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晞等人站在門外,瑟瑟發抖。
天色漸漸陰沉,灰暗。
邊塞的風,隨著天色的暗淡而愈發的猖獗。
冷風不斷的拍打著他們的身體,王晞都覺得自己有些站不穩當,搖搖晃晃。
他只覺得自己身體都有些麻了。
站在他身邊的幾個大臣,此刻也好不到哪里去,蜷縮成了一團。
他們依舊是站在官署門外。
有大臣終于忍不住了,“王君.陛下跟劉將軍進官署私談已有兩個時辰了!!”
“天色都已經黑了!您看,是不是.”
王晞皺起了眉頭,他看了看周圍,甲士們依舊將官署圍的水泄不通,除卻這些重臣,也沒有人能靠近這里。
皇帝進去已有很長時間了。
他沉吟了片刻,方才示意一位甲士上前,他從懷里拿出了一封文書來,吩咐道:“替我去獻給陛下就說是此番的將領任命。”
甲士點著頭,快步走向了官署的方向。
當甲士走進官署的時候,高演還在跟劉桃子笑呵呵的說著什么,當甲士將東西拿給高演,高演卻是看都沒有看一眼,直接收下來,不悅的說道:“這是催我早些離開呢!”
他看了看劉桃子,忽說道:“你且等我片刻。”
他快步走出了官署。
看到高演走出來,王晞等人趕忙行禮,高演大手一揮,“都勿要在這里等著了,且找個地方休息吧,朕還有事.明日再出發!”
王晞大驚失色,“陛下,此處并非行宮,況且我們現在就得出發.”
“行軍在外,還說什么行宮?!”
“速去!”
高演很是嚴厲的說著,王晞等人也不敢勸阻,只好再次行禮告退。
高演則是轉身返回了官署內。
“好了,我們可以繼續說了。”
“你這里可有什么好吃的?”
“這里的美食,只怕陛下都曾吃過。”
“哈哈哈,你說的也是啊,那就令人送些羊肉,我們邊吃邊說?”
“好。”
高演坐在上位,卻沒有原先那般的肅穆,整個人都松懈了許多,甲胄早就被甲士們拿走,劉桃子坐在一旁,兩人像是同齡的好友。
高演親自操刀,為劉桃子割肉。
按理來說,這與禮法不和,只是,這位年輕的皇帝很是要強,劉桃子剛剛拿刀要割肉,就被他搶了去。
兩人面前的大鼎里羊肉沸騰,散發出濃濃的霧氣。
那羊肉上被倒刺穿過,連著把柄,高演握著把柄,將肉提起來,用刀子割下,就可以直接吃。
“當下的大齊,文治之官,大多都是漢人,這武官,大多都是勛貴.要提拔漢人來當武官,尤其是中原漢人,那就一定會遭受反對。”
“只能是緩緩推行了。”
“若是能如你所說的,有一支精銳的漢人勇士營坐鎮鄴城,邊塞各地有十萬規模的漢人軍隊,中原各地再有只聽朕號令的郡縣漢兵,那或許真能讓勛貴略微聽話反正,你是朕的仰仗,將來,這支漢人大軍,便以你來作為統帥。”
“不過,有一件事,朕很好奇,想要問問你。”
“陛下且問。”
“朕看你麾下,不只是國人跟漢人,就是氐人,匈奴人都能找出來,你是怎么做到的?”
“怎么讓他們和睦相處的?”
劉桃子認真的說道:“一視同仁而已。”
“一視同仁就能做到??如此簡單?”
“臣讓他們吃飽喝足,帶著他們升官發財,因此,他們彼此雖有些矛盾,卻都不愿意再斗了。”
“無論是國人,漢人,還是匈奴人,所想要的都是吃飽喝足,只要能公平的割肉,領著他們去獵到更多的牛羊,他們自然就不會爭斗了。”
“那你方才還勸我說讓他們斗起來?”
“陛下,斗起來的是大族跟勛貴。”
“那些都是吃飽了撐著的,我這里只有吃不飽的,有吃飽了想讓別人也吃飽的,就是沒有吃飽了撐著的。”
“哈哈哈這我倒是頭次聽說。”
“跟你見面之前,我只當你是個屠夫,能殺人,僅此而已。”
“現在我卻覺得,你是朕將來的大丞相。”
高演又分了一塊肉遞給他,“我第一個兄長,重用漢臣,第二個兄長,組建漢軍.他們倆都失敗了,我因為他們的緣故,不知該如何下手。”
“現在我有了想法,他們倆辦的事情,我要繼續下去。”
“地方官員這方面,你有什么好的想法嗎?”
“陛下,官員的好壞,其實您是知道的,勿要將好官都堆在廟堂里了,他們堆在廟堂里,什么都做不出來,只能做無用的斗爭,您何不放出這些人到地方上去呢?”
“像陸公,被您提拔為侍御史的路去病,黎陽的石曜,這樣的人,天下應該還有許多才是。”
“是有不少,可他們太能偽裝,我也不知道他們是真的還是裝模作樣。”
高演嚼著嘴里的肉,“我會好好安排的。”
“這次出征,你可得多立點功勞啊.”
“唯。”
次日,皇帝離開了武川。
群臣跟隨,甲士開道,浩浩蕩蕩。
皇帝的出兵地點并非是在武川,他從武川帶走了一千騎士,又允許劉桃子以昭勇將軍的名義動用武川的一千騎士來參與這次的戰爭。
當然,這一千騎士,是不計算蒼頭奴的。
其余人要留守在此處,聽候東安王的軍令,負責防范偽周與突厥人。
劉桃子領著眾人目送皇帝離開。
而他麾下的將士們,神色亢奮,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兄長,您昨晚跟皇帝待了整整一天啊!他賞了官爵嗎?!”
姚雄趕忙問道。
寇流撞了下他,姚雄抿了抿嘴,沒有再問。
劉桃子緩緩轉過身來,看向了面前的諸爪牙們。
“做好出征的準備。”
皇建元年,十月末,皇帝高演御駕親征,到達北方。
庫默奚人在蠕蠕人戰敗之后,趁機進駐大齊用以安置蠕蠕人的領地,阿會氏領五部在大齊境內放牧,甚至還妄圖‘襲擊’武川,罪大惡極,必須要討伐!
戰線極長,從朔恒到幽燕,在這漫長邊境線上的邊軍,加上皇帝所帶來出的中軍,成為了此番戰爭的主力。
而北齊的塞外討伐方式,跟古代也截然不同,他們沒有統一的指揮,除卻皇帝指揮的中軍,臨時的將軍們領邊兵作戰,如同一次巨大的會獵,皇帝縱馬拉弓,而將領們需要為他驅趕獵物,成為他的獵犬。
劉桃子率領麾下的精銳武川兵,參與了這次的戰爭。
在離開武川之后,劉桃子便按著當初婁睿的指點,一路朝著雙河川狂奔而去。
皇帝出征,獵犬們紛紛沖了出去,開始嘶啞驅趕。
庫默奚人當即遭受了重創,哪怕是五部聯合,形成了初步組織力的奚人,在面對大齊騎兵沖擊的時候,也是毫無還手的能力。
獵犬們都很有默契,他們從西邊和東邊出發,將獵物往中心驅趕,讓獵人能輕易殺死他們。
此時,卻有一只與眾不同的獵犬,沒有理會沿路的獵物,馬不停蹄的朝著東邊狂奔而去,一路上也不知驚嚇到了多少獵物,鳥獸飛逃。
茫茫大漠之上,劉桃子騎著青獅,正在飛快前進。
姚雄跟在他的身邊,小小的眼睛里是大大的困惑。
兄長領著他們一路往里沖,路上遇到大大小小的奚人部落,兄長那是看都不看一眼,朝這么個速度,這都要沖進奚人的老家去了。
可此刻乃是戰時,哪怕關系再親近,他也不能去質疑主將。
可姚雄依舊是覺得莫名其妙,我們這是要做什么啊??
如此沖了許多天,終于,劉桃子領兵在一處兩河交加的平地前停留。
此處便是兩河川,位于濡水和索頭水之側,乃是奚人部族來回兩地的重要路口。
此處當然設有奚人部落坐鎮。
只是在此刻,這里的部族已經撤走,只留下了空蕩蕩的營地。
劉桃子隨即下令在此處設防,面朝西,設立拒馬諸障,做好迎擊敵人的準備。
將士們接收了奚人所留下的軍營,開始在當地設防,盡管他們自己都不知道目的是什么。
在鮮卑人的軍隊里,一旦雙方進入交戰之后,其余諸將士是不許質疑主將的,哪怕主將的命令誰也看不懂,也會去執行,這是過去鮮卑人所奉行的血腥頭人制度的延續,在此刻成為了北方二國軍隊戰斗力的保障。
劉桃子又令寇流領斥候在周圍偵察,這才回到了剛剛設好的主帳內。
到這個時候,姚雄方才偷偷混了進來。
劉桃子此番出征,只帶上了武夫們,田子禮,崔剛等人都留守在武川,另外,他還留下了張黑足來協助田子禮等人,張黑足是在成安時被帶出去的老人,跟了劉桃子多年,無論是武藝,還是帶兵的本事,都在不斷的增加,從眾人之中脫穎而出,而最令劉桃子看重的,則是他沉穩的性格。
在諸將領都求戰的時候,劉桃子令他留下來,他沒有半點的惱怒或委屈,這若是換姚雄,只怕是要跳腳。
就如現在這般。
“兄長啊,我們待在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做甚?”
“他們都沒問,是因為他們不敢,怕被兄長拖出去砍了,可他們在私下里總是問我我們這出來許久,可是一點軍功都沒有。”
劉桃子緩緩說道:“奚人不是我們的敵手,必敗無疑,到時候,他們的主力定然會從此處逃離。”
“塞外的路多的是,怎么就非從這里逃離不可?”
“獵犬兇狠,而此路最近。”
“那若是看到我們便跑了呢?”
“追。”
“那若是他們被全殲了,沒人跑出來我們就守在這里,什么都撈不到.我們拿不到軍功倒也無礙,只怕兄長會為人恥笑啊!”
“恥笑?”
姚雄憂心忡忡,“那些將軍本來就不喜歡兄長,您領著這么多的騎兵,若是連一顆人頭都拿不到.”
“無礙,這些不是你該擔心的,做好陷阱拒馬,準備迎戰。”
“唯”
武川兵駐扎在此處,也不再移動,連著挖了溝壑,打了拒馬,又堆高坡,格外忙碌。
因為劉桃子的威望夠高,這些人雖有些不解,卻也沒有敢怠慢的。
與此同時,高演的征戰也極為順利。
比起他的兄長來說,高演真的是挑選了一個上好的軟柿子。
奚人在這些年里有些長進,可這跟大齊實在無法相提并論,傳統的農耕對戰游牧的劣勢,在大齊這里也根本不存在,無論是戰馬還是會騎馬打仗的人,大齊這里都要更多一些,比起奚人,可能他們更符合游牧的特征。
高演以如此大軍去討伐奚人,奚人的俟斤都該感覺到榮幸,你他媽的把老子當突厥打是吧??
奚人全線崩潰,甚至都等不到獵人,那些獵犬就差點將他們給吃掉了。
高演這里是天天有捷報,傳遞捷報的斥候比稟告敵人動向的斥候都要多。
高演需要一個巨大的勝利來證明自己的地位,他也需要一個肥胖且軟弱的獵物來賞賜自己的獵犬們。
“武川兵那邊還是沒有消息嗎?”
高演騎著駿馬,走在后軍的位置,忽開口問起了一旁的王晞。
王晞苦笑了起來,回答道:“陛下,自從八天前稟告駐扎二河川之后,便再也不曾有消息了。”
“嗯。”
此刻,回來復命的幾條獵犬,彼此對視了一眼,眼里都帶著喜色。
越來越多的獵犬回來復命,他們都很好的完成了自己的任務,有的甚至殺死了比自己多三倍的敵人。
他們自然也得到了賞賜。
“陛下,這位劉將軍,看來是想要駐守在要道上,伏擊想要逃走的奚人。”
領軍將軍劉洪徽平靜的說道:“劉將軍果然是英杰,料敵于先,這是防止陛下無法殲滅奚人,使奚人走脫,故而提前埋伏在要道上,準備善后啊。”
此人的相貌,跟那位被派去邊塞的鎮將軍極為相似。
聽到他的話,護軍將軍高長恭忽開口說道:“奚人部落極多,分布頗廣,陛下以大軍出征,奚人懼怕,四散而逃,難以追擊,劉將軍駐守在此處,是為了不讓他們逃脫,好讓陛下取全殲之功怎么從您嘴里說出來,便像是他盼著陛下失利呢?”
劉洪徽笑了起來,“是大王誤解了,我何曾說過這樣的話來?更不敢有這樣的心思啊。”
“那便不要說這般容易令人誤解的話。”
高長恭冷冷的說道。
劉洪徽臉色一凝,看向了別處,沒有理會。
高演瞥了一眼這位大侄子,“長恭,豈敢對你姑父無禮?還不請罪?”
高長恭這才行禮,“姑父恕罪。”
“無礙,無礙”
劉洪徽沒有再開口,只是眼神卻頗為兇狠。
他們家跟回洛親近,是父輩的交情,如果不是劉桃子,此刻順陽王就應該在塞外發光發熱,再立軍功,甚至能一步到廟堂里擔任重臣之位。
可就是因為這一錢漢,竟落得如此下場。
那廝還敢隨君出征??他是個什么東西?!
劉洪徽瞇著雙眼。
且等著吧.早晚讓你知道得罪了我們是什么下場。
就在此刻,忽有斥候急匆匆的沖了過來,拜了高演,打斷了這壓抑的氛圍。
“陛下!!”
那斥候看起來頗為緊張,“阿會氏領著辱紇主、莫賀弗、契箇三部,沖出了我們的包圍,朝著二河川那邊去了!!”
“什么?!”
高演大怒,下意識就要抽出腰帶來,高長恭趕忙縱馬上前,“說的清楚些!怎么會使他們跑了?”
斥候哆嗦著,小心翼翼的抬起頭來,組織著話語。
“阿會氏將錢財糧食灑了一地,邊兵們急著要拿起來獻給陛下,便被他們給跑了”
“哈哈哈,獻給我?!是哄搶才對吧?!”
高演氣的都有些說不出話來,他知道從天保六年之后,各地的邊兵都出現了戰斗力下滑和軍紀敗壞的問題,可他不曾想到,竟嚴重到了如此地步!
朕就在這里,還他媽的敢因為哄搶財物而放跑了敵人主力??
就是這么當獵犬的?
要是以如此規模,打個奚人,都不能斬獲其豪帥,那自己的顏面可就算是丟在地上了,回去后怎么說?說自己大獲牛羊而歸嗎??
偽周和突厥人若是知道了,怕不是都要有輕視之心!!
就在高演即將爆發的時候,高長恭急忙說道:“劉將軍正好坐鎮在這里!他的武川兵軍紀嚴明,是絕對不會放跑了敵人的!”
“陛下,請您讓我領輕騎前往,我愿助他留下奚人俟斤!!”
劉洪徽趕忙說道:“陛下,難怪那劉桃子要提前進駐,他果然是看出了這一點,請您讓我前往!!我愿意為斬下奚人之首,獻給陛下!!”
看到此刻,這家伙還想要煽風點火,高長恭實在是忍不住了。
他憤怒的說道:“若是邊塞上少些順陽王這樣的人來吞軍糧,或許邊兵就不會看到糧食便上去哄搶!劉桃子要整頓大軍的時候,姑父還幾次上奏反對,當下便是惡果!!”
“當下雙方大戰,姑父卻還在此處自說自話,構陷大將,你眼里便沒有陛下嗎?!”
劉洪徽氣的嘴唇直顫。
高演冷冷開了口。
“長恭。”
“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