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昏暗,常刃起初憑觸覺判斷,只當是什么金銀之物。
他將那物遞上“望二位通融一二”
那二人也當那物是拿來收買賄賂他們的,其中一人想也不想便豎眉呵斥道“竟還敢在此胡攪蠻纏”
身為守城的士兵,他們豈會因為區區賄賂而破例若就此收下,視城池安危為何物視在城樓上巡查的上峰為何物當著上峰的面收受賄賂,差事還想不想要了 而就是這間隙,常刃已然看清了自己手中之物。
那原來是一枚魚形銅符,而其上所纂之名號 常刃一愣之后,面色微肅,腰也不躬了,再次與那二人道“二位請通融。”
那兩名士兵互看了一眼這人怎還硬氣上了站在前面的那人伸手一把奪過常刃手中之物,他倒要看看對方在硬氣些什將那物奪過來正欲當著上峰的面丟進護城河了事的士兵面色忽然凝滯他手指微抖,驚詫之余只覺慶幸他這只手但凡再快一點,今日被丟進護城河的就得是他了 身側同伴也已看清了那枚銅符,嘴巴動了動,卻沒敢說什么,只恐一不小心說錯了話。
那名士兵已雙手將銅符奉還,低聲道“是小人有眼無珠望大人見諒”
常刃不置可否地將銅符收好,拿起了船槳。
他不知道該不該見諒,畢竟他也不是什么大人。
那士兵又低聲問“前方水深天暗,大人是否需要一盞燈來引路”
常刃“不必了。”
多余的東西容易留下線索,這路不照也罷。
“是。”士兵恭敬道“大人慢走”
常刃劃船離去。
而這位大人剛走,另一位大人就過來了。
“為何私自放人出城,可知此時已入宵禁時分”自城樓上快步而下的城門校尉厲聲喝問下屬。
別以為他沒看到,這兩個吃了豹子膽的玩意兒方才伸手接了那船夫遞來的好處當著他的面就敢如此行事,背地里還不知是什么德性 “校尉有所不知,那船夫非尋常人”士兵趕忙壓低聲音解釋“其所持乃是玄策府那位崔大都督的一半銅符”
校尉面色頓變“崔大都督的銅符可看清楚了”
“屬下看得清清楚楚”
校尉看向那艘小船離去的方向,這是在京師,量也不敢有人假造玄策府那位上將軍的銅符。
但對方如此低調行事,竟扮作尋常船夫而今日午后那位崔大都督才剛出的城,也是一身常服掩人耳目看這架勢莫不是在查辦什么不宜宣揚的秘密公務 “休要多言多語,今晚只當未看到過有船出城”校尉語氣嚴正地交待兩名下屬。
玄策府獨立于三省六部之外,能過問玄策府行事的只有圣人而已,怎么都輪不到他們來多舌。
那兩名士兵也知其中輕重,趕忙應下。
那艘已遠去的小破船上,常刃忍不住問“這銅符是哪里來的”
阿稚“女郎給的。”
“女郎是從哪里得來的”
“崔大都督給的。”
“”常刃“崔大都督為何要將自己的銅符給女郎”
阿稚簡單地回憶了一下當日在大云寺后山崔大都督贈銅符時所言,給出了總結“方便女郎打人。”
常刃“”
壓下內心凌亂,他只能問“現下要去何處”
“去城外臨湖的那座莊子上。”
常刃點了頭,看向前方“待靠近時你先帶著人下船,我將船擺至漁船聚集之處,再去莊子上尋你,順道替你將行跡掩蓋干凈。”
既然做了,自然要做得干凈,魚沒釣上來,事情更得辦得漂亮才行。
阿稚點頭應下。
“這人是誰”常刃邊擺船邊回頭看了一眼船艙里的女子,實在難掩心中好奇“你怎么知道守在那里就能撿到人的”
阿稚搖頭“我什么都不知道,這些都是女郎的交待。”
常刃無言,再不多問。
其間,玉屑迷迷糊糊地醒了過來“你們是誰”
“抱歉。”阿稚抬手再次將人劈昏。
常刃“”
有禮貌,但不耽誤下手。
同一刻,京師一座府宅中,一名男子無聲潛入,沿著無人小道來至一座書房后,從大開著的后窗處翻了進去。
男子向書房里坐著的人行禮,臉色復雜“長公主府里的那個女使今日出了門,但落入西渠河后不見了蹤影。”
那人不解地問“為何不下手”
“未來得及。”男子解釋道“屬下正要動手時,有一群乞丐圍了上來乞討,混亂間才致那女使落水。”
“乞丐”坐著的人問“真的是乞丐么”
“是。”男子道“屬下確認過了,那些乞丐并非假扮。”
“竟巧合到這般地步嗎。”椅中人若有所思“順著河流沖進護城河,尸身只怕都不好找”
男子忐忑地道“是否要傳信回”
“先不著急。”椅中人嘆了口氣,打斷了男子的話“再試著查一查吧,等等看是否能查出什么可疑之處去信時也好有個說法。”
片刻后,又思索著自語般道“若果真有人謀劃了此事,會是何人所為誰會對崇月長公主身邊的一個瘋癲舊人如此感興趣”
有夜風入室,描著水墨竹蘭圖的紗燈內火苗輕晃,無人回答這句問話。
夏夜的風也拂過天女塔外懸著的銅鈴,充滿禪意的輕響回蕩于夜色之中。
塔內,有身形挺拔的青年立在漢白玉池邊,微抬首仰望著池水中央的天女像。
崔璟于傍晚前便來到了此處,一直待到現下。
無絕剛進來不久,此時視線落在了那貢案之上,不由道“這栗子是”
凡被送入此塔中的貢品無不精細或少見,譬如那些荔枝,這等隨處可見的栗子還是頭一回出現。
“偶然聽阿點前輩說起過。”崔璟道。
無絕了然一笑“是如此”
殿下是喜食栗子的。
這天女像與殿下之間的關連,而這位殿下與那位殿下之間的關連,這位崔大都督是知情者。
當初他設下此陣時,這位崔大都督便是卦相所顯之有機緣者,作為機緣者,自然是要知曉一切的。
這尊拿來塑像之玉,便是這年輕人尚是少年時自西域尋到的。
“塔中悶熱,崔大都督隨貧僧出去說話吧。”
崔璟點了頭。
二人出了塔,夜風吹得塔外翠竹沙沙作響。
“貧僧有一事好奇許久了。”或是那碟栗子讓無絕覺得身側青年更平易近人了些,便試著問了一句“崔大都督從前與殿下是否曾有過交集”
他總覺得那機緣所顯,不會是平白無故的。
但對方不曾說起,他便也沒有過多探問過什么。
“是。”那青年點頭。
無絕看向他,果然么 “彼時崔某尚且年幼。”崔璟看向前方夜色,那深刻于心的回憶頃刻間便將他自燥熱的夏夜帶去了大雪紛飛的冬日。
他似乎以旁觀者的身份看到了那年幼的自己站在雪中,仰望著端坐于馬上之人。
他的聲音緩慢“七歲那年在外遇險,曾得殿下相救。”
無絕一怔“七歲在外”
按說堂堂崔氏嫡長孫,縱是出門在外,必也不缺人保護才是,怎會遇險需要殿下救助呢 似察覺到他的不解,崔璟道“那年崔某離家出走在外,身邊只一位母親舊仆在。”
無絕訝然。
好家伙,七歲竟就開始離家出走了。
合著這位十二歲時偷偷去投軍這茬,竟還不是頭一遭離家出走 嘖,原是個慣犯。
無絕感慨地看向青年過于優越的骨相這反骨還真就是打小生成啊。
關于十多年前的那次交集,那青年似無意再多說下去,繼而隨口問起般道“今日崔某似見到了登泰樓的那位孟東家來此”
他下馬進寺時,正逢那位孟東家從寺中離開。
無絕笑著點頭“是,那位孟東家也是信佛之人今日上香來了,貧僧便也陪著談了些佛法。”
“孟東家與大云寺有什么淵源嗎”崔璟問。
大云寺乃皇家寺廟,非宗室子弟與官員及家眷不可入內,那位孟東家按說不該被準允入寺。
“淵源是有的,且頗深”無絕道“這深就深在當年建此大云寺與天女塔時,這位孟東家出了一半的銀子。”
崔璟默然。
這么大一筆銀子,那淵源是很深了。
無絕含笑道“孟東家是個很虔誠的生意人,每次來都會獻上一筆不菲的香火銀子。”
故而在外人眼中,孟列十分識趣,很懂得如何攀附女帝一黨,以此博得庇護畢竟登泰樓生意做得太大,難免有人嫉妒眼紅。
這是世人眼中孟東家與大云寺之間的淵源。
至于真正的淵源如何,自是只有他和老常幾個人知曉了。
這實情自也不宜與身邊的年輕人多言,無絕岔開話題笑著問“說到登泰樓,我家那女娃端午當日那場詩會,不知崔大都督可曾聽聞了”
可憐他守著這座大云寺不好脫身,這袈裟成了枷鎖,不然他高低也得去喝兩壇酒的。
“當日崔某便在場。”
“哦”無絕有些意外地看向身側青年,旋即含笑問“依崔大都督來看,那幅畫究竟畫的如何”
崔璟“甚好。”
無絕笑道“能得崔大都督一句甚好,看來我那女娃如今當真是了不得了。”
“如今”崔璟捕捉到這二字。
“是啊,這女娃真真是應了那句女大十八變”無絕感慨道“如今這面相是出落得愈發好看了。”
崔璟下意識地往下問“面相也會改變嗎”
“自然。”無絕含笑道“同一人,分別身處逆境與順境時,面相必是不同的。正所謂相由心生,便是意指人的面相會隨處境與心境而改變。”
崔璟便問“大師方才之意是指常娘子的面相有所改變”
無絕點頭“面相亦是運道所在,面相變而運道改世間事相生相連,一念起滅間,一個不同的選擇,都有可能會促成出或大或小的改變。”
崔璟思索著。
他眼前閃過諸多畫面。
少女拔刀而未成,于巨象的攻勢下不退不懼,于擊鞠場上為他人力奪公正二字,立于燈火通亮的樓中揮墨描虎 還有她坐在樓外石階上,靜靜看著那兩名小乞丐吃包子時的神態以及她坦然無比地告訴他,她要讓世人知道常歲寧是誰。
諸如種種,此一刻全都歷歷在目。
不同的選擇會促生出大大小小的改變,因而逐漸使面相也發生改變那么,她是相較從前,有了許多不同的選擇嗎譬如從前無幾人知曉常歲寧是誰,而現下的常歲寧想要揚名為何會忽然有了不同的選擇 他的人生中,也曾有過這樣的轉折點那是因為他遇到了一個人,知曉了那人的事跡,這過程使他從中得到了某種啟示指引,那指引予他共鳴,那共鳴于他心底扎根滋生出一株亭亭如蓋之參天巨松,從那之后他便不再茫茫前行。
自此后,十數年如一日,此志無改,今后也無更改動搖之日。
不知道她的轉折點又是什么是遇到了什么重要的人,還是經歷了重要的事 他有些好奇,但并無意過多窺探。
她既說了他們是朋友,或當有一日她愿意說起時,他再聽不遲。
“今日崔大都督是否還要回城去”無絕的聲音打斷了崔璟的思索。
“今夜已恢復宵禁。”崔璟道“崔某想在寺中留宿一晚。”
無絕表面含笑點頭,心中叫苦不迭。
這年輕人每次在寺中留宿,都要拉著他暢談佛法,有時甚至是徹夜宵禁又如何,堂堂玄策府上將軍,也要適當地利用一些特權嘛真是的 臨離開塔院前,崔璟看了眼竹林邊生出的雜草。
當晚,阿澈領著小端小午二人,在城中乞丐堆里混跡至深夜,次日清早天蒙蒙亮時,才從常府后門回來。
阿澈回去換了干凈的衣服,便趕忙去演武場見了常歲寧。
“成了”常歲寧單獨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