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六章 那婦人年約四旬,臉色臘黃,一條臟舊的灰褐色頭巾包裹著她亂糟糟的頭發。
她的嘴唇發白,干燥脫皮,嘴角旁兩條法令紋,顯出生活愁苦之色。
張傳世一見她的臉,久遠的回憶中逐漸浮現出一個人的影子:
“胡、胡嬸子?你是胡嬸子?摔斷了腿的,我娘當時——”
他一見女人的臉,頓生親切之情。
可那婦人一聽他喊自己‘嬸子’,頓時雙眉一皺,臉上露出嫌惡之色:
“哪來不知規矩的騷老頭子,敢喊我嬸子,真是不知羞恥!”
‘噗嗤。’
雖說此時不是笑的好時機,但范無救卻忍不住了,咧嘴一笑:“老張——”
張傳世一張老臉脹得通紅。
他這才想起自己已經回到了過去,如今的他已經六十多歲的年紀,再不是58年前的臧家小子。
一種物是人非之感涌上他的心頭,令他再見舊時家鄉、舊時熟人的興奮心情憑添幾分陰影。
“我是巷子角落里臧家的——”他悻悻道:“紙人鋪臧家、臧家的——”
張傳世后知后覺意識到,自己此時的年紀與此時胡嬸子印象中的‘臧傳世’不同,便悵然道:
“親戚——”
那婦人眼角下垂:
“一天一個親戚,弄來了一個親戚是殺人犯,交的朋友也是,不知道哪天會不會連累巷子里的人——”
她說完,再看趙福生等人時,臉上露出畏懼、防備的神情。
不等張傳世回話,她單腿跳回屋中,‘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婦人這一舉動令得張傳世心中蒙上了一層陰影。
“這是胡嬸子,當時她摔傷了腿,是我娘去照顧,我爹連夜幫忙在路上鋪了石頭,怕天黑路滑,巷里有人踩失了腳呢——”
他輕聲低語,眼里因為趙福生的話而生出的光彩暗淡了幾分。
趙福生無聲嘆了口氣。
這里的環境惡劣,婦人的家境艱難,又受了傷,人在窮困潦倒的情況下很難寬容大度的。
她此時背對著臧家人嚼兩句嘴,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張傳世年幼遭遇家變,記憶中對早年的一切留下的全是美好的回憶,此時冷不妨被女人這樣喝罵,難免會有失落之情。
“老張,此時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先將鬼引走才是正事。”
趙福生擔憂他鉆入牛角尖中,提醒了他一聲。
張傳世強作鎮定:
“大人放心,事情的輕重我分得清楚的。”
趙福生點了點頭。
此時情況危急,也不是張傳世悲傷春秋之時。
她看向三眼厲鬼的方向,只見厲鬼已經轉向前方巷子的一角,身影隱入那略平過人頭頂的土墻——那里可能是張傳世曾經的家。
幸虧那婦人先前見萬安縣一行人多勢眾,過了嘴癮之后回了屋中,不然看到這一幕非得尖叫壞事。
趙福生略作沉吟,隨即心中有了主意。
鬼陷入輪回法則,一心一意要將張傳世的母親、妹妹率先殺死。
要想阻止厲鬼,需要打破其法則,吸引厲鬼標記。
換句話說,就是要將自己置身于鬼的‘視野’之中,讓自己成為厲鬼優先殺戮的目標。
能做到這一點的,有兩個人,一個是謝景升,再度重啟鬼葬;一個則是自己的黃泉戲班。
可此時巷子狹窄,房子又多居住人口密集,大范圍施展鬼戲班不合適。
她看向謝景升:
“謝先生,先勞你將鬼引出此地。”
三眼厲鬼兇悍非凡,謝景升引鬼是要承擔極大風險的,但除此之外,再無其他更適合的法子。
謝先生也猜到了這一點,他道:
“我引鬼是沒有問題,但是我擋不住它。”
先前的情景趙福生也看在眼里,臧雄山吞噬的那顆鬼眼珠子厲害無比,紅光所到之處,連接謝景升身體的那些鬼線被摧毀,將他的身體撕得四分五裂。
“我知道,只要一離開此處,我會以戲班將鬼引走——”
趙福生承諾。
她原本以為自己還要再說幾句才能促使謝景升下決心,哪知她這話一說完,謝先生隨即點頭:
“有你這話我就放心了。”
馭鬼者大多比一般人更加貪生怕死。
可趙福生是個例外,她重承諾、講義氣,謝先生與她相識的時間不長,可共同辦理鬼案是最快驗證一個人的品行優劣的方式。
在引鬼這樣危險異常的事情上,他信任趙福生的話,甚至無須她再三保證。
萬安縣眾人聽到二人對話,心里不由浮現出與有榮焉之感,臉上俱都露出驕傲之色。
趙福生怔了一怔,半晌后輕笑了一聲:
“好。”
她一說完,謝景升隨即借助厲鬼之力。
他身下陰影攢動,頭頂不知何時烏云匯聚,前一刻還艷陽高照,后一瞬便天色一陰。
謝先生從袖口中摸出一小塊巴掌大的東西。
那物件通體漆黑,似木非木,一出現后,范氏兄弟、張傳世等俱都打了個寒顫,感應到了莫名的悚意。
趙福生一見此物,呼吸一滯。
這東西對她來說頗有些眼熟,給人的感覺與她的封神令有些相似。
她還未說話,謝景升已經將此物攤在手中。
昏昏欲睡的封都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目光落到謝景升的手上,眼里露出嘆息之色:
“老謝當年留給你的——”
謝先生沒有說話,他一手握這黑塊,另一只手食指與中指相并,飛快在那小令上書寫,同時嘴里疾念:
“人走陽、鬼走陰,厲鬼蕩蕩,聽我號令,以我鬼碑,召喚厲鬼,我喚鬼名,鬼近我身,靈碑拘鬼,喊名即應!”
他每念一句咒語,那漆黑鬼令上便冒涌出大量黑氣。
這些黑氣并不散逸,反倒像是順著他手掌鉆入他體內,頃刻之間形成縱橫交錯的蛛網一般,順著他臂膀攀爬至他頸側,并沿著他雙頸將他臉頰兩側、額頭占據。
黑色紋路一形成,謝先生的身軀便像是被撕裂的紙人。
好在他本身軀體已不完整,那撕裂之處殘留著千絲萬縷的鬼線。
他地面陰影攢動,厲鬼復蘇,將他被那漆黑鬼牌撕裂的身軀重新粘黏到了一起。
謝先生似是對這一切并沒有察覺,他仍兀自念道:
“臧雄山!臧雄山!臧雄山!即刻歸位!”
他話音一落,被他握于掌中的漆黑木牌突然浮現血光,血光在鬼牌游走,頃刻間化為一尊血紅小人影像。
這一幕與趙福生敕封鬼神時的情形相似,她當即篤定謝景升施展的拘魂請神之法應該與她的封神榜類似。
她不動聲色。
不多時,只見那血影一成,原本已經快隱入墻中的臧雄山鬼影開始淡去,像是硬生生被一股力量從墻內‘拽’了出來。
與此同時,謝先生手里的鬼牌上,那血紅的鬼影額心正中竟然破開了一道裂口。
一股怨毒的惡念透過那裂口,不懷好意的窺探眾人。
“成了!”
謝先生話音一落,他掌中的鬼牌開始劇烈的抖動。
血紅人影中間的那裂縫發出‘哐哐’的聲響,那木皮底下有東西在鉆涌,試圖想破牌而出。
謝景升神色凝肅:
“這是我爹留下的鬼牌,能拘拿厲鬼——”
尋常鬼物被困入牌中,便再無法作惡。
但三眼厲鬼不同。
它本身已是野神,這樣的鬼牌無法長久將它困住。
說話的功夫間,鬼牌發出‘喀嚓’破裂的聲響。
謝景升的臉色變了:
“困不住它多久,這是我最后的辦法,一旦厲鬼脫困,我拉不住它。”
“我們走!”
趙福生開口:
“往哪個方向人少?”
她說完這話,封都皺了下眉頭。
帝京是天下最安全之所,這也間接導致了帝京寸土寸金,哪里人都多。
張傳世急忙道:
“城南、城南!”他慌張道:
“南面那邊,那里是驛所——”
情況緊急,他怕誤事,語氣急促:
“灌江縣差役來了之后,就住那里的,我羅叔當日把那里屠了——”
從羅剎屠殺灌江縣差役案發至今,前后不過幾天的功夫,那里死了許多人,此時一般人定不敢靠近的。
相對比起帝京其他地方,城南驛站應該是人最少的了。
謝景升此時手里的鬼牌飛速開裂,血紅鬼影額心正中已經出現黑氣,鬼牌被腐蝕出一個小孔,內里一顆鬼眼珠子轉動。
他擔憂鬼牌碎裂,三眼厲鬼脫牌而出,因此不敢猶豫,當即大喝:
“往城南走、城南走——”
“好!”
趙福生點頭。
張傳世手一指方向,趙福生立即看向蒯滿周。
小孩眼里血光涌動,地面滲出血水,鬼花出現,一條鬼路開道,謝先生后背心處傳來熟悉的敲擊感,他熟門熟路,再次踏上鬼道。
他一步邁出,眾人緊隨其后,眨眼之間眾人已經邁出小巷。
只是謝景升才走了兩步,手里木牌黑霧開始噴涌。
無數裂痕在鬼牌之上出現,這些裂痕撕破了鬼牌令,那血紅的鬼影小像受到摧殘,困鎖厲鬼的作用不大了。
臧雄山的鬼影若隱若現,謝景升急了:
“我困不住它了!”
他喊聲一落,那鬼牌之內突然鉆出一顆詭異的眼珠子。
眼珠子一出現,只見那黑牌立時四分五裂,碎為殘渣落在謝景升掌中。
臧雄山脫困,眼珠子轉動,謝景升的身體暴裂開,化為殘肢飛蕩在半空。
與此同時,三眼厲鬼身形重聚,它的鬼軀立時暴漲十倍,鬼影高達五六丈,額心正中鬼眼睜開。
眼珠轉動之間,血光瞬間撕裂蒯滿周的鬼道,令眾人、一鬼現身于帝京之中。
鬼域一破,四周傳來嘈雜之聲。
‘哐哐鐺鐺’的聲響傳來,有人吆喝:
“春泉,你將戲臺搭好沒有?”
“春泉?”范必死愣了一下:
“大人——”他說話的同時,順著那聲音來源方向看去,只見距離眾人身側不遠處,像是搭了一個臺子,下方擺了幾張桌椅。
無數身穿青衣的少年在臺間穿梭,臺上有已經穿戴齊整的生、旦正提刀武槍演練著。
這里竟像是有人搭臺唱戲,不是無人之處!
趙福生心中一沉。
可惜此時不是她思慮的時候。
三眼厲鬼一脫困,謝景升便陷入危機之中。
厲鬼扯下身后的人皮披風,迎風往半空一招攬,那鬼皮瞬間化為天羅地網,欲將謝景升碎散的身軀一并罩入其中。
情況危急,她答應過要救謝景升性命的。
“對不住了!”
趙福生情急之下喊了一聲,立時請出鬼神令,將黃泉戲班請出。
黃泉戲班一現世,竟不再搭建鬼臺,而是鬼影一晃,齊齊出現在那現成搭好的戲臺之上!
剎時之間,戲臺上鬼影幢幢,頃刻功夫,厲鬼群便各就各位。
吹拉彈唱之聲響起,戲臺下忙碌的小廝們立即怔住。
“這——”
原本手提了一個長嘴茶殼的灰袍老人愣了一下,看到戲臺上的戲班子,臉上露出茫然之色。
但隨著鬼戲班一登臺,法則隨即產生作用。
黃泉戲班生前名滿天下,受世人追逐,死后也有令厲鬼追捧的力量。
鬼戲班一開唱,那戲班內的人頓時如被人拿捏了命門的牽線木偶,俱都腳步遲疑的走向空蕩蕩的桌椅處。
鬼戲音傳揚開,過路的行人也被引誘。
女人幽怨的嗓音一開,一頂被雙人抬著的青色小轎原本朝著另一個方向行走的,但聽到戲音的剎那,兩個抬轎的轎夫神情僵住,緩緩往戲班子的方向走。
鬼戲班不用搭建戲臺,開唱的速度竟比平時還要快了許多。
臧雄山額心的鬼眼珠子轉動,血光從半空的謝景升身上,轉向了鬼戲班子處。
黃泉戲班此時借用的是活人的戲臺,附近行人都受鬼戲引誘,正往這個方向靠攏,要是臧雄山一向鬼戲班出手,定會牽連無辜。
就在這時,封都突然出手。
‘啊——哈。’他打出一個長長的呵欠。
他的呵欠與常人不同,嘴中噴吐出大口黑霧,黑霧一出,形成一個漆黑的汽泡。
眾人受他感染,也覺得困倦。
就在這時,封都伸手往嘴前一抹,將那黑泡取拿在手。
他伸指一彈,黑泡從他指間彈出,飛速蕩向半空。
在飛蕩的過程,黑泡迅速擴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化為一顆奇大無比的汽泡,泡內黑霧滾滾,似是隱約可以看到一座鬼府,將身高五六丈的臧雄山鬼影罩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