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楊桂英流著淚嘆息:
“我婆婆她——”
黎干娘早年喪夫,獨自拉拔大四女一子,吃了不少的苦。
她前些年什么都干。
給人說媒、接生,十里坡內的村子她都熟。
除了干這些事外,她也包一些人伢子的工作。
楊桂英道:
“就是縣里、村中有些大戶人家要買仆人、丫頭什么的,她也能幫忙找人,收個保錢。”
這樣一來,日子過得艱難,但也還能湊合。
直到后來野蕉林內的兩個村子開始采買香料,來這邊收香的人多,人來人往的,以前單純的村莊逐漸變得復雜,黎干娘的‘生意’也就順勢變了。
這些都是舊話,楊桂英含糊帶過。
“三個多月前,我婆婆從九門村那邊找了一個閨女。”
說起這個事,她感到十分不安,頻頻的調頭往門外看,似是深怕黎干娘突然回來撞見了。
“那閨女還是個熟人,據說當年是我婆婆接生的,家里頗貧窮,但父母疼寵,舍不得女兒遠嫁,想找個知根知底的,一來二去拖到十六還沒訂親。”
黎干娘頓時就打上主意了。
她借口去九門村替人說媒,繞到了這位當年的老熟人家中,見到了那家的小閨女,見對方長得秀美可人,便已經意動。
這個老婆子便說要為這姑娘保媒。
因是多年老熟人,那對父母便沒有多想,一口答應下來。
中間黎干娘請了孫三娘等人幫忙做局,捏造了一個假的男方來哄騙女孩兒,以婚嫁之事將女孩哄來,把人送進了野蕉林內的集市中拐走。
“兩年多前,喬干爹不知所蹤后,那里就亂了,什么樣的人都有。”楊桂英嘆道:
“如果那姑娘一被人運走,很快就能送出萬安縣,甚至離開徐州,到時天大地大,她父母從何處去尋呢?”
孟婆一聽這話,出離的憤怒。
她的女兒就是遭人拐走,一生為了尋女不知吃了多少苦。
此時聽到黎干娘的勾當,臉上血光都要冒出來了:
“她這樣做,不怕人家父母找上門來嗎?”
楊桂英苦笑了一聲:
“她挑的都是精心選過的人。”
一來對方父母信她,認為黎干娘是附近村子的人,知根知底,哪想過她會騙人?
再者說,這小閨女當年還是黎干娘接生出來的,誰又想到一個自己都是為人母的女人會如此狠毒?
“而且對方就是再問,她就說這女兒跟著男人出外討生活,忽悠一段時間。”
鄉下人大多淳樸、懦弱,一般不愿鬧事。
“更何況黎家坳不是當年的黎家坳了,真鬧起來,我婆婆有人撐腰呢。”楊桂英搖了搖頭。
趙福生向孟婆搖了搖頭,示意她先別惱怒,接著才問:
“之后是不是有怪事發生了?”
“是。”楊桂英點頭:
“我婆婆將對方閨女弄到手,怕她意識到上當受騙,將她關押到了野蕉林內一戶姓曹的人家中,不知為什么,那一家人第二天從上到下,腦袋全都沒了!”
“一家七口啊,全都死了,包括那小閨女在內。”
事情發生后不久,楊桂英的二胎便沒保住。
“不瞞大人說,我都覺得是不是因為黎家惡事做多,報應來了。”楊桂英想起這事兒就哭:
“可是做壞事的又不是我的孩子,怎么就報在我身上了?”
她絮絮叨叨的:
“那孫三娘也不是個好貨,后來又上門找我婆婆,說是再做一樁買賣便逃走——”
楊桂英可能久未與人聊天,此時打開了話閘子竟然有些關不住。
趙福生卻走了下神。
從楊桂英的話聽來,十里坡內果然早有人死亡,且死的方式與楊家一樣。
她打斷了楊桂英的話,問道:
“你說野蕉林內有一家七口離奇死亡?怎么沒人報官呢?”
楊桂英就瑟縮道:
“這怎么敢報官呢——”
野蕉林內藏污納垢,早不是當年的純樸山莊。
黎干娘、孫三娘等人干的都是殺頭的買賣,若是一旦捅出去,牽連甚廣。
“再說也不是第一次死人了。”楊桂英小聲的道。
趙福生瞳孔一縮:
“此前也有過一家人離奇死亡,人頭不翼而飛的事?”
楊桂英點頭:
“是啊。”她說這話時,探頭往外望了望,小聲的道:
“大人,這話出了我口,進入你耳,可千萬別讓旁的人聽到了。”她說這話時,表情有些猶豫,最終眼淚汪汪道:
“我是感念你兩們替我帶這口信兒,才壯著膽子跟你們說的——唉——”
說到這里,她長長的嘆了口氣:
“其實這事兒鬧了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就我知道的,至少已經兩年多啦,村里人都說是鬧鬼了。”
她對于真正的厲鬼并不了解,說這樣的話也只是人云亦云。
但楊桂英的話卻說中了真相。
“以前的野蕉林不是這樣的。”楊桂英臉上露出不忍之色:
“野蕉林后面有一座山,山里產一種香料,往年的時候里頭兩個村莊靠采香料為生,各個富得流油,旁人都眼饞呢。”
但那兩個村子的人將香料看護得好,旁人無法插手進去,只知道每年進村買香料的商人不少,每回一到采割香料的季節,過往的行人便多。
“村里住不下,有些甚至出錢住宿在我們村中,時間一長,野蕉林內甚至形成了市集,還頗熱鬧。”
趙福生聽到這里,點了點頭:
“我也聽羅六、孫三娘二人提了一下。”
楊桂英就道:
“他們二人就是野豬寨子、牛欄村的人——”說完,見趙福生眉梢一挑,只當她不知道‘野豬寨子’,忙又解釋道:
“這兩個村子就是販賣香料的村莊,不過這兩人不是什么好人,你們可不要相信他們。”
趙福生應了一聲:
“他們不是同村人嗎?”
楊桂英搖頭道:
“原本是同村。那孫三娘本來是野豬寨子的人,后來嫁到了牛欄村羅家——”
“羅家?”孟婆聽到這里,扭頭看了趙福生一眼,出聲問道:
“是羅六家的羅家?”
“嗯。”楊桂英應了一聲:
“她原本是羅六的三嫂,羅六上頭有五個哥哥,中間有一個沒養活,孫三娘原本也不叫孫三娘,她是嫁了羅三,原本人稱羅三嫂——”
她將孫三娘的底揭開:
“后來那兩個村子不是割香料嗎?這兩村人對外是一致嚴防死守,不準外村人踏入山林一步,但是對內打得兇,幾乎打成了世仇。”
在打斗之中,孫三娘的丈夫死于娘家兄弟之手。
這事兒一出,便結了大仇。
“自那以后,羅家便恨毒了這個兒媳婦。”
楊桂英說了半天,還沒有提到無頭鬼安案。
劉義真有些著急,正想要問話,卻看到趙福生向他投來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便又將到嘴邊的話咽回腹中。
“我看孫三娘與羅六舉止親近,同進同出,還當二人是夫婦。”趙福生笑道。
楊桂英低垂下頭:
“不過兄死弟及——這事兒說來話長。”她雖說厭惡孫三娘、羅六做派,但卻好像并不愿說這兩人太多是非,只含糊將此事帶過:
“總而言之,這羅六與孫三娘的事在當時是丑聞——”她說到此處,苦笑了一聲:
“如今也算不得什么丑聞了,比這更丑的事都有。”
她自嘲似的說完,又道:
“之所以提到這羅六,是因為他當時這事兒辦得不地道,惹怒了家長,還引起了喬干爹——”
趙福生一直不動聲色聽她說話,就是在等著她將話題引到這所謂的‘喬干爹’身上。
此時見她終于提到了此人,連忙就道:
“這個‘喬干爹’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物?”
楊桂英就抬起了頭來:
“喬干爹是個好人。”
她說完這話,又苦笑了一聲,幽幽的嘆:
“可惜好人不長命。”
這聲嘆息倒與趙福生之前聽說‘喬越生’的存在時想法一致。
楊桂英怔忡了片刻,也不知在想什么,半晌后伸手去撩耳畔的碎發,低聲道:
“他是發現了香料的人,也教會了兩村制香,初時人人都感激他,可后來也有人怨恨他,認為兩村禍源因他而起。”
但這只是許多人暗地里的抱怨。
明面上他是牛欄村的話事人,掌管村務大權,在村里威望很深。
“他老人家讀過書,明事理、會算賬,為人又公正,有他在時,牛欄村還像樣,可惜兩年前他離奇失蹤,村子就亂了。”
“失蹤?”趙福生皺了下眉:
“怎么失蹤的?”
“不清楚。”楊桂英搖頭:
“早先那會兒,牛欄村防我們村防得嚴,許多事情不跟我們說的,又隔著一個野蕉林。”
之所以黎家坳知道一些牛欄村的事,是因為喬越生在野蕉林內出錢請村人搭了個族學。
“他好像是說,人讀書治愚?還是治愈?我也不懂。”楊桂英滿臉迷茫,說道:
“反正讓附近的村里人都將小孩送他那族學中去。”
開始無人送娃,后來喬越生說只要愿意送去讀書的孩子家中,每年能領些麥麩,后面便有許多人陸續送孩子過去讀書了。
教書先生是他自己。
他教了兩年,很是受一些孩子喜歡,都稱他為再生父母,認他為干爹——“這也是喬干爹名字的由來。”
許多村里人也敬佩他,跟著孩子稱他為‘喬干爹’。
楊桂英道:
“十里坡那邊他還修了個廟,當時香火很盛。”
喬越生的聲音在十里坡那些年達到了頂點。
可惜好景不長。
“兩年前的五月,兩村又在相互別勁防備的時候,有天晚上山林失了火,神龍樹被人燒了個一干二凈。”楊桂英說起當時的情景,聲音輕顫:
“當天牛欄村、野豬寨子的人都像瘋了一樣的想搶火,那一天亂得很,我們村聽到動靜也嚇得一宿沒睡。”
大火沒能撲熄,并且迅速蔓延開來。
過了兩三天,十里坡內下了一場雨,終于將這火撲熄,后來清點村中財物,“倒沒甚損失,救火的人傷了幾個,卻沒人死,但唯獨喬干爹不見了。”
“有人眾說紛紜,有人說那把火是他放的,說他放火之后自知罪孽難消,便畏罪潛逃了。也有說老天看不下去兩村打斗,每年傷亡,便天降大火,喬干爹離開了這一片傷心地——”
總而言之,從那一天起,喬越生不見蹤影。
“不久后,有人發現那間供奉了他生像的泥胎腦袋突然碎裂落地。”
說到這里,楊桂英的臉上露出恐懼之色:
“就是從那一天起,十里坡內便時常聽到有人離奇死亡的消息。”
初時是少數人,死前半點兒征兆也沒有,好端端的便腦袋不翼而飛。
后面逐漸發展成一家人。
甚至這種死亡方法就像是一種會傳染人的瘟疫,從一個個村莊蔓延開,禍延及附近四方鎮、長生鎮、十里坡。
“開始是每個鎮子都有人死,大家也懷疑是不是鬧了鬼,但也沒給個準信兒,大家便鬧得人心惶惶的。”
不過對于黎家坳的人來說,反正這個世道時常都聽到人死,就是鬧了鬼,也仿佛離大家很遠,聽到這些消息便當聽人說閑話似的,并沒有放在心上。
反倒十里坡中,因為失去了喬越生的管束,開始成為了一片罪惡肆意生長之地。
原本失去了賴以為生的神龍樹的牛欄村、野豬寨子的一部分村民開始集結一批游手好閑的地痞流氓,干些打家劫舍的勾當。
這樣的事黃崗村、封門村的人也干,終究不是長久之計——且他們無法與這些久成氣候的匪徒相比,便另覓蹊徑,做起了拐子的營生。
附近十里八鄉知事的,都會看好自家的孩子,少女、婦人絕不敢單獨出門,深怕被他們拐了去。
不到兩年時間,十里坡變得烏煙瘴氣。
黎干娘原本在十里八鄉行走,也被攪進這灘爛泥中,最后與這些人合伙,不知坑害了多少人。
許多像那九門村的女子的父母一樣,還當自己的女兒被熟人保媒,嫁去了穩當、老實的家庭,卻不知女兒早被人轉手賣了出去,下落不明。
“一個月前,孫三娘來我家尋我婆婆,說是去老羊村賣山貨的時候,看到一戶姓李的人家有個女兒長得特別水靈,讓我婆婆去勾了出來,將其拐走。”
黎干娘生了四女一兒,黎有祿成婚好些年了,只有一個女兒。
如今兒媳肚里有了動靜,黎干娘又因前頭九門村的那個女孩之死而有些害怕,便說想收手了,要為兒媳腹中的孫子積陰德。
“當時孫三娘冷笑了一聲,嘲諷我婆婆想得美。”
孫三娘道:黃泥巴掉進褲襠不是屎也是屎了,攪進這灘爛泥里還想積陰德,下輩子做個好人去。
她當時扭頭走了。
“她肯善罷甘休?”趙福生問。
楊桂英就有些害怕:
“那不可能。”她細聲細氣的道:
“這個人最是心狠手辣,有些女娃落她手上不從的,皮都要被她揭一層。她當時威脅我婆婆,說是不肯從了,就把我賣了去。”
她說到這里,終于落淚:
“孫三娘說,哪個女人不能生?說我腹中的孫子沒了就沒了,到時把那老羊村李家的女兒一拐,事后再為我男人物色個女的,包會生養,我婆婆就心動了。”
孟婆聽到這里終于忍不住罵了句:
“真是畜生。”
“你丈夫呢?”趙福生皺了皺眉。
楊桂英淚眼汪汪:
“他能頂什么事?一切都是他娘作主就是,他又嫌我生了個女兒,說只要是個女人就行,還跟他娘說要挑個長相好的。”
“……”孟婆臉色鐵青,恨不能找到這黎有祿,將他狠狠教訓一頓。
“那事后你婆婆與孫三娘真去老羊村將李家的女兒拐了?”
趙福生縱使再冷靜,此時也不由有些厭惡這些人。
楊桂英就哭道:
“沒有,他們正踩著點時,過了半個月,牛欄村里出了事,羅家人全死光了。”
她的臉上露出幾分驚懼之色:
“所有人的腦袋不翼而飛,尸體擺了滿屋都是。”
楊桂英的話中透露出重要的信息,趙福生眼睛一亮,正要再問,卻聽楊桂英又繼續道:
“我當時害怕我婆婆要賣我,我便托人給我爹娘遞了口信,想請他們將我接回家去——”
她一邊說一邊抹眼淚:
“我知道家里貧窮,哥哥又才生了兒子,我也不求常年呆在娘家,讓我避避這個風頭也好。”她原本以為父母不會管她,信都送出去好些天了,也沒個動靜。
正絕望又忐忑時,恰縫今日趙福生等人來了。
“也幸虧你們告訴我,我爹娘原來不是不管我,家里人終究是疼我的,還要為我出氣,可惜這不知是怎么個緣法,怎么就遇上了這樣的事?”
楊桂英說到這里,終于失聲痛哭:
“怎么壞人不死偏死我爹娘呢?我盼了那么久,爹啊——娘啊——哥哥嫂子——”
“怎么好端端的就發生了這種事?”楊桂英一聲聲的哭。
趙福生卻與孟婆、劉義真面面相覷。
厲鬼沒有情感,不知憐憫,只知憑借本能殺戮。
而這夢中殺人的厲鬼法則本身標記的就是心中有期盼,且與人有約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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