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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兩語

  周景云將衣服搭好,在床邊坐下,看著莊籬。

  室內燈火明亮,但不知道是不是燈火太亮了,她的眉眼有些恍惚,看不太清。

  其實他先前也沒看清楚她的樣子。

  他向莊先生求娶,莊先生同意后,她沒有出來,只通過莊夫人表達聽從先生和夫人的安排。

  他們的第一次見面是在婚禮上,掀起蓋頭。

  但那時候戒備著前堂的張擇,掛念后堂的莊先生,人多燈影妝濃,也沒看清長得什么樣,緊接著就是侍奉莊先生,再后來城門外將新妻子送上馬車。

  她服孝在身,素衣凈面,他也第一次看清了模樣。

  想到這里時,周景云忍不住抿了抿嘴,幸虧有著一眼,要不然回到家在母親屋子里見了,都要認不出自己的妻子。

  他對這個妻子也不了解,除了她是白循的女兒,被莊夫人收為弟子之外,便一無所知。

  人不太好,周景云抿了抿嘴唇,適才在母親那邊,東陽侯夫人抱怨說“你找的這是個什么人啊,知道她行事言語多惡劣嗎?”

  一個女孩子能多惡劣,是因為他妻子這個身份引來的不滿罷了,他示意莊籬:“坐下來說話吧。”

  莊籬依言走過來坐下,看著他。

  “怎么不太好?”周景云問,又說,“我先前問你在家有沒有受委屈,如果受了委屈,不得不自保,這不是你的錯。”

  莊籬說:“我先前說過,我母親生我的時候故去了。”

  周景云點點頭。

  “所以,我克母,被視為不祥。”莊籬說。

  這個啊,周景云要說話,莊籬又截住他的話:“是真的不祥,不止是我母親,從小到大,在我身邊的人都容易不好,這也是為什么我會自己賣了自己,從族譜上刮去名字,就是不想影響白家。”

  說到這里,她自嘲一笑。

  “但還是沒用。”

  “不僅白家,收留我之后,莊先生也——”

  “莊先生也死了。”周景云接過話,看著莊籬,“莊夫人,你,我,我的家人,這世上每個人都是要死的。”

  莊籬看他一刻,笑了笑:“我知道,世子連欽犯都敢帶回家,自然不怕這些事,只是這些事還是要告訴你。”

  她說到這里停頓一下。

  “你看,我此人不祥,連做的荷花苞都能讓人病情加重…..”

  荷花苞啊。

  關于荷花苞的事,雖然打斷了母親等人說,他從李府和定安伯的講述中也了解了。

  所謂的荷花苞嚇死了李十郎,李大將軍其實根本不信,去定安伯府鬧只是發泄怒火。

  定安伯除了認為李大將軍奈何不了上官府王家,就撿著他欺負,也認為是家中母親燒香念佛入迷,家里的仆婦婢女們跟著發瘋討好,整天神神鬼鬼,捎帶的陸文杰也被迷了心竅。

  定安伯夫人帶著陸錦來家里鬧,也是另有心思。

  他們口口聲聲說妖邪之事,但自己根本不信,只不過是為了達成所需。

  他不能讓他們為了達成自己私念,毀莊籬的聲譽,所以一直壓下去不提。

  更沒打算問莊籬。

  這女子雖然面對定安伯夫人質問理直氣壯反駁,聲氣朗朗站在院子里都能聽到,其實心里還是不安吧。

  周景云看著莊籬微微蹙起又似乎悵然的眉頭,說:“那定安伯府的小婢女守荷花苞一夢活一命也是不祥?”

  莊籬似乎沒料到他會這樣說:“那是她福大命大——”

  周景云笑了,打斷她:“那李十郎就是福薄命淺,與你何干。”不待莊籬在說話,“你是莊先生和夫人的弟子,不要再說這種愚言。”

  莊籬看他一刻,抿嘴一笑:“我當時遇到了莊夫人,之所以要賣身給她,是因為夫人說能治好我的不祥之癥。”

  遇到莊夫人的時候她十歲吧,周景云想,夫人也是很會哄孩子的,聽著莊籬的聲音繼續傳來。

  “跟著夫人后,她教我讀書,制香,奏樂,冥思等等很多事,我的確好多了。”

  “不過,這些年我還是很謹慎,很少出現在人前,來到你這里,我也盡量不去侯夫人跟前,能不出門就不出門。”

  “還有…..”

  說到這里莊籬看著周景云。

  “等風頭過去了,我們盡快和離。”

  風頭過去,周景云看著跳躍的燈火,笑了笑:“先別想那么多,風頭剛開始呢。”

  是啊,先前張擇不知道她的存在,此時此刻知道了,逃亡藏匿才剛開始。

  室內靜默一刻。

  “來日方長,先歇息吧。”周景云說。

  莊籬點點頭說聲好,看身后的床,問:“世子睡里面外邊?”

  周景云說:“我睡外邊吧。”

  莊籬說聲好,依言上床,又叮囑:“世子,那你來滅燈。”

  她的語氣很輕松熟稔,就好像真的妻子叮囑丈夫一般,周景云抿了抿嘴,這其實是他們第一次同床共枕。

  室內的燈逐一熄滅,帳子里陷入黑暗。

  安靜中能聽到兩人的呼吸。

  “你真不用想那么多。”周景云忽說,“是我帶你來京城的,如果李十郎真是有不祥,也是我帶來的,真要說不祥,也是我這個人不祥。”

  莊籬噗嗤笑了,在黑暗中點點頭:“世子說得對。”

  周景云的聲音也帶著笑意:“睡吧。”說罷向外翻個身,然后聽悉悉索索莊籬向內翻個身。

  帳子里再無聲音,呼吸聲也越來越平緩沉靜。

  莊籬看著帳子里的夜色,雖然適才說得話半真半假,但多少也透露她自己的情況。

  對周景云算是一半坦誠,也算可以了,畢竟她人不太好,除了不祥,騙人也很正常,莊籬閉上眼,與黑暗融為一體。

  身后的人應該睡著了,呼吸綿長,是卸下了心事,輕松一些了吧,周景云心想,看著夜色中的床帳,她其實不用說那么多。

  她是什么樣的人,有什么樣的性情,什么樣的過往,他并不在意。

  周景云閉上眼,沉入夜色中。

  夜色沉沉,京城依舊燈火明亮,最明亮的所在就是皇城。

  皇帝坐在御書房,百無聊賴的翻看著桌案上的奏章。

  大太監高十二在旁捧著茶點:“陛下,夜深了,該歇息了,皇后娘娘等著您呢,剛才還讓人來說,做了陛下最愛吃的點心。”

  皇帝哦了聲,說:“還有幾本奏章,朕看完了再說。”

  視線看著手里的奏章,呈現的并不是字,而是一幅畫面。

  白瑛跪在地上的畫面。

  好像,連鞋子都沒穿。

  皇帝心里嘆口氣,白瑛是很講究禮儀的,因為出身武將之家,自覺粗鄙,進王府后謹守規矩。

  如今變成這副樣子……

  從未見過的樣子。

  莫名讓人更魂不守舍。

  “……陛下,要是娘娘那里不想去,就去麗妃那里,先前讓宮女來說,說腳扭了一下。”

  麗妃,是去年入宮的美人,十七八歲青春年少嬌滴滴,這兩年深得寵愛,但此時皇帝毫無興趣。

  白瑛瘦了很多啊,風一吹就能倒下了。

  從門外走進來的太監王德貴心里嗤笑,高十二,你連皇帝的心思都摸不準了,這大太監真是到頭了。

  “陛下。”王德貴高聲說,將手里的卷軸舉起,“白娘娘的畫像畫好了,給張中丞送去嗎?”

  高十二臉一沉,喝道:“胡說,宮里哪還有白娘娘?”

  王德貴神情驚恐跪下:“奴婢該死,奴婢說錯了。”

  “她曾經也是朕的妃子,如今還在宮中,喊一聲白娘娘也沒錯。”皇帝說,不悅地看了高十二一眼,“你大驚小怪什么?”

  高十二忙陪笑說:“陛下,老奴是怕這罪婦玷污了陛下的聲譽。”

  皇帝的臉色更難看了,聲譽,蔣后當政時,他戰戰兢兢討聲譽,被贊被罵都讓他驚恐,唯恐觸怒了蔣后,丟了性命。

  現在他終于當了皇帝,還要因為受聲譽所困?

  “高總管多慮了,陛下的聲譽豈能被他人玷污?”

  王德貴的聲音傳來。

  皇帝看向他,見這內侍不過是一個御前太監,臉上帶著笑意,但眉眼倨傲。

  蔣后當政的時候,身邊的人都是這副桀驁不馴的樣子。

  只不過,當時這些人俯瞰他,現在則彎著腰仰視他。

  現在是他當政了。

  他身邊自然也該是這般的人。

  皇帝對他示意:“拿來吧,朕先看看。”

  王德貴恭敬應聲是,越過高十二,親自在桌案上展開畫軸。

  明亮的宮燈下,一個素面散發白衣跪坐的女子呈現在視線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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