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陽。
司空官署。
堂內,鴉雀無聲,如喪考妣。
高歸彥坐在上位,諸多年輕后生們分別坐在兩側。
他們的臉色呆滯,眼神渙散,一言不發。
高歸彥拿起一旁的酒盞,拿到了嘴邊,輕輕吃了一口。
爛完了。
從邊塞到晉州,大齊最引以為傲的軍事防御力量,爛透了。
雖說有太后詔令護身,可領著數十騎,就能從邊塞一路殺穿,若非高長恭去迎接,那人家就是實打實的殺到晉陽之外了。
高歸彥都不敢想象,若是高長恭沒去,劉桃子領著人到達晉陽城外,拿出詔令要求拜見皇帝,那會是個什么樣的場景。
高歸彥再次看向面前這些年輕的國人‘俊才’們。
看著他們那呆滯且絕望的面孔,他只好又吃了一口酒。
當初跟著高王開疆擴土的狠人們,已經沒有剩下太多,不知為何,大齊的英才們往往都很短命,長命的實在找不出太多來。
而當下的這些勛貴們,其中大多數,在過去那都是格外威武。
騎著最好的戰馬,領著親兵們,四處叫嚷,說起軍事和廝殺,渾身有著用不完的勁道,這給了天下一種錯覺,認為這一批的勛貴跟當初的老人沒什么區別,同樣的兇悍能打。
可說起來,大齊從天保五年之后,便沒有打過那種勛貴齊出的硬仗了。
有個二代勛貴在邊塞多次取勝,打得偽周苦不堪言,奪回了好多戍鎮,那人喚作斛律光。
他的戰績,使許多二代勛貴都叫囂起來,認為他們并不遜色第一代。
可到真正干大事的時候,高歸彥猛地發現,一兩個特例,并不代表整個群體。
他們差的太多了。
“大王.”
有人開了口,臉色蒼白,“此番劉桃子返回晉陽,陛下不會追究.我們吧?”
高歸彥笑了笑,“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曾參與這件事。”
那些人的臉色變得更加可憐,楚楚動人。
“大王.那劉桃子見到了陛下,定然會誣告我們,劉將軍已經被殺了,求大王搭救!!”
“我們定然銘記大王恩德.”
看著這些可憐巴巴的眾人,高歸彥抿了抿嘴,不好氣的說道:“是不是誣告,你們心里清楚,既然決定要做這樣的事情,此刻又何以懼怕處置呢?”
有人說道:“并非是懼怕處置,只是不愿意因為劉桃子這樣的人而被處置,他是個小人,又深得陛下寵愛,若是他構陷”
“大王,我們可不曾參與謀殺鎮將軍的事情”
高歸彥深吸了一口氣,趕忙再吃了一口酒,消了消怒氣。
“大王,能否替我們去向陛下請罪?我們愿意從此跟劉將軍和睦相處”
“嘭!!”
高歸彥一拳打在面前的案上,他終于不淡定了,他的眼神極為兇狠,憤怒的盯著面前這些草包。
“現在不是劉桃子構陷不構陷你們的問題!!”
“現在甚至都不是誰要謀殺鎮將軍的問題!!”
“現在是邊防的問題!!”
高歸彥怒吼道:“這沿路的二十五處關卡城寨,竟都攔不住一個劉桃子!!”
“這便是我大齊精銳嗎?!”
“這次來的是劉桃子!若來的是韋孝寬,我們豈不是要被圍困在晉陽!!”
“恥辱啊!!恥辱啊!!”
有后生趕忙起身,“將軍,他能通過,完全就是靠陰謀詭計,他手持詔令,士卒們不敢殺他,還有人暗中相助.況且,真正的精銳都在戍衛晉陽,有能耐的讓他來晉陽.”
高歸彥一把摔碎了一旁的酒盞,吼叫道:“取我酒水來!!”
有奴仆拿著酒壺前來,高歸彥對嘴便吃,猛吃了幾口,他拿起酒壺就往那些人之中丟去。
“蠢物!草包!!”
“這沿路的防務竟讓你們這樣的人來負責?”
“該殺!”
“你們要不死,周人遲早將我們給圍困在晉陽!!我大齊精銳,都成了個笑話!!”
這下,便再也沒有人敢反駁了,他們低下頭來,臉色暗淡。
高歸彥憤怒到了極點,就如他所說的,劉桃子撕開了當下勛貴那強勢的面具,讓上層的人都看到了他們是個什么德性。
他當然不知道,這層面具實際上是要由北周大將楊忠在三年之后掀開,領軍出征,一路直逼晉陽,最后距離晉陽只有二里地,北齊高層方才驚悚的發現,引以為傲的防務竟成了一坨爛泥,他們趕忙采取補救措施,在段韶擊退敵人之后,他們迫不及待的開始重新頒發均田令,主動吸納天下漢人為兵。
所以說,要改革,光靠說是無法進行的,挨了打吃了痛才知道不妥之處。
高歸彥此刻都覺得心悸。
這次劉桃子往晉陽,沿路諸關卡的表現,簡直令人眼前一黑。
有直接開關出去單挑的,有丟下關卡躲山里的,有指揮不當被擊破的,有被屬下殺死的,有直接辭官跑掉的.
甚至有將領長途跋涉的進行伏擊,結果走錯了路。
這也是為什么高演下令殺死劉洪徽時,勛貴們不敢再起來反抗的原因。
若是他們順利干掉了劉桃子,那他們還敢起來,說將功補過,或者干脆抵賴,可這被打穿了啊。
像高歸彥這樣的最高層,他們最先看到的不是勛貴殺人,他們看到了自家那慘不忍睹的防務.哪里還有什么顏面站起來求情?
大堂內的氛圍一時降到了冰點。
鴉雀無聲,死一般的寂靜。
高歸彥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隨意的揮了揮手。
“都回去吧,丟臉丟到當今這個份上,便夠了,若陛下要殺你們,便自我了斷,給你們的父兄留點臉吧.”
高歸彥將這些人趕了出去,換了身衣裳,在幾個甲士的陪同下,上了車,前往晉陽東城大門。
當他醉醺醺的從馬車上跳下來的時候,大將軍段韶早已等候在此處。
高歸彥下了車,看到對方,臉色一黑,卻又擠出了個難看的笑容來。
“大將軍”
段韶笑吟吟的打量著他,“司空又吃醉了?”
高歸彥握緊了拳頭,忽又松開,笑著說道:“大將軍果真料事如神啊,這也被您看出來了?”
段韶當即看向了遠處,“外將前來,你我奉陛下之令前往迎接,可不能失態啊。”
高歸彥同樣也看向了遠處的道路,他走上前幾步,站在段韶之前,“大將軍,你先前上書說各地戍卒久不操練,將領不知用兵,此刻出了這般的大事,讓一個邊將領著數十人一路殺到了晉陽外.足可見,大將軍果真是料事如神,事事先知,陛下早就該聽你的建議啊。”
段韶平靜的說道:“司空,當下不是商談其余雜事的時候。”
“劉桃子若是能一路殺到晉陽外,那周人也能,周人雖沒有詔令,可劉桃子也沒有攜帶重兵啊。”
“這些年里,我們與偽周互相攻伐,彼此死傷慘重,他們敗了許多次,可國力卻日益強盛,我們贏了許多次,可國力卻日漸不顯,到了該改變的時候啊。”
“再這么下去,往后就只能是他們討伐,我們防守,再也沒有進取的機會了。”
高歸彥的嘴唇抖動了片刻,渾身的氣勢猛地松懈。
“我知道。”
兩人不再言語,只是看著遠處。
一行大軍緩緩出現在遠方,騎士們漸漸停下來,分成兩列。
高長恭領著劉桃子等人,迅速朝著他們飛奔而來。
“拜見司空!”
“拜見大將軍!”
高長恭領著劉桃子拜見了兩位重臣。
前來迎接的就只有兩位重臣,以及他們的護衛親兵,并沒有其余的官員和將領們。
高長恭甚至都很驚訝,回來之前,他也不曾想到竟會是這兩個人前來迎接。
這兩個人品級極高,況且也不是負責迎接人的官員 段韶跟高歸彥此刻都看向了劉桃子。
先前出征,兩人一個留守鄴城,一個留守晉陽,都沒有跟劉桃子見過面。
劉桃子同樣看著面前這兩個人。
高歸彥忽開口說道:“我認得你.”
劉桃子皺了皺眉頭。
高歸彥幽幽的說道:“我曾折損了三個百保,我領人在成安附近巡視,曾遇到過你.”
他緩緩走到了劉桃子的面前,眼神凌厲。
氣氛有些不對。
高長恭緩緩上前。
看著臉色沉穩,一動不動的劉桃子,高歸彥猛地捶打了一下他的胸口,“可惜啊!!”
“當初我若是將你收到麾下,現在我身邊豈不是就有了個萬人敵的猛將輔佐嗎?!”
高長恭緊繃著的身體頓時放松。
段韶笑著走上前來,“司空何以擔心呢?往后未必沒有領兵出征的機會,到時候,您上奏陛下,讓劉知之為你先鋒事情不就妥了?”
“哈哈哈,只怕到時候被你搶了先啊!”
“豈敢與司空爭搶呢?”
兩人笑著,言語和氣,看起來像是多年的好友。
段韶打量著劉桃子,“果真壯士啊,過去都說高敖曹是項籍復生,我看,劉知之亦不差,當真虎熊之將!壯哉!壯哉!”
“我當初統帥禁軍的時候,便與他父親是老相識了,他阿爺便是驍勇之人,類父!類父啊!”
兩人對著劉桃子便吹捧了起來。
高歸彥的目光繞過劉桃子,看向了他身后的眾人,“這些便是知之麾下的猛士吧!果真勇武!”
“來人啊,每人賞一匹寶馬!”
聽著兩位大人物的奉承,姚雄只覺得頭暈目眩,整個人都差點要飄上天去。
大將軍跟司空兼尚書令此刻正在夸贊我們嗎??
他們說了些廢話,便再次上馬,讓高長恭回去安撫軍隊,領著劉桃子前往了晉陽城。
晉陽城是一座粗狂的城池,便是城墻,也看不出用心雕琢的痕跡,本著越大越好,越寬越好的鮮卑傳統思念進行的修繕,連帶著城門,都是大塊頭。
城內外都是格外的肅穆冷峻,進了城,也基本看不到什么百姓,四處皆是巡視和放哨的甲士。
武備森嚴。
高歸彥騎著駿馬,走在最前頭,他長嘆了一聲,開口說道:“知之啊,你這次所遇到的事情,我聽說了,我也很是氣憤啊。”
“竟有人想要謀殺鎮將,這實在是.不可饒恕!!”
“那劉洪徽,已經被陛下所處置,他的諸多同伙,陛下也定然不會饒恕!”
“只是,知之啊,你也知道,劉洪徽功臣之后,在各地的好友也不少,當今陛下要處置有關者,殺戮只怕會太多。”
“其中還有些年少的,他們不知道大事,胡亂作為。”
“知之,我并非是要勸說你去寬恕他們,只是,若是你面見陛下的時候,能替他們求求情,少死一些人,我保證,往后再也不會有人與你為難,誰要難為你,我且先殺了他!”
“我跟你阿爺,那可是故交!”
“此番聽聞你要來,我便請求親自前往迎接。”
“我看當下這邊塞,除了你,誰也不能承擔重任.知之啊,我知你受了委屈,不過,這些后生,大多是功勛之后,我與他們阿爺也都有交情,實在不忍心就這么看著他們死掉啊.”
“你就當幫我一個忙,如何?”
高歸彥笑呵呵的說著。
劉桃子還不曾開口,段韶卻笑著說道:“劉知之雖勇猛,年不過二十,又不過是四品鎮將軍,只怕這廟堂大事,還是得要陛下自己來定奪,若說勸諫,我們二人倒是可以上書勸諫,只怕他的話,是不能動搖陛下之決心的。”
他看向了高歸彥,臉色頗為誠懇,“司空,不如這樣吧,稍后啊,我們便當面跟陛下說,希望他能赦免”
“劉知之乃是陛下愛將,此番大事,又是因他而起,讓他出面,也沒有什么不妥啊”
高歸彥笑吟吟的看著段韶。
這一刻,跟在劉桃子身后的田子禮,似乎有些看明白了為什么會是這兩個人。
高歸彥想要前來迎接,是為了想辦法救下那些涉及此案的勛貴,安撫好兄長,而段韶前來,大概是受到皇帝的暗示,就是為了阻攔高歸彥。
可皇帝若是不想赦免,只要不理會兄長就好了,何苦讓段韶前來勸阻?
田子禮皺起眉頭,反復的思索了起來。
直到他們來到了皇宮門口的時候,前頭這兩人尚且還在不斷的交談,和氣的笑容之下,殺氣騰騰。
進宮并非是什么容易的事,前頭這兩個倒是可以隨意進出,而劉桃子這邊,卻只有劉桃子一個人能進去,還得接受盤查,哪怕他是大將軍跟司空所帶來的人。
那兩個人先走一步。
在接受了詳細的盤查,解下了所有的武器之后,他在專門官員的帶領下,朝著昭德殿走去。
皇帝高演坐在上位,板著臉,他沒有說話,而那種憤怒卻是清晰可見。
這幾天,皇帝幾乎氣瘋了,那冰冷的眼神,使眾人都不敢正視他。
群臣分別坐在兩側,除卻那些留守鄴城的,其余人幾乎都到齊。
就如前不久高歸彥的官署那般,大殿內鴉雀無聲,氣氛肅穆。
“鎮將軍劉桃子覲見!!!”
有官員在門口大叫道。
這一刻,群臣紛紛側目,甚至有人不顧朝廷禮節,改變姿勢,探出頭去看。
一個身穿官服的高大漢子出現在了門口。
那是一條魁梧壯漢,肥大的武官服套在他的身上,讓他看起來更加的雄武強壯。
臉色堅毅,目光兇狠,他快步走來,坐在大殿門兩側的官員不由得后仰,心生懼意。
忽從人群里傳出驚嘆聲。
其中有幾個大臣,此刻臉色慘白,低著頭,渾身哆嗦。
勛貴依舊痛恨劉桃子。
可在痛恨的基礎上,還增生出了些別樣的懼怕。
劉桃子鑿開了一條血路,殺的人頭滾滾,如砍瓜切菜,著實將這些人給嚇到了。
當然,這也讓他們意識到了自己的虛弱不堪。
一群尚且還吃著奶的幼虎,披上父輩留下的虎皮,四處叫嚷,以獠牙恐嚇周圍的所有人,告知天下,我還是那頭猛虎!
可劉桃子卻硬生生拔出了他們的牙齒,一肘打斷了他們的虎背,他扯開那層虎皮,讓眾人看清楚了虎皮之下的是什么樣的東西。
晉陽之中,真正的老虎當然是有的,只可惜,真老虎時不時出去覓食,吃完了就躺下來睡覺,實在沒有四處嘶吼炫耀恐嚇的想法。
高演依舊板著臉,眼里的喜色一閃而過。
劉桃子恭恭敬敬的拜見了高演。
高演緩緩看向了前方的眾人,坐在這里,他能將這些人的神色盡收眼底。
“我國內的鎮將軍,領詔回都城,竟還要提防自己人.”
“沿路的將軍,紛紛阻撓,用各種辦法試圖謀殺鎮將軍。”
“建國以來,不,自古以來聞所未聞,當真是令朕大開眼界!!”
眾人低著頭,不敢作聲。
在適當的時候,高歸彥緩緩走出來,朝著他行禮,“陛下,劉洪徽嫉恨賢良,死有余辜,臣領尚書令,卻不能管束好麾下,請陛下治罪!!”
高演沒有理會他,再次開口說道:
“謀殺朕將軍,朕只當爾等是惡人,是賊人可殺都殺不掉,一路丟關棄甲,治軍不當,甚至還有被麾下殺死,獻關的.”
“平秦王,你說這還是嫉恨賢良的問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