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籬坐直了身子。
先前看到的莊夫人的夢境是假的!
或者說,是被改造過的。
果然,一切被操控修改過的夢境在無夢之境就會露出原貌。
這人是誰?
竟然能修改夢境,他也是個怪物嗎?
還有,夢境也是真實的反應,他跟莊先生夫婦是認識的,或者說,當初救治她的時候,他就在場?
伴著思緒紛紛,鏡子里的陌生男子神情激動。
“莊蜚子——她成形了,快把她拉進來——”
莊先生的身子一抖,三盞魂燈騰起鮮紅的火焰。
莊先生的身子越來越透明,整個人也變得虛浮,他搖晃著向濃霧中走去。
濃霧一步步退散,林間的人影也漸漸清晰。
那個女子再次出現,跟先前夢中看到的一樣,低著頭站著,長發垂地。
“眠兒——”
那個陌生男人大喊一聲。
垂著頭的女子抬起頭。
“莊蜚子——”男人大喊,“收燈——”
莊先生手中的三盞魂燈搖曳,探出三根靈蛇般的火焰纏住了那女子,與此同時身后的濃霧也涌來,要將女子牢牢拉住。
只是,這一次莊籬看到濃霧中似乎有奇怪的影子,那是……一匹馬。
馬兒奔騰,不時仰頭發出無聲的嘶鳴。
它似乎要沖破濃霧,但又瞬間被濃霧吞沒。
但下一刻又有影子從濃霧中浮現,這次是…..一條魚。
濃霧宛如深海,它不停的跳躍,跳起又被拉入濃霧中,下一刻又再次跳起。
跌入深海的魚兒沒有了聲息。
但很快濃霧中響起鳥鳴,一只云雀從中飛出,閃電一般在翻騰的濃霧中穿梭。
一次又一次向這邊沖來。
越來越靠近白衣女子,靈蛇般的火焰也給它身上鍍上一層光芒。
但或許是身形嬌小,羽翅單薄,也沒有繩索牽引,濃霧撲過來,將它卷了回去。
盡管如此,濃霧里并沒有就此安靜,眨眼間又有影子浮現,飛禽走獸,它們交替出現,不停地向濃霧外沖來,一次又一次,此起彼伏——
莊籬看著這一幕,忽然笑了。
她想起來了。
那些影子,都是她啊。
先前在莊夫人的夢境里說“阿籬更想跟父親家人在一起。”
這是錯的。
她化夢來見父親,想救下大家,怎么救呢?在法場上,讓那些官員兵衛都發瘋,讓父親和家人們逃走……
“真是胡鬧,你這是自己發瘋。”父親聽了,又氣又笑,“你能讓這里的官兵發瘋,讓圍觀的民眾發瘋,能讓全城的人都發瘋嗎?能讓整個邊軍都發瘋嗎?能讓整個天下的人都發瘋嗎?”
說到這里又緩緩搖頭。
“阿籬,就算你能,我也不要你這樣做。”
“你從生下來就被人各種污言惡語,我想看到的跳出這些惡名的你,而不是沉淪其中的你。”
但還能怎么辦啊。
她沒有別的辦法救下所有人了。
“阿籬,你的能力不該是用來發瘋。”
“應該是用來活著,要好好活著,才不辜負你生而為人。”
“回去,回到你應該在的地方。”
“好好活著,活下去。”
父親撫摸著她的肩頭,問她。
“還記得父親告訴你的話嗎?百無禁忌,無所畏懼。”
百無禁忌,無所畏懼。
莊籬點點頭,重重的點頭,她轉身奔走,伴著監斬官的喝令,伴著父親頭顱被砍下,伴著身后親人們哀嚎,血流成河。
要回去當然沒有這么容易。
無數噩夢執念在死亡的瞬間構成了鋪天蓋地的漩渦,她瞬間被卷入其中,不辨方向,不辨過往,渾沌一片。
這里有她懷念的母親的懷抱,有姐姐煩人的絮叨,有爹爹帶著她騎馬。
更有鄰人的咒罵,族人撕扯。
有親情善意生成的溫柔鄉,有恐懼悲憤怨恨生成的怪獸縱橫。
但她牢記著父親的話,她要回去,回到她真實的所在。
她掙脫了母親溫暖的懷抱,對父親哥哥們的笑臉視而不見。
她推開咒罵的鄰人,甩開要拉扯她的族親。
砸爛了溫柔鄉,對著那些撲過來的怪獸舉起刀劍砍過去。
她要回去。
她要活著。
她化作奔騰的馬,江河中游動的魚,天空中飛的鳥雀,向著她真實奔去。
不記得跋涉了多久,不記得迷路了多少次,更不記得被拉回去多少次,但她從未停下,一次又一次。
終于看到前方有光亮,但卻遲遲過不去。
除去漩渦迷津的拉扯,還有人擋住了她的路。
討厭,別擋著路!
伴著一聲鳥鳴,一只蒼鷹沖出來,揚爪撲過來。
纏繞在女子身上的靈蛇火焰被抓去一塊,四周的濃霧趁機撲了過來,瞬間將女子的身影再次裹住。
“眠兒——”陌生男人發出驚叫,聲音憤怒,“莊蜚子,快攔住她——”
莊蜚子。
莊籬的視線看向他,見他燃燒的面容浮現痛苦,手中舉著的燈火也些許凝滯。
他的嘴唇動了動,無聲喚出一個名字。
那只蒼鷹再次浮現,它被濃霧卷住了半邊翅膀,但還在掙扎著,繼續亮起兇狠爪子撲向那女子,另一只翅膀拼命的掙扎,煽動著一片片濃霧纏向靈蛇火焰。
火焰的光芒瞬時黯淡。
“她怎么這么兇!”陌生男人喊道,再次看著莊蜚子,“你在干什么?你想讓所有人都回不去嗎?你不知道誰更重要嗎?”
莊蜚子看著因為蒼鷹的翻騰引來的濃霧越來越多,終于一閉眼,將手中的三盞燈舉高,火焰騰騰而起。
纏繞在白衣女子的身上火焰不僅變得更粗壯,且分出一根撲向掙扎的蒼鷹。
莊籬似乎聽到清脆的啪一聲。
被濃霧纏住的蒼鷹被打開,伴著一聲嘶鳴被濃霧卷走。
莊籬靜靜的看著,垂在身側的手慢慢松開了,似乎有什么從手里流走。
分出的火焰再次纏住白衣女子,逼近的濃霧再次退開,莊蜚子用力一甩竹竿,燈火牽拉女子慢慢邁步,一步兩步,終于一只腳邁出了濃霧。
“眠兒,——”陌生男子奔過來,站在濃霧邊緣,對著女子伸出手。
破碎的衣裙飛舞,女子一只腳在前邁出了濃霧,另一只腳也隨之走出來。
其上的紅寶石閃耀著光芒。
但就在走出的那一刻,紅寶石的光芒陡然被掩蓋,一只手從濃霧里探出,抓住了女子的腳踝。
陌生男子一驚,撲過去抓住白衣女子,同時抬腳踩向那只手。
但那只手陡然變成了藤曼,沿著女子攀爬,瞬時將其覆蓋。
與此同時靈蛇火焰猛地一拉,被藤蔓遮蓋的女子被拉了出來,撞在陌生男子的身上。
天地間都開始搖晃。
莊籬只覺得眩暈,扭曲的視線里看到被拉出濃霧的女子身上的藤蔓已經消散,與此同時白衣女子的臉也變得模糊。
雖然模糊,但莊籬一眼認出來了。
那是她。
莊籬笑了。
下一刻人影交錯,她又回到了室內。
莊夫人和莊先生都在,而床邊站的人影,是那個陌生男子。
莊籬站在一旁看著床上的女子。
白紗衣破碎地散落,露出赤裸的小腿,腳踝上空空蕩蕩。
沒有什么紅寶石。
她的視線向上,看到女子的臉。
那張一半是陌生的,一半是自己的臉。
這一次與鏡子里相同,陌生的那半張臉木然呆滯,而她自己的那半張臉,眼睛黑亮,嘴角含笑…..
耳邊是嘈雜的聲音。
“是阿籬回來了!”
“那就只能讓阿籬先醒著了。”
“好,莊蜚子,我讓她先替眠兒活著!眠兒會醒來!”
伴著嘈雜,鏡子里的畫面越來越模糊,最終消散,只余下對鏡而坐的她。
莊籬看著鏡子里自己半邊臉上,再忍不住大笑出聲。
旁邊的小童不知道是被這笑聲嚇到了,還是又看到鏡子里的雙面臉,伸手指著哇一聲大哭。
“壞人——”
鏡子碎裂,地陷崩塌。
莊籬猛地從床上坐起來,伴著劇烈的咳嗽趴俯在床沿,天旋地轉好一會兒才停下了。
她慢慢抬起頭,室內昏昏,枕邊并沒有周景云。
莊籬起身下床,自己斟了茶,端著茶杯打開門,青光籠罩天地。
雖然時辰尚早,但按照規矩,粗使仆婦會在天亮前做好清掃,小丫頭們也開始從廚房往各個屋子里送洗漱的熱水,而值夜的婢女們也早早就等候在廊下。
只是此時一眼望去,整個院落都安安靜靜,似乎所有人都在沉睡。
包括樹上的鳥雀。
不止這個院子,如果有人此時從空中俯瞰東陽侯府,就會發現整個侯府都陷入沉睡中。
莊籬淺淺喝了口茶,然后將余下的茶水向外灑去。
伴著茶水落地,院落上方似乎有什么被打碎。
嘩啦一聲,落在樹上屋檐下的鳥雀驚起撲棱飛走,遠處傳來犬吠聲,然后有人走動聲,灑掃聲,細細碎碎傳來。
整個院落醒了過來了。
昨晚要探的夢境很危險,為了安全,她將整個東陽侯府拉入了沉睡。
以前這里對她來說,是可信,避難之所,所以沒必要動用惑術。
現在不得不做好萬全的防備。
莊籬感受著瞬間撲來的冬日凌冽的寒風,轉了轉空空的茶杯,轉身進了屋子。
春月走進屋子,先用手搓了搓耳朵,看著坐在妝臺前梳頭的莊籬。
“今天特別冷。”她說。
春香帶著兩個婢女整理好臥房走出來:“已經添了兩個炭盆。”
春紅將莊籬的頭發挽好,插上一支金簪。
“少夫人昨晚睡的好嗎?”春月笑問。
莊籬點頭,似乎想了想:“做了好幾個夢。”又一笑,“還好,最后是美夢。”
春月等婢女都笑了:“是好夢就好。”
門外腳步聲響,夾雜著婢女們“世子”的問好聲,周景云裹著寒意走了進來。
屋內的婢女們紛紛施禮,莊籬含笑站起來。
周景云微微蹙眉:“昨晚,看書太晚了,睡在書房了。”
莊籬說:“世子讓豐兒來說過了,不冷吧?我讓春月她們去多添了兩個炭火。”
周景云心不在焉嗯了聲,奇怪,他也沒想看書啊,以前也從未有看著看著就發困,困到立刻躺下睡了。
這不正常。
“世子?”莊籬的聲音傳來。
周景云看過去。
“吃飯吧。”莊籬含笑說。
周景云點點頭,遲疑一下,問:“昨晚,你睡得還好吧?”
莊籬還沒說話,室內婢女們都笑了。
“世子進來前我們正說呢。”
“少夫人說做了美夢。”
做了美夢啊,周景云看著莊籬。
晨光蒙蒙中,莊籬臉上浮著一層淺笑。
“世子快來吃飯吧。”她說,“吃過飯,我去章大夫那里一趟。”
好像是給姨母做了什么香,是做好了要去拿了吧,周景云覺得有模糊的記憶。
他點點頭。
廚房的仆婦們將飯菜送進來,婢女們布好碗筷,看著夫妻兩人坐下,便退了出去。
少夫人和世子跟前不留人是為了說話,春月走出去時回頭看了眼,先前站在外邊雖然聽不清,但能感覺兩人你一句我一句說笑不停,現在么……
少夫人和世子說了兩句你嘗嘗這個,你試試這個,便低下頭各自安靜吃飯了。
也,太安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