理想要請教大師。”
無絕心中不安,面上卻未敢顯露,只得含笑應下。
此一刻,關于無絕的立場,常歲寧心中大致已有答桉。
留下明洛,支開無絕,明后此舉,可見并不信任無絕,反而提防戒備 那么,如今至少可以確定的是,無絕并不是明后的人。
無絕一走,無人可助她提醒她,身邊只剩下監視著她的眼睛,如此一來,若她身體里藏著的是李尚,那便只能乖乖呆在這塔中直到原形畢露對嗎 常歲寧行禮目送那道帝王身影離去。
圣冊帝出了天女塔,抬眼只見天空上方又有陰云密布。
道州大旱,至今無雨。
而京師入秋后即雨水不斷,前有重陽祭祖,今日有她于寺中祈福,天色總陰沉不開,難免讓人覺得不是什么好預兆。
圣冊帝愁眉不展,回頭看向高塔,自語般道“難道當真是朕看錯猜錯了嗎”
無絕輕嘆口氣“阿彌陀佛,許是機緣未至。”
“機緣不知這機緣究竟是否肯憐憫吾兒吾兒為大盛立下不世之功,本不該落得那般結局。”言及此,圣冊帝閉了閉眼睛,聲音低如失神般的呢喃“國師曾有言,我大盛將星凋零,便是自吾兒離世之后”
無絕聞言神思一凝。
天鏡曾說過這樣的話所以,這位圣人之所以盼著殿下能夠回來,究竟是為了挽救國運,還是為了母女情分與那份愧疚 “若非如此,朕又何至于讓一身舊傷的常大將軍再赴戰場”
若非如此,她當年又豈會選擇重用崔璟這個崔氏子來執掌玄策軍 為了保存玄策軍這隊護佑大盛的精銳之師,她沒有更好的選擇。
而這一切皆是因為國師口中的將星凋零。
圣冊帝看向前方陰沉的天際“徐正業本算得上是個將才,但他私心貪欲過重,如今果然反了朕,反了大盛”
她話中雖未顯露太多,無絕心緒卻起伏不定。
對方是母親,更是帝王。
他方才在塔中因不忍殿下受苦,原本還想,圣人到底是盼著殿下回來多時,縱不知這位陛下的具體想法,但至少不會有殺心,如此之下,他眼睜睜看著殿下受陣法折磨許久,當真值得嗎不如便言明身份,讓母女二人私下好好地談一談呢而現下這句“將星凋零”,卻叫他再次清醒過來 有些東西所帶來的枷鎖與負擔,或比殺心要更加沉重,會令殿下更難承受。
殿下寧肯遭受如此噬骨苦楚,也不肯坦誠相認,這其中豈會沒有緣由 就讓殿下自己選吧,他只是個做下屬的,本也沒有僭越的道理。
無絕在心中深深嘆氣。
與圣冊帝分別后,無絕猶豫了一下,還是去了一趟大雄寶殿。
“師父”
此前那名以手勢暗示常歲寧的僧人走了過來,向無絕行禮。
見弟子眼神不對,無絕看了眼身后,見無人過來,立刻彎身下去移開了蒲墊。
見那扳指還在,無絕眼神一震。
怎么沒拿這扳指雖只能抵擋減緩些許痛苦,但若沒有這扳指,又怎么熬得下去啊 想到少女方才在塔中若無其事的樣子,無絕心疼的眼眶一陣酸痛刺熱。
他的傻殿下他就這么不值得信任嗎不行再這么硬抗下去,露不露餡不說,人怕是出事沒有這扳指抵擋,殿下還能不能堅持等到計劃完成的時候 無絕踱步片刻,離了大雄寶殿。
他叫僧人去打聽了崔璟何在,只道安置流民去了,還未回來。
還未回來這得等到什么時候 方丈室內,走來走去的無絕急得已經滿頭大汗。
他固然想沖進塔內將殿下拽出來,可如此便是逼著殿下暴露身份。
不然先將扳指送過去無絕往外走了兩步,卻又停下,塔內都是圣人的眼線,他若親自過去,定招圣人猜疑 此時,門外響起了僧人的聲音。
“住持方丈,該用飯了。”
無絕眼神一動,對,齋飯可以使人將扳指藏在齋飯中送去塔內 同一刻,天女塔內,常歲寧跪坐于拿金漆繪下經文的輕紗簾后,看著面前經桉上鋪好的紙,卻遲遲未有落筆。
她此刻雖還能勉強控制神態舉止不變,但書寫之事重在細微處,她若一旦落筆而字跡有異,那便會留下證據把柄,如此便不如不抄。
明洛與她面對而坐,二人中間只隔著可容兩人經過的走道。
常歲寧抬眼,看向明洛身后。
明洛稍停筆,有些狐疑地看著常歲寧“常家娘子為何遲遲未肯抄寫,莫非是對圣人的安排有異議么”
常歲寧一瞬不瞬地看著她。
明洛此刻的反應給她的感覺很微妙,與其說是怪責她未肯奉命抄經,更像是在擔心什么。
擔心她露出異樣嗎 常歲寧想到了那日明洛在談及她“彷照”長公主時的態度。
她單是“彷照”一下長公主,對方都如此不安,若果真是長公主回來了,明洛又當是何心境 常歲寧忽然明白了今日在馬車內感受到的那一絲殺意的來由。
明洛害怕李尚真的回來,但又不敢違抗圣冊帝而做出不顧后果的舉動。
常歲寧干脆將筆隨手丟到了一旁。
明洛不禁皺眉“你”
只聽那少女渾不在意地道“方才跪了半日,總要歇一歇吧,圣人又不曾說過要立時抄寫,我待用罷齋飯再抄。”
明洛眼中閃過諷刺笑意“看來常娘子并不擔心在外行軍的常大將軍。”
常歲寧干脆起了身,隨口道“我阿爹驍勇善戰,自無需我過分擔心。”
況且這見鬼的天女塔,又哪里是什么正經祈福的地方。
她似活動筋骨一般,隨意走到了明洛面前,垂眸看了看明洛已抄寫了半頁的經文“明女史的字跡也是彷照了長公主嗎”
明洛臉色微沉,下意識地拿起經書將那半頁經文蓋上,抬眼看向那少女“常娘子到底想做什么”
她話里有怒氣,但聲音卻壓得極低,幾乎只二人能夠聽聞,顯然是不想驚動第三個人。
常歲寧掃了一眼守在各處的僧人與內侍。
明洛的反應讓她更確定了一件事,若那些內侍未能察覺到她的異樣,那么,明洛縱然有些許察覺,也不會主動與圣冊帝提及。
明洛不敢違背圣冊帝,但在圣冊帝及那些眼線沒看到的角落里,明洛注定會因私心而有所保留隱瞞。
這便是她的機會。
“今日圣人曾問我,崇月長公主與那尊天女像是否有神似共通之處”常歲寧似有些好奇地低聲問“明女史可知,這座天女塔是否另有用途”
明洛聞言心中防備而疑惑,面上卻只剩下好笑“常娘子為何能問到我這里來”
“我不是白問的。”那少女微俯身靠近她,在她耳邊低聲道“之前明女史不是曾問我都知道些什么嗎作為交換,我可以將我知道的那個秘密告知明女史。”
明洛眼神微變,定定地看著眼前的少女。
如此近的距離之下,她看到了少女一向瑩潤的嘴唇,此時顏色有些淺澹發白。
這看似不值一提的變化,叫明洛無聲握緊了手中的竹節羊毫筆。
耳邊少女聲音輕緩“不著急,要在這塔中呆三日呢,明女史可以再考慮考慮。”
常歲寧說話間,視線一直留意著明洛身后的方向,此刻她看準了時機,將手中藏著的一粒金珠無聲彈飛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