鄴城。
街道上,有幾個孩童沿路小跑,手里捧著蜜餞,開心的哼唱著童謠。
“北有良,持王劍,舉大旗,正朝綱”
馬車緩緩從街道上經過,童謠聲緩緩在四周響起,傳入了車內。
馬車忽停了下來。
祖珽探出了皺巴巴的臉,看向了那些喧鬧的孩童們。
祖珽看向了車夫,“且扶我下來!”
車夫不敢怠慢,跳下車來,扶著祖珽走了下來。
祖珽一瘸一拐的下了車,疼的齜牙咧嘴,他的臀部都幾乎被打爛,和士開暗中給行刑的甲士下令,差點將祖珽打得半身不遂。
中書的職位保不住了,如今還要送往邊地為官。
祖珽踉蹌著,幾步走到了那些孩童的面前,伸出手攔住了他們,然后露出了一個溫和的笑容。
只是這家伙長得本就不好看,這么一笑,卻顯得愈發陰森,有幾個小娃娃嚇得直接哭了出來。
“勿要哭!勿要哭!”
“你們方才唱的很好,我是來賞你們的!”
他從衣袖里拿出了些錢,讓車夫分給了孩子們,孩子們頓時就不怕了,急忙感謝。
祖珽咧嘴笑著,笑得頗為詭異。
“你們這童謠唱的不錯,不過啊,我聽著不是很順耳。”
“我給你改正一二,如何啊?”
“好!”
“你們得這么唱:西有王,仁且英,舉大旗,正朝綱.”
“是不是順口了許多?”
“來,再給他們拿些錢,這么唱,就有人會給你們錢了”
祖珽分好了錢,在車夫的帶領下迅速上了馬車,然后,消失在了道路上,孩子們將錢藏在身上,不敢讓別人知道,他們朝著自己的家跑去,嘴里還在不斷的高唱道:
“西有王,仁且英”
車夫駕著車,聽著祖珽那哼哼的聲音,沒敢去詢問情況,他帶著祖珽回了家。
祖珽的家在鄴城也是赫赫有名的娛樂圣地,院落占地極大,屋內奴仆也不少,頗為熱鬧。
祖珽一瘸一拐的來到了書房,而后平躺在了地上。
他的奴仆趕忙為他上藥,眼里滿是驚詫,“家主,陛下對您明明很是寵愛,又為何要懲罰您呢?”
“呵,寵愛?”
“我不好男色,他要如何寵愛啊?”
祖珽不悅的說道:“我雖跟隨他的時日不多,但是這幾個月里,我為他做了不少的事情,不曾有什么過錯,只因為和士開那廝常常在他耳邊說我的壞話,他便不賞賜,如今還要趕我去外地。”
“我有宰相之志,可他卻沒有帝王之胸懷啊。”
奴仆覺得這話有些大逆不道,沒敢往下接。
祖珽忽說道:“整日吃酒玩樂,對待國家大事猶如兒戲,劉桃子遲早要殺了他。”
奴仆嚇得手一抖,祖珽疼的叫了起來。
“又沒說殺你,你怕什么?”
奴仆臉色蒼白,低聲說道:“家主,這種事,不可明說啊.”
“怕什么,這天下就此一家嗎?”
“我讓他去勸慰文宣皇后,他竟去霸占了對方,我讓他分化斛律羨跟劉桃子,他竟想栽贓斛律羨!”
“到頭來,這罪過還成了我的?”
祖珽憤憤不平,“他遲早要敗亡,我得尋一位明主,才能實現我這執宰天下的志向!”
奴仆低聲問道:“我們要去投西邊嗎?”
“投西?人家也得要你啊!那邊軍頭林立,武夫說了算,哪里還有我立足的位置?”
“那投南?”
“南邊就更沒有了”
祖珽眨著眼,“有一人,正為我主,我們二人聯手,則大事可成!”
他猛地抓住了奴仆的手,“你先帶著家中長輩偷偷離開鄴城,在肆州等我!”
“那家主您.”
“投奔明主,還能是空手前往嗎?”
“我得給他準備一份厚禮啊!”
“你且去辦!”
“唯!!”
奴仆急匆匆的離開。
祖珽瞇起了雙眼,手指輕輕叩打著面前的床榻,片刻之后,從內屋傳出了他陰險的笑聲。
鄴城,皇宮內。
高湛板著臉,臉色陰沉到了極點。
他的面前擺放著諸多的美酒,可高湛壓根就吃不下,一點胃口都沒有,這確實是不多見。
平秦王高歸彥坐在一旁,人高馬大。
在輔佐高湛登基之后,高歸彥的權勢達到了一個無人可比的地步,就是段韶等人,都有些無力與他爭鋒,他隱隱有點皇帝之下第一臣的感覺了,就如當初的長廣王高湛,又如更早的常山王高演。
他這些時日里應當是吃了不少的酒,腹部凸起,比以往要肥胖了許多,臉色紅潤。
他笑著說道:“陛下,不必擔心。”
“劉桃子不會謀反的。”
“當初他設法搭救高浟,就能看出他沒有謀反的心思。”
“當下群臣對他縱容,上奏來擔保,都是因為他沒有反心,倘若他要謀反,則是與天下為敵,朝中與他有關的人,都會最先站出來討伐他。”
聽著高歸彥的話,高湛這才吃了一口酒。
他緩緩說道:“有人說,劉桃子出生時,曾以黑衣裹身,渾身漆黑如墨,三日不曾褪。”
“亡高者黑衣的預示,是出在他的身上。”
“城內更是有童謠說:北有良,持王劍,舉大旗,正朝綱。”
“劉桃子定然是要謀反。”
“可朝中群臣諸將都不贊同朕用兵。”
高湛甕聲甕氣的說著,又吃了一口酒,覺得不爽,連著吃了好幾口。
高歸彥不屑的搖著頭,“這都是那韋孝寬的手段!”
“韋孝寬最喜歡用這樣的伎倆,他巴不得陛下出兵討伐劉桃子,打得越狠越好。”
“陛下怎么能相信這些呢?”
“陛下,當今最重要的,是要擊敗偽周,我們先擊敗偽周,陛下如此就有了軍功,而后繼續高浟的政策,提升國力,五年之后,臣愿意為陛下攻取玉璧,開創盛世基業!!”
高歸彥意氣風發,一時間,不像是個爛酒鬼,真真有了點賢王的模樣,他認真的說道:“劉桃子這個人,陛下是可以重用的,臣曾見過他,他并沒有反叛的心思,以高浟治內,以劉桃子治外,天下何愁不治呢?”
高湛也不說話,只是繼續吃酒,也不知吃了多少,高湛都開始有些搖晃了。
他搖著頭,“會不會謀反不重要,能不能謀反才重要”
高歸彥臉色一變,當即不敢說話。
高湛意識到失言,笑了起來,“畢竟是外臣,非自家人,哪里能輕信?”
高歸彥的臉色方才好了些,又給他倒了酒,兩人繼續吃酒,高湛問道:“就因為他救了高浟,你們便都覺得他不會謀反??”
“陛下,他若是要謀反,便不會如此行事,哪有謀反的人拿錢糧去安置百姓的?他跟地方的大族不親近,跟勛貴們無往來,朝野內外,想殺死他的人比偽周還多,真正要謀反的人,應當是拉攏各方,用錢糧招兵買馬,怎么可能用以安置亡民,設什么學室.這些亡民就是再操練十年,能打得過全副武裝的騎士嗎?那些小吏再學十年,能為他出謀劃策嗎?”
高歸彥搖著頭,“陛下勿要多慮啊。”
高湛不再說話,兩人繼續吃酒。
很快,案上的美酒,兩人便差不多都吃干凈了。
高湛也換了個話題,兩人聊得頗為開心,高湛許諾道:“再過些時日,我讓你領大丞相!”
又吃了片刻,高湛忽然開口:“朕還有一件事要問你。”
“陛下請說。”
“朕有沒有一個姓司馬的嬪妃?”
“啊似是沒有陛下何以如此發問?”
高湛哦了一聲,看了眼在一旁翩翩起舞的美人,“那沒事了。”
“去將徐之才叫過來吧,朕該吃藥了。”
祖珽穿著奢華的衣裳,站在了門口,身后的奴仆們正在忙碌的準備起來。
有人在清掃地面,有人在灑水,有人則是以馬車裝著妓女往府內送。
祖珽看著周圍,臉被凍的通紅,時不時的往自己手里呼氣,又狠狠挫自己的臉,讓自己的臉變得更紅。
如此過了許久,遠處忽傳來了誦念佛經的聲音。
這誦經聲一出,沿路的家家戶戶都迅速關門,不敢外出。
就看到一大群和尚,嘴里念著經,徒步朝著這里走來,祖珽趕忙笑著走上前去。
他從那些和尚之中穿行而過,來到了馬車前,朝著馬車大拜。
“祖珽拜見高侍中!!”
馬車忽停下來,一個肥頭大耳,披著袈裟的男人從馬車上走下來,快步走到了祖珽的面前,此人跟祖珽差不多的相貌,中規中矩,臉上少胡須,整個人看起來非常的溫和,有禮佛之人的寬厚。
他趕忙將祖珽扶起來,“祖君何必如此生疏呢?過去我們常常聚在一起談論天下大事,鉆研佛經,商談陰陽,怎么現在卻行這般大禮?”
祖珽起身,苦笑著說道:“我當下被罷免了職位,而公卻擔任侍中,陪伴在陛下左右,我如何再敢跟從前那般對待您呢?”
高侍中哈哈大笑,他搖頭說道:“你我向來親近,此刻又不是為了國事,你像過去那般就可以了。”
祖珽這才扶著對方往自己走,那些和尚們就跟在他們兩人的身后,一行人進了大堂。
早有奴仆準備好了美酒佳肴。
祖珽請對方上座,自己則是坐在了他的身邊。
這位侍中喚作高元海。
乃是神武帝的從孫。
此人癡迷佛經,是個很純粹的禮佛之人,在鄴城的時候,他全力支持高湛,因此如今加了侍中,隨帝左右。
祖珽令奴仆們將更多的佳肴帶來,隨即又將那些妓女請來,高元海大喜過望,讓兩個女子坐在他的腿上,一邊吃酒,一邊與她們攀談。
又有樂師前來奏樂,氣氛越來越好。
就在此時,高元海臉色一變,他皺起眉頭,看向了祖珽。
“祖君,你在言語上對我愈發的恭敬,可這行事卻是越發的無禮了。”
祖珽大驚失色,“侍中,不知是哪里怠慢了您?”
高元海不悅的問道:“這鄴城里有名的那幾個樂師,過去我每次前來,你都會將他們叫過來服侍,今日怎么一個都見不到,彈奏樂器和唱歌的我竟一個都不認識!”
祖珽趕忙請罪,又叫來了奴仆,兩人大聲的說了些什么,許久之后,祖珽方才回來,坐在了高元海的身邊。
他的臉色復雜,低著頭,可憐巴巴的模樣著實讓人心疼。
“高公,這都是我的過錯,下次,下次我定然將他們都請過來.”
“祖君,你向來是最會玩耍的,過去也不曾出過這樣的事情,現在這是怎么回事?就不能現在將人帶過來嘛?”
聽到高元海的質問,祖珽苦笑著說道:“高公啊,我很早就派人去請他們前來,做好了宴會的準備。”
“誰知,朝中有一位貴人連著幾天設宴,不許他們外出,將他們都留在自己身邊,我的人連門都進不去。”
高元海勃然大怒,“是哪個”
他臉上的怒氣一消,低聲問道:“不是在皇宮吧?”
“不是。”
“彭城王府?”
“不是。”
高元海的怒火再次回到了他的臉上,他當即抬起頭來,“是哪個狗賊敢這般猖狂?!合該他一人設宴享樂不成?!”
祖珽看了看周圍,低聲說道:“是那位大王啊。”
“大王?鄴城的王多的是,哪個敢說是大王?”
祖珽再次說道:“高仁英啊.高仁英,平秦王.”
高元海頓時醒悟,“哦,高歸彥啊。”
他冷笑著說道:“這廝向來反復無常,吃酒縱樂,陛下本來要讓我領中書事,這廝竟在陛下身邊教唆,說我才德不配,到頭來,只落了個侍中!”
祖珽趕忙拉住他的手,“高公,可不敢多言啊!”
“當下大王名聲正盛,朝野里的親朋無數,天天在府內設宴,款待群臣重將,無人不從,無人不服,我還聽說,他對左右許諾,但凡親近他的人,以后都可以得到提拔.”
“他!他當這大齊是他家的!?!”
高元海猛地站起身來,臉色猙獰,兇神惡煞。
宴會頓時變得寂靜,眾人都驚懼的看著他,高元海實在是沒有玩樂的心思了,他狠狠的捏了幾下左右的美人,隨即快步走了出去,祖珽匆忙跟在他的身后,狼狽不堪,“高公,您勿要動怒啊,是我的過錯,我準備不妥,您且勿要.”
高元海沒有理會他,一路走到了門口,這才看向他,“無礙,這不是你的原因,是我沒有興致,往后再來你家赴宴吧。”
說完,他干脆的上了車,就離開了此處。
祖珽則是焦急的看著遠去的馬車,隨即看向了自己的左右,奴仆點點頭。
高元海坐在車里,心里只覺得惡心,他最厭惡在玩樂的時候被打斷興致了。
今日的佛法都沒來得及鉆研,明明可以做許多的事情,狗日的高歸彥。
馬車剛剛從路口轉過頭。
“西有王,仁且英,舉大旗,正朝綱”
“西有王”
童謠聲從不遠處傳起,一群孩子玩的正是高興。
下一刻,高元海猛地下了令。
“皇宮!!”
“去皇宮!!”
馬車當即改變了方向,以極快的速度迅速離開了此處。
當這行人消失在道路上的時候,祖珽緩緩從不遠處的巷口探出頭來,他盯著遠去的這一行人,咧嘴笑了起來。
“走吧,小禮備好了,我們去找鄭公,跟他要個名帖!帶上大禮離開!!”
“陛下,平秦王權勢太重!!朝野之中,多是他的親信!”
“他仗著您的信任,四處拉攏群臣,日日設立宴會,進出他家的重臣數不勝數!”
高元海跪在高湛面前,錚錚有詞。
高湛衣衫不整的坐在上位,他的興致也被打斷了。
他不悅的問道:“你到底想說什么呢?”
“陛下,高歸彥或許會對您不利!大行皇帝以丞相成事,您也是如此,如今,您要冊封他做丞相,這不是會造成禍亂嘛?”
“城內有童謠說:西有王,仁且英,舉大旗,正朝綱!”
“這分明就是在預示高歸彥要謀反!”
高湛一愣,“不對,童謠是說北有良.”
“陛下是從哪里知道童謠的呢?臣可是親耳所聽的,只怕陛下所聽到的童謠,也是某些人修改過的!”
“高歸彥的封地在西,表字仁英,就是應驗了這個童謠啊!”
“況且,臣在聽到童謠之后,還進行了占卜,發現謀反者并不在邊塞,而是在帝星之側!或許就是高歸彥,不可不防!”
高湛有些驚愕,他來回的走動了幾步,“你真的占卜過了?”
高元海挺著頭,“絕不會錯!”
高湛皺起眉頭,沉思了片刻,“來人啊,去將鄭道謙叫過來!!”
高元海一愣,眨了眨眼,“陛下,這一事不能占卜兩次.”
“無礙!且聽聽他所說的!”
“你先出去休息吧。”
高湛派人去將高元海帶去休息,站在別殿里,高元海頗為不安,他來的匆忙,占卜只是他的借口而已。
若是鄭道謙占卜出來的結果跟自己不同,那會不會變成離間君臣?
這下可怎么辦呢?
就在高元海急得團團轉的時候,甲士再次將他帶到了高湛的面前。
“你竟沒有說錯!!”
“鄭道謙的占卜與你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