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輪碾過干涸的土地,揚起滾滾破敗的塵土。
在綠林軍十二頭目之一“鐵牛”布倫南的親自護送下,浩浩蕩蕩的“朝圣”大軍朝著雀木領的方向前進。
而自打眾人進入雀木領的地界后,空氣中便彌漫著一股仿佛能用肉眼看見的腐朽氣息。
流民們的臉上都帶著惶恐的表情,顯然他們沒有想到臨近黃昏城的雀木領居然比自己老家的情況更糟。
倒是那些綁著綠頭巾的士兵們面色如常,一來他們剛剛酒足飯飽,二來周圍的景色還不算他們見過的最凄涼的。
環顧著周圍的景象,霍格的嘴角咧開了一絲諷刺的笑容。
“某個人告訴我說,他們是義軍,可為什么他們經過的地方就像遭了蝗災一樣。”
有神靈庇佑,他自然也不怕這個叛軍頭目了。
布倫南知道這個傭兵在諷刺自己,卻沒有在意,更沒有將他的話放在眼里,只是平靜說道。
“戰爭沒有不死人的,等我們勝利了,我們自然會將領主的土地和糧食分給他們作為補償,到時候他們就不用死了。”
霍格:“哈哈。”
布倫南皺了皺眉。
“你笑什么?”
霍格咧了咧嘴角。
“沒什么,我只是隱約記得,好像在哪兒聽過類似的話。就是那什么……只要殺了冥神,人就不用再死了。”
好像是龍神古塔夫說得來著?
又或者是圣西斯自己說的。
他不記得了。
坐在馬車里的塔芙打了個噴嚏,抬起爪子在鼻子上刮了刮,隨后下意識看向了坐在一旁冥想的魔王。
“你在罵我?”
羅炎淡淡笑了笑。
“我沒你那么無聊。”
說完,他看向了坐在一旁的莎拉,語氣溫和地說道。
“你還好嗎?”
他注意到,從剛才開始,莎拉的情緒就不是很高。
莎拉微微愣了下,隨后回過神來,柔聲答道。
“我很好,魔王大人,多謝您的體貼。”
羅炎:“你的表情告訴我,你在想心事。當然,如果是不方便說的事情,那我就不問了。”
“……我只是,想到了在遇到您之前的一些事情,”莎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低聲說道,“餓肚子的感覺,很不好,感覺連死的力氣都沒有。”
她嘗過饑餓的滋味兒。
為了活下去,她甚至嘗遍了雷鳴郡的蚯蚓。
雖然她對人類的苦難漠不關心,但唯獨在饑餓這件事兒上,她很難不與那些承受著苦難的人們共情。
羅炎沉默了一會兒,輕聲說道。
“那是肯定的。”
另一邊,坐在篷車上的卡蓮掀開布簾,映入眼簾的景象讓她心臟一緊。
只見道路兩旁隨處可見倒斃的餓殍,他們的身體蜷縮著,仿佛在生命最后一刻仍在與饑餓搏斗。
散落在風車附近的田地早已荒蕪,枯黃的草葉如同嶙峋的白骨,在風中發出絕望的哀鳴。
這本該是春耕的時節,卻連野草都無法茍活。
遠處的村莊更是一片死寂,只有幾條骨瘦如柴的野狗在廢墟間游蕩,用警惕的眼神打量著這支不速之客組成的車隊。
這里是名副其實的“死地”,事到如今已經沒有人能說清楚這到底是誰造成的了。
也許是當地的領主,也許是混沌,也許是人們自己。
“停一下。”卡蓮輕聲說道。
車隊緩緩停下。
她看到不遠處一座半坍塌的茅屋底下,似乎還有活人的跡象,于是走下了篷車。
布倫南扛著戰斧,帶著兩個士兵,沉默地跟在她身后。
茅屋的陰影之下,一個男人和女人蜷縮著依偎在一起,懷里緊緊抱著一個瘦小的孩子。
他們面無血色,嘴唇干裂,眼神空洞地望著地面,仿佛對外界的一切都失去了反應。
卡蓮心中涌起一陣酸楚。
即便沒有科林先生的吩咐,她也情不自禁地想要幫助這些正在忍受饑餓的人們。
她回頭看向布倫南,輕聲道。
“他們需要幫助,請讓你的士兵拿些面包過來。”
布倫南先前已經答應了她的條件,便沒多說什么,點了點頭,朝著身后兩個綁著綠頭巾的士兵揮手。
“照她說的做。”
這件活兒被分配到了兩個年輕士兵的手上。
只見他們立刻從馱馬上解下一個麻袋,抓著幾塊散發著麥香的面包,快步走了過去。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一幕發生了。
當那個瀕死的家庭看到兩個戴著綠頭巾的士兵靠近時,他們眼中非但沒有流露出獲救的喜悅,反而爆發出極度的恐懼。
那個女人就像是回魂了似的,發出一聲尖銳的叫喊,死死地將孩子按在懷里,仿佛要將他溺死在自己干癟的胸口。
男人則用自己虛弱的身體擋在妻兒面前,驚恐地盯著那些綁著綠頭巾的士兵,仿佛在看著叢林中奔出的野獸。
倒是那個什么也不懂的孩子,用渴望的眼神盯著他們手中的食物,吞咽著所剩無幾的唾沫。
他不知道外面在打仗,也不知道領主和凱蘭有什么區別,他們之中誰輸了或贏了又能怎么樣。
他只知道那東西能讓他和他的家人活。
士兵們愣在了原地,不知所措地看著自己的頭兒,又看向了那位修女小姐,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
卡蓮沒有說什么,只是走上前去,站在那一家人的面前,用溫和的聲音安撫道。
“別害怕,我們是來幫助你們的。”
那個男人抬起頭,渾濁的眼睛里充滿了不信任和驚恐,他盯著士兵頭上的綠頭巾,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卡蓮回頭望向布倫南。
“他們似乎很怕你,為什么?”
布倫南沒有回答,他那張粗獷的臉上第一次顯露出一絲不自在,眼神游移不定。
看到他欲言又止的模樣,卡蓮不再追問,而是蹲在了那個瘦小的孩子面前,用溫和的聲音說道。
“可以告訴我嗎?這里發生了什么?為什么……你們會如此害怕我們。”
也許是她的聲音足夠真誠,也許是死亡的威脅壓倒了恐懼。
那個男孩沒有開口,倒是旁邊一個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的老人,顫顫巍巍開了口。
“就是他們……”
他伸出干瘦的食指指了指卡蓮的身后。
若不是他突然發出聲音,眾人都沒有注意到這個蜷縮在墻角,氣息比老鼠還要微弱的老頭。
卡蓮看向他,又看向了自己的身后。
“他們?”
“他們闖進村子,搶走了我們最后一口吃的,就在領主的騎兵光顧我們的谷倉之后,”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布倫南的臉色,老人唯唯諾諾地繼續說道,“不止如此,他們還封鎖了離開這兒的道路。我們想逃難都逃不了,只能在這兒等死,或者往前走,去伯爵老爺的城堡吃伯爵的糧食……”
伯爵根本不可能開門,真按這些綠頭巾說的做了,也不過是換個地方等死而已。
看著那兩個士兵手中的面包,老人的眼中散發著對食物的渴望,但他同時也害怕這是綠頭巾們設下的陷阱……
即便他自己也說不出來,一無所有的自己還有什么值得他們騙的。
老人的控訴如同一記耳光,狠狠砸在布倫南的臉上。
他那張因神跡而剛剛恢復些許血色的臉龐,瞬間漲得通紅,眼神里滿是狼狽與羞惱。
那兩個年輕的士兵也慚愧地低下頭,不敢去看那一家人恐懼的眼睛。
他們到底還是年輕了點,臉皮不夠厚。
那些老兵就很聰明,把這個活兒哄給他們去做。
“那是……一種戰術!”
布倫南試著辯解道,聲音卻有些底氣不足,“如果我們不用非常手段,根本不可能攻破雀木堡!”
他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當然……我承認,我的人在執行命令的時候,可能粗暴了一點。”
粗暴了一點?
霍格的臉上帶著玩味的笑容,不禁想起了之前的事情。
這家伙就差沒剝光了他們的衣服,拿槍趕著他們往城堡走了。
其實布倫南完全沒必要解釋,但想到站在這位修女小姐背后的圣西斯,他還是忍不住多嘴了那么幾句。
就當是說給祂聽的。
卡蓮緩緩站起身,沒有理會他的辯解。
她平靜地注視著這個手握戰斧的男人,目光清澈而堅定,仿佛能看穿他靈魂深處的掙扎。
“如果你們為了終結地獄,而去做比惡魔更可惡的事情,那么你們的地獄不會結束,你們會帶著所有人走進另一個更殘酷的地獄。”
她的話語中沒有憤怒,沒有譴責,仿佛只是代表她身后的神靈,宣布祂所看見的另一種未來。
“……無論你們以前做了什么,從這一刻起都必須停下。”
環視了一圈那些沉默的士兵,她的目光最后落在了他們頭頂那鮮明的綠頭巾上。
“請摘下它。”
那并非是命令的口吻,卻帶著遠超于命令的不容置疑,仿佛那是神靈親自下達的旨意。
士兵們面面相覷。
那綠頭巾是他們身份的象征,也是綠林軍的旗幟,甚至重于他們的腦袋。
然而他們卻意外地沒有憤怒,也沒有嘲笑,而是下意識看向了他們的頭領……
我們要聽神靈的意見嗎?
布倫南看著卡蓮,沉聲說道。
“有必要做到這一步嗎?”
卡蓮認真地點了點頭。
“如果你的心中仍然懷有一絲對神靈的敬畏,如果你認為暮色行省的人們重于你心中的榮譽,那就把它摘掉,你應該已經看見了他們眼中的恐懼。”
“至少在那些饑民們的面前,至少在我們的契約結束之前,我們不再是綠林軍,而是‘救世軍’。”
空氣仿佛凝固了。
布倫南緊緊攥著斧柄,內心天人交戰。
放棄綠林軍的名號,毫無疑問是對“綠頭巾”凱蘭的背叛。然而他轉念又想到了凱蘭時常和他們說的話,他總告訴他們綠林軍是劫富濟貧的游俠,和那些躲在城堡里的貴族老爺不同。
這么說的話,這位修女小姐說的也不無道理。
更重要的是,他的最終目標是攻克雀木堡。而在這件事情上,綠林軍高層賦予了他極高的自由決策權——只要能拿下城堡,完成對暮色行省首府黃昏城的包圍,過程并不重要。
許久,布倫南松開了緊握的拳頭,出乎所有人意料地聳了聳肩膀,似乎默認了這一切。
“好吧,”他悶聲道,“如果這是為了攻克雀木堡必須做的事情……我會在我們的契約結束之前配合你。”
大不了等攻破了城堡再戴回去。
說完,他率先扯下了自己頭上的綠頭巾。
看到自己的頭兒都這么做了,其他綠林軍的將士們雖然面面相覷,覺得有些不妥,但最終還是照做了。
這群揭竿而起的叛軍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們在潛移默化中不但吃了“圣女卡蓮”的糧食,聽了“圣女卡蓮”的指揮,甚至是在“圣女卡蓮”的勸導下完成了“改旗易幟”……
其實別說本就沒什么主見的他們了,就連卡蓮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自己無意中完成的事情。
她只不過是按照那位仁慈的先生的吩咐,按部就班地完成他交代的每一件事罷了。
卡蓮的臉上露出了柔和的笑容,向他們贊許地點點頭,隨后轉身看向了呆愣在原地的那一家人。
“如您所見,現在我們不是綠林軍了,可以讓我們坐下來聊聊嗎?我有很多問題想請教你們,我們可以邊吃邊聊……”
“好,好的!我一定把知道的都告訴您,圣女大人……”老人如夢初醒似的點頭,慌忙讓開了門口的路。
對方居然為他們家做到了這份上,他若是再不配合,他自己都要覺得不好意思了……
籠罩在暮色行省的烏云,似乎出現了松動的跡象。然而另一邊的雀木堡內,此刻的氣氛卻是壓抑得如同暴風雨前的天空。
領主大廳,塞隆·加德伯爵正焦躁地來回踱步。
在聽完下屬匯報的軍情之后,他那肥胖的身軀不住地冒著冷汗,眼睛里充滿了被恐懼擊垮后的惶恐。
雖然曾經他也是一位驍勇善戰的騎士,但安逸的生活早已經磨平了他的鋒芒和驍勇。
不止如此,如今的他已經六十歲高齡,就算還有那份心氣,恐怕也無法施展了。
“十萬大軍,他們居然有十萬人!媽的,這群該死的玩意兒不是餓著肚子的嗎?他們是什么時候繁殖到這么多的?”
還有那些該死的包稅人!
直到現在他才知道,自己領地上實際生活著的人口,比他賬本上的數字還要多一個零!
現在,這群瘋子們拿著不知從哪里弄來的武器,將他的城堡圍得水泄不通。
不止如此,他們還四處燒殺搶掠,把整個雀木領都糟蹋完了!
看向一旁神色堅毅的中年騎士,塞隆用痛苦的聲音抱怨說道,“喔,雷登,你告訴我,我們該怎么辦才好!”
那位名叫雷登的男人是世世代代效忠于加德家族的騎士,同時也是一位貨真價實的鉑金級強者。
看著自亂陣腳的伯爵,他平靜地回答。
“伯爵大人不必驚慌,城堡的防御工事固若金湯,囤積的糧食也足夠我們堅守三年。只要我們緊閉城門,我可以向你保證他們攻不進來。”
而且——
包圍他們的叛軍未必真有十萬,多半只是詐稱。而真實的情況是,那群泥腿子自己都算不清楚自己有多少人。
“三年?三年后呢?”塞隆伯爵尖叫起來,“援軍在哪?黃昏城的那個混球根本指望不上!”
對他而言,城堡外的領民早已是可以隨時拋棄的累贅,他唯一關心的,只有自己和家人的性命。
他甚至開始懊悔。
早知道這群叛軍這么難對付,早知道王都的國王如此怠慢他的領土,他就不該守在這座城堡里!
雷登沉聲說道。
“三年……就算援軍沒到,也足夠把外面的人都餓死了。”
賽隆愣了一下。
就在他還要說些什么的時候,一名衛兵氣喘吁吁地跑了進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報告。
“伯爵大人!城外的……城外的叛軍有些不對勁!”
“什么不對勁?”塞隆嚇得一個哆嗦,臉都白了,“他們開始攻城了?”
雷登也皺起了眉頭,手下意識地按在了劍柄上。
“不,恰恰相反,他們雖然聚攏在了城堡外面,但沒有搭建攻城器械……”衛兵遲疑了片刻,小聲地說出了自己的發現,“我們的哨兵注意到,他們好像……在發糧食接濟城堡外面的饑民。”
發糧食?
雷登愣住了,臉色漸漸變得難看。
令他臉色難看的原因,倒不是因為那些叛軍假惺惺的仁慈,而是他們居然有多余的糧食揮霍在無用的事情上。
他本是打算餓死城外的那些人的。
但如果這群叛軍的糧食已經富裕到了這種程度,那最后會被餓死的恐怕將是城堡里的他們。
而且往深處想……
他們的糧食是從哪兒來的?
包括他們手上的武器。
那些東西顯然不可能是憑空變出來的。
雷登的臉色愈發難看了,他逐漸嗅到了陰謀的氣息。雖然此前他就認為這次起義有些古怪,但這份感覺從未像現在這樣強烈。
神色凝重的不止是這位鉑金級的騎士,站在一旁的塞隆也露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幾乎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
他一把推開衛兵,親自提著華服的下擺,在幾名護衛的簇擁下,跌跌撞撞地爬上了城堡的西側城墻。
而緊接著映入眼簾的畫面,卻是讓這位伯爵瞠目結舌,一時間竟是愣在了當場。
只見在叛軍的營地中央,一口口大鍋被架了起來,熬煮著熱氣騰騰的麥粥。士兵們正在將煮好的麥粥配著面包發到排著長隊的饑民手中。
那面包甚至是米白色的,外面裹著一圈橘邊,他甚至能用眼睛嗅到那剛剛烘烤過的麥香!
預想中賊寇磨刀霍霍向饑民的畫面并沒有出現,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井然有序的景象。
而那些本應仇視著叛軍的領民,此刻臉上竟露出了劫后余生的麻木,以及一絲……感謝?
圣西斯在上!
他們難道都忘記了,到底是誰掀開他們的鍋蓋,刮走他們藏在墻縫里的最后一粒麥子了么?
他們這就和解了?!
還有那些叛軍……他們到底從哪兒變出來了這么多糧食?!
賽隆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目光在人群中掃視,很快發現了更讓他困惑的一點。
那些士兵雖然仍舊穿著那些參差不齊的破爛衣裳,但所有人都摘掉了那綠油油的頭巾,取而代之的是將沒染色的麻布綁在了肩上。
雖然只是一點小小的改變,但整支軍隊仿佛在一夜之間脫胎換骨,從一群兇殘的豺狼變成了一群虔誠的……朝圣者?
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土匪不搶劫,居然開始賑災救民!
賽隆的內心被一股淡淡的恐慌所籠罩,那是對無法理解之事物所生出的恐慌。在士兵們的簇擁下,他的手扶著冰冷的墻垛,盯著護城河的外面喃喃自語。
“到底發生了什么?”
他寧愿相信,他們是在演戲,狡猾的叛軍下一秒便會將居民們手中的碗給收走。
然而那些饑民們狼吞虎咽的模樣卻不像是在說謊……
“我們恐怕有麻煩了。”雷登走到了賽隆的身后,盯著城堡外面的景象沉聲說道。
不管之前這些叛軍有沒有十萬。
現在他們肯定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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