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兵!!”
“軍書有名者,皆往大校場集合!!”
軍吏騎乘著快馬,一路高呼,飛奔而去。
周圍的諸多宅院里,紛紛傳來了響動。
燕娘緩緩推開門,走出來,看著那軍吏消失在了遠處的道路上。
她轉身走進了院里。
院里雖然破舊,占地卻不小,足以跑馬,左側擺放了一排的草人和木人,草人的頭顱上插滿了箭矢,而木人的脖頸附近則皆是刀痕,胸口處能看到馬槊打去的凹陷。
老翁站在正中間,周圍站了六位蒼頭奴,其中三人年紀頗大,三人年紀略小。
他們皆牽著馬,眼里是說不出的悲傷。
老翁打量著他們,嘴唇顫抖著,他猛地丟掉了手里的拐杖。
“取我甲胄來。”
劉大頭端坐在校場門口,有騎士領著一眾蒼頭奴前來此處,向劉大頭告知準備情況。
“城北若口引戶,出兵一人。”
“若口引齒,領蒼頭奴十人,八人有足!”
“此番只要騎兵!!要么備齊,要么只領八人!”
“唯。”
此人離開,又一人走上前來。
劉大頭抬起頭來,就看到騎士牽著馬,全副武裝,早早就將甲胄穿戴好了,臉上還戴著祭祀所用的面具。
劉大頭并不詫異于面具,邊鎮人帶面具上陣的并不少。
可看著面前這人,劉大頭忽意識到了什么。
對方開了口。
“城南燕戶,出兵一人。”
“燕黑靼,領蒼頭奴五人,皆有足。”
劉大頭當即放下了手里的筆,長嘆了一聲,“燕你回去吧,讓你耶耶勿要擔心,等我們回來,再分些糧食給你家便是了。”
“叔父,我家耶耶從不要施舍。”
劉大頭揉了揉額頭,“可你一個.”
‘燕黑靼’取下了強弓,當著劉大頭的面,緩緩將弓舉起,側著身,漸漸將強弓拉滿。
劉大頭叫道:“勿要空放!勿要空放!”
燕黑靼又緩緩的將弓弦放回。
劉大頭遲疑了片刻,“也罷,也罷。”
他低頭書寫了起來,“進去吧!”
“多謝叔父。”
燕黑靼說著,隨即上了駿馬,周圍的蒼頭奴紛紛上馬,簇擁在他的周圍,他領著眾人沖進了校場內。
劉大頭長嘆了一聲,繼續忙碌了起來。
校場將臺上,空空蕩蕩,懷朔兵還在聚集,并沒有到出兵的時候,眾人尚且沒有聚齊。
劉桃子與賀拔呈等人尚且還圍坐在官署之內。
眾人之中,擺放著一張巨大的輿圖,賀拔呈的長史正在為眾人講述這里的情況。
“先前這里都是蠕蠕人的牧場,后來蠕蠕人被突厥人擊敗,逃離此處,奚人從東邊出兵,趁機占據了此處,占據大好牧場,意圖夾在我們,突厥,以及偽周之間,多以往來,換取物資”
將領們此刻都很是無奈。
這是他們到達懷朔的第二天,而鎮將軍卻已經準備發兵了。
他們都已經派人往自家的戍區,令他們率領大軍往武川。
長史還在繼續講述,“此處有奚,高車等部落,而要是去打突厥可汗牙帳,這一路走去,根本藏不住行蹤,便是趕到了,也會被突厥人所拖住,無法輕易戰勝,到時候,偽周,奚等諸賊若是圍攻,或斷吾等后路,只怕是會出大事。”
長史說完,便看向了賀拔呈。
賀拔呈清了清嗓子,隨后說道:“因此,我認為應當去攻打駐扎辛山之外的突厥阿史那攝圖牙帳。”
“此人是當下突厥可汗阿史那俟斤的侄子,他奉命在此駐牙帳,收攏蠕蠕人的潰兵,企圖將奚人和高車人接納或驅逐。”
“一來,此處距離吾等最近,若是以強行軍,不出五日就能到達,不給他們準備的機會,往返也不難,二來,他們剛剛進駐此地,麾下多為受降的蠕蠕與高車,精銳并不多。”
“這三來,攝圖是前可汗之子,離開可汗牙帳后,分的不少家產,用以收攏諸部,頗為富裕”
賀拔呈說完,即刻看向了劉桃子。
生怕劉桃子會面露不悅,拒絕他的提議。
若劉桃子執意要去打可汗牙帳,那事情就麻煩了。
突厥牙帳不是他們這些邊鎮兵就能去打的,對方剛剛經歷了一場浩大的戰役,從戰役里活下來的精銳們足足有數萬之眾,而當下的突厥可汗又極為善兵,面對蠕蠕人多次以少勝多,逼的偽周都殺了逃過去的蠕蠕人以示友好。
當然,在賀拔呈的想法里,若是能不打,那是最好的。
雖然突厥人當下跟偽周走的極近,先跟偽周擬定婚約,又多次向對方互獻禮物,可畢竟明面上跟大齊還是沒有交戰的,他怕這么一打,對方徹底歸了偽周,而后就麻煩了。
劉桃子也看向了賀拔呈。
“一切都聽賀拔將軍的。”
賀拔呈這才敢繼續與眾人商談出兵的路線,在前朝一分為二之后,原六鎮的防區大量丟失,大齊只能沿著武川等重地重新設立防區,修筑城墻,而城墻外的地區,這些邊鎮兵同樣十分熟悉,因為這里過去都屬于六鎮兵所有。
將領們聽著賀拔呈講述,各個熱血沸騰,摩拳擦掌,神色激動。
邊鎮兵都是渴望戰爭的,因為他們被設立的目的便是戰爭,戰爭可以讓他們積累財富,可以讓他們得到提拔,可以讓他們過上更好的生活。
自從前朝起,出邊塞劫掠,一直都是邊鎮兵的日常項目,倘若廟堂長久沒有發動戰事,他們就會自己出去挑釁,發點財,順便推動一下鄰里關系,推進戰爭進度。
眾人有說有笑的離開了官署,眼里滿是渴望。
賀拔呈卻又偷偷看向了身邊的劉桃子,“將軍.這軍令一下,可就無法更改了。”
“突厥尚且還不曾與我們交惡.”
“他們在跟偽周擬定婚約的時候,便已是我們的敵人了。”
“便是如此,也還沒有正式交戰”
“早晚的事情。”
賀拔呈抿了抿嘴,他又問道:“那倘若嚇跑了奚人.”
“跑不了,三面夾擊,除非是逃回原先的牧場,便是逃回原先的牧場,也只是增加了些路程而已,沒有區別。”
賀拔呈再也無法多說什么了,只能是無奈的點點頭。
看著對方垂頭喪氣的模樣,劉桃子這才開口說道:“邊鎮諸兵,是靠著戰事來保持聯系的。”
“將軍要統帥諸邊鎮兵,只能是外出作戰。”
“召其精銳,戰勝敵人,再進行賞賜,將他們聚集到身邊,則諸邊鎮皆會聽令,輕而易舉的能使諸鎮上下一心,聽從將令。”
“倘若要求穩,便得等到入秋,廟堂運來糧食,再分發下去,只是,到那個時候,只怕大丞相也會一同前來。”
賀拔呈輕輕點著頭。
“此番取勝之后,將軍便能真正統帥諸邊鎮,邊鎮有太多弊端要更改。”
“諸邊鎮兵,在恒,朔二地,當真是與賊寇無異,毫無軍紀,危害地方,不遵將令。”
“還有那些民夫役卒,他們本有更大的作用,不該被當作牲畜來供邊兵們取樂。”
“只有打贏了此戰,讓各鎮拿到了糧食,這些事情才能逐步推進。”
“故而,將軍勿要擔憂,也勿要懼怕,只要能取勝,將軍往后便能大有作為,有數個月的時日可以逐步整頓。”
“等大丞相到來,看到將軍治下的邊塞.將軍便能從此為大丞相重用,平步青云了。”
賀拔呈聽著劉桃子的‘蠱惑’,眼神也漸漸變得堅毅起來。
他猛地咬牙,“大丈夫生不能五鼎食,死亦五鼎烹!!”
“干了!”
劉桃子走出了官署。
他緩緩抬起頭來。
片刻之間,半空之中不知有多少飛鳥撲扇著翅膀,騰空而起。
劉桃子觀望了幾下,便騎上了駿馬,領著眾人沖向了校場。
烈日高照。
在經歷了漫長的寒冷之后,邊塞也終于變得暖和起來。
四周的風光卻沒有什么變化,放眼望去,世界仍然是一片荒涼。
破敗的耕地變得灰白,過去的耕地邊緣所挖出的溝壑此刻也看不明確,哪怕太陽高高掛起,這片大地卻沒有迎來萬物復蘇,還是那白土地,還是那分散的雜草,雜草倒是變得翠綠,可這并沒有什么用,當他們被分散之后,就失去了美觀的特性,反而使得世界看起來更加的蕭瑟。
要往北邊走上許久,才能看到‘風吹草低見牛羊’的風光。
城外,大軍云集。
除卻懷朔和武川,各地又征調了兩千余人,當下要出征的兵數達到了五千余騎。
說是五千余騎,卻是沒有計算蒼頭奴。
算上這些人,軍隊數量就達到了三萬左右,這已經是相當可怕的軍隊數量。
尤其是其中那五千,更是北齊最精銳的軍隊之一。
賀拔呈看著這浩浩蕩蕩的大軍,眼里都有些慌亂,怎么感覺還是有點太過火了?
由役卒臨時搭建的高臺之上,是配備了所有裝備的褚兼得。
此刻的他,正在上頭賣力的表演了起來。
他那粗獷的舞步,配合上周圍幾個巫師的樂器,倒是頗有些感覺。
褚兼得抖動著渾身的掛飾,忽然將手里的骨頭丟在了地上,隨即圍繞在骨頭周圍,來回的跳動。
他忽舉起骨頭,看向了聚集的諸多騎士們。
“大吉!!!”
“大吉!!!”
這一刻,騎士們沸騰了起來,他們紛紛高呼,斗志昂揚。
隨后,劉桃子率先動身。
騎士們以各戍為單位,一一跟隨其后,開始埋頭前進。
駿馬挨著駿馬,形成了一條長龍,從懷朔一路趕往北方的山脈方向。
過去的懷朔鎮,是如州那般的規模,擁有自己的牧場,自己的諸多城池,而當下的懷朔,只是高山邊的一個小鎮子,僅此而已。
遠處的黑色山峰的棱廓清晰可見,除了那座山,道路上再也沒有別的什么景色,一望無際的荒涼土地。
駿馬并非是在全力沖鋒,只是在輕輕的點起蹄子,馬背上的騎士隨著駿馬的走動而晃動,輕輕抬起屁股,又再次落下,有騎士坐的累了,便直接起身,整個身體保持著往前壓的狀態,腿還在不斷的踢著胯下駿馬,讓駿馬加快速度。
劉桃子走在隊伍的前頭,斥候們不斷的往返。
他身后的騎士們,有部分人在他的命令下披了甲,而其余人卻是輕身出發。
賀拔呈走在他的身邊,此刻正在跟劉桃子繼續商談戰術。
“過了山口,可能就會遭遇到偽周的軍隊,他們跟突厥人親近,通風報信是定然的,過了山口,就得分兵了,一部可以沿著黑水巡視,盯防偽周,保護后路,能隨時與我們接應。”
“另外一部人直奔攝圖牙帳,在擊破對方之后,后軍即刻前來接應,護著物資從南麓返回武川.”
他說著說著,便要停下來看劉桃子的臉色。
劉桃子點點頭,“我不曾領兵出塞,并無經驗,將軍自己決定便是。”
賀拔呈便沒有繼續說,他過去倒是領兵出去過,只是,沒帶出去過這么多人。
他正要說些什么,又看到周圍那些大汗淋漓的披著甲胄的騎士,他笑著說道:“劉將軍果真是沒有經驗,在趕路的時候,不能披甲”
劉桃子低聲說道:“若是出塞作戰,最好將將士分成三批,分別披甲,走與外側,以防忽然襲擊。”
賀拔呈一愣,驚訝的問道:“將軍不是說不曾出過塞外”
“曾有人告知過。”
“哦”
大軍繼續趕路,而賀拔呈也發現了這一點,劉桃子著實缺乏塞外作戰的經驗,可是,他卻有著龐大的理論,就像是有人專門給他講授過塞外該如何行軍,從水源,天氣,到陣型,劉桃子都有了解,只是不曾親自做過,還在磨合之中,這讓賀拔呈愈發的不敢斷定對方的來歷。
劉桃子所做的很多準備,連自己都不知道,聽來都覺是親身經歷,一聽就知是真正統率過大軍,殺到過塞外的將軍所傳授的。
這到底是誰家的子弟??
該不是真的姓高??
劉桃子幾乎沒有松懈下來的時候,斥候們來來往往,而劉桃子偶然也會領著騎士們往返后方,又處置了幾個私下因小事而爭執斗毆的不同歸屬的騎士。
到了晚上,眾人就駐扎在山腳下。
冷風吹來,吹起了駿馬的鬃毛,騎士們三三倆倆的聚集在一起。
‘賀拔呈’將來自不同地區的騎士們整合成了一軍,諸多統帥都是親自任命的,這些人不再提起過去的爭執,有說有笑的攀談起來,有人聊著聊著,卻發現對方竟是自己的親戚。
劉桃子率領親兵們在諸營帳內來回的穿行。
篝火前,有騎士仰起頭來,高聲唱起了歌曲。
一座座氈房如竹筍般聳立在地面上,在氈房周圍,擺放了諸多的柵欄,這些柵欄并不是連著的,卻是多層設立,分開了這些氈房,有牧民騎著駿馬,驅趕著牛羊。
周圍有騎士巡視而過。
在無數氈房的最中間,則是有一座龐大的建筑,是唯一的磚石建筑,修設了高大的院墻,猶如城墻那般的高大,周圍有甲士守衛,甲士全副武裝,甲胄之下只能看到半張臉。
此刻,有一行輕騎在騎士的帶領下來到了此處。
他們當即下了馬,有甲士上前,與護送者言語了幾句,讓來者交出了武器,方才令人帶著他們進了這高院。
這行人共計有十余人,穿著與當地人頗為相似,而細看之下,就能發現不同,他們穿的實在是太過干凈,完全就是嶄新的。
他們跟在甲士的身后,穿過了長長的走廊,登上了臺階,一路走到了最里頭的大殿外。
有甲士推開了大殿的門,他們走進了這金碧輝煌的殿內,有一人端坐在上方,身邊擺放著酒具,正肅穆的盯著他們。
為首者趕忙走上前,行禮拜見。
“拜見特勤!!”
阿史那攝圖打量著拜見的眾人,輕輕吃了一口酒,方才說道:“起來吧。”
眾人這才起身,為首者是個白發的老者,他笑著恭維道:“許久不見特勤,特勤愈發的強壯了!”
“強壯?我都被趕出可汗牙帳了,在這里做個斷了背的野犬,何談強壯?!”
老者搖著頭,“特勤初來乍到,卻已收取蠕蠕諸部,聲勢極大,驅趕高車人和奚人,也是早晚的事情”
“你們有什么事?”
攝圖不客氣的打斷了對方。
老者感受到對方那若有若無的敵意,不再多客套,很是干脆的說道:“偽齊準備出兵攻打梅錄,當下,他們的軍隊已經過了跋那山山,剛到黑水,不出三日,便要殺到您這里了!”
“請您做好抵御的準備!”
攝圖一愣,隨即瞇起了雙眼,“我與齊無仇無怨,他們為什么要來攻打我?”
老者仰起頭來,“這便是齊賊的本色了,他們向來如此,好劫掠,不知禮法,欺軟怕硬,您來到辛山,未曾出兵招惹他們,這定然是讓他們覺得您軟弱好欺,故而前來攻打!”
“您只要狠狠還擊,讓他們知道您的本事,他們往后就再也不敢來侵犯了!”
攝圖開口問道:“他們有多少人?”
“算上那些雜兵,不過三萬而已,您麾下精銳遠比他們要多,他們遠道而來,您只要做好準備,準能將這伙人全部埋葬在幸山下,讓天下人都知道您的.”
攝圖看向了一旁的隨從。
“告知各部伯克,即刻撤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