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州,陽曲城。
戰爭的陰霾尚且沒有從這座高城之中散去。
人與建筑的殘骸已經被清理掉了,可那種戰后的悲愴卻沒能跟著一同被清理。
甲士們駐守在城墻之上,臉色沉痛,一言不發。
城內的建筑處處焦黑,有些民居只剩下了一半。
麻木的婦人失魂落魄的坐在崩塌的院墻里頭,茫然的看著道路。
有騎士急匆匆的從道路上經過,也沒有多看兩旁的殘破一眼。
官署之內,高淹一臉嚴肅的坐在上位,這位以寬厚而著稱的賢王,此刻也是難得的露出了憤怒的神色。
田子禮坐在他的左手邊,對著坐在右邊的那人怒目而視。
坐在右手邊的,正是前六州大都督獨孤永業。
獨孤永業留著極好看的胡須,他長得高,卻不算太魁梧,算是精壯。
他的膚色黝黑,唯獨那雙眼睛,最是明亮。
他此刻,嚴肅的看著面前的平陽王,眼里沒有半點的敬畏,“大王,敵人既已經離開,那此處就不需要您繼續坐鎮了,戰爭剛剛結束,正是盜賊猖獗的時候,大王應當早些返回朔州。”
“晉陽外防務,是陛下交予我來操辦的,陛下沒有罷免我,我便守在此處。”
“當下敵人退去,也就不需要大王再來協助我了。”
高淹沒有說話,田子禮卻冷笑了起來,“將軍被楊忠擊潰,四處逃竄的時候,怎么不曾催促我們早些離開呢?”
獨孤永業看了他一眼,認真的說道:“我會敗給楊忠,不是因為不如他,是因忠而敗。”
“若是我也效仿某位將軍,在知道敵人可能會繞路進攻晉陽的情況下,不管不顧,去偷襲敵人的要城,或許我也能成功。”
“只是我做不得這樣的事情,我得知楊忠過了河,就沒有理會其余的事情,帶著人去匆忙阻攔,卻被他襲擊,從而戰敗。”
田子禮聽著他這含沙射影的話,氣的笑了起來,“這大齊有將軍這般的忠臣,實在是大齊的福分,就是不知道楊忠圍攻晉陽,逼迫天子的時候,您怎么沒有再去救援,反而是退到腹地,龜縮防守呢?”
獨孤永業不屑的搖著頭,“與不知兵事的人,我還有什么好說的呢?”
他看向了高淹,“大王,這里的糧食不多了,潰兵越來越多,也不夠我們吃的.只怕明日大軍就得挨餓,這軍隊一旦挨餓,指不定能做出什么事來,還請大王考慮得當。”
獨孤永業說完,便站起身來,離開了內屋。
高淹的臉色非常的難看,等到對方離開,他方才說道:“他這是在威脅我他還敢殺了我不成嗎?!”
田子禮的臉色卻沒有方才那般難看了,他平靜的說道:“這個人跟陛下親近,跟安西將軍有怨.”
“況且,他還有些挾持廟堂的意思。”
“過去他在河洛擔任駐將,就曾有過養寇自重的意圖.況且此人最善偽裝,嘴里一套,心里一套,道貌岸然,說什么忠君為國,實際上伙同勛貴們克扣糧草,搶占耕地,若是勛貴們不愿意親近他,他就想辦法抹黑。”
“據說他曾搶過民女,斛律將軍知道了,便要彈劾他,他就將斛律將軍告發給了廟堂,說是斛律將軍想要搶他的兩個婢女,他不給,故而使得斛律將軍詆毀,雙方各有說辭。”
“可比起他,我還是更相信斛律將軍的品行.”
高淹皺起眉頭,“挾持廟堂?”
“不錯,當下廟堂的局勢看似穩定,可因為平原王的緣故,又多生變故,他收攏潰兵,坐鎮肆州,廟堂派遣使者他卻不見,擺明了就是想要更大的官職和權力。”
“他想讓廟堂來爭奪他,給予他更多的東西。”
高淹破口大罵,“他領兵坐鎮肆州,卻讓楊忠輕易突破,罪過僅僅在高阿那肱之下,他還想要什么封賞?!”
“子禮,要如何對付這個人呢?”
田子禮輕輕皺眉。
這些開國的勛貴猛將們,品行當真是一個不如一個,貪婪成性,兇殘暴虐,可說起來,能打也是真的能打。
別看獨孤永業敗給了楊忠,可那是因為對手是楊忠,而且這一戰也是本方的君主發力了,強行讓高濟這樣的人來分軍權,城池都淪陷了還派人騙他.
他只好說道:“大王,當下獨孤枝在城內有五千余人的步騎,接納的潰兵也越來越多,而我們只帶來了三千余人,還都是地方軍,不是他們的對手”
“他身邊有一隊私兵,喚作先鋒軍,這支先鋒軍有二百余人,各個都是萬里挑一的猛士,他們披著重甲,遇戰必先,獨孤永業每次與人交戰,都以這些人為先鋒,故而每次都能獲得勝利,他這次敗給楊忠,那些人尚且能護著他成功逃離,使他安然無恙。”
“如今要是與他翻臉,只怕是要出大事。”
聽到田子禮的話,高淹長嘆了一聲,“那要怎么辦呢?莫不是要退出城池??”
田子禮瞇起了雙眼,“不可退出來安西將軍此刻定然路上,我們得守住此處,迎接他的到來,總不能讓他被擋在肆州啊.”
高淹頓時沒有了辦法,退也不行,打又打不過。
“大王.不知您跟平原王可熟悉否?”
田子禮忽然問道。
高淹一愣,“自然熟悉,只是不算太親近,平原王跟陛下他們更加親近”
“親不親近倒是無礙,只要熟悉就好.”
田子禮令人關上了門,開始跟高淹密謀了起來。
當天晚上,就有幾個好手悄悄從官署翻墻而出,跳進黑夜之中,消失的無影無蹤。
次日,天蒙蒙亮。
獨孤永業披上了甲胄,甲士們分布在他的周圍,漸漸聚集在了官署門口。
獨孤永業的眼神多是不屑。
一個不曾打過仗的宗室,領著一個文士,就想要將自己壓制住?
我跟著文宣皇帝打仗的時候,你們還不知在哪里玩泥巴呢!
那彭城王以為有劉桃子撐腰,就可以無法無天了,這也是妄想!
自己守在這里,劉桃子又不敢領著全部的兵力殺過來,能不能過自己這一關,那還不好說,他可不是那沿路任人宰割的小嘍啰。
你阿爺見到我都得客客氣氣的叫一聲大都督。
獨孤永業在心里暗罵著,轉頭看向了官署門口的甲士,他敏銳的發現,官署門口的甲士換了人。
獨孤永業在他的先鋒營的簇擁下走進了官署。
官署內的氛圍忽有些不同,甲士行走在各地,眼神冰冷,這些地方軍,一改過去的怯弱,看到自己竟也不覺得害怕。
獨孤永業忽感覺到了些不對,可他也不害怕。
以他身邊這些精銳,這些狗東西還想要圍殺自己不成?就這百余人,就能將你們那幾千人給屠了!
獨孤永業在一個甲士的帶領下大步走到了主屋,一頭闖進去。
高淹坐在上位,臉上再也沒有半點的怒氣,反而是帶上了些笑意,樂呵呵的看著獨孤永業。
獨孤永業當即皺起了眉頭,田子禮此刻急忙起身,快步走到了他的身邊,主動拉著他的手,“獨孤將軍.您終于來了,這幾天,著實是我不對,得罪了您,請坐,請您入座。”
田子禮這過分的熱情,讓獨孤永業極為不安。
他還是坐了下來,還不等他開口,田子禮便趕忙說道:“獨孤將軍.大王與我領兵來到此處,都是因為廟堂的詔令,如今廟堂尚且沒有下達讓我們離開的詔令,就請將軍能寬恕我們留在這里一段時日,勿要驅趕我們離開”
“我們絕對不會逗留太長時日,請將軍勿要催促我們離開啊.”
田子禮說的很是誠懇。
高淹連連點頭,眼里閃爍著光芒。
獨孤永業趕忙縮回了手,警惕的看著田子禮和高淹,作為老將,這一刻,他腦海里涌現出了無數個想法。
為什么忽然低頭?
怎么忽然就變了個模樣?
他們明明知道哀求是沒有任何作用的。
這家伙絕對是不懷好意,他到底是個什么想法?
獨孤永業收回手,再次看向了平陽王,他無奈的開口說道:“大王,并非是我催促,只是這外地刺史唉,好吧,大王若是想要留,那就再留一天吧,可不能留太久了”
獨孤永業甚至都沒有再多說什么,轉身就離開了。
看著匆匆離開的獨孤永業,高淹有些茫然的拿出了衣袖里的文書,看向了一旁的田子禮。
“怎么這計策都還沒用.他便已經走了??”
田子禮輕笑了起來,“這廝謹慎啊看來對他不能太直接,得讓他自己去猜.”
獨孤永業匆匆離開了官署,當即就派人去探查昨晚與今日進出城門以及進出官署的情況。
到了晚上,就有甲士將所有名單擺放在了他的面前。
獨孤永業拿起這些名單,一一進行對比。
最后,他又將負責盯梢官署的甲士叫來詢問,得知今日一大早,就有風塵仆仆的幾個騎士進過官署。
獨孤永業趕忙看向了那甲士,“那幾個騎士是什么口音?”
甲士一頭霧水,“我們哪里知道.不曾聽他開口過。”
獨孤永業又喊來了駐守城門的甲士,跟他們比對進城的騎士,他們所出示的過所是朔州兵,可是駐守城門的甲士卻告訴獨孤永業,他們的口音跟駐扎在本地的朔州兵完全不同,似乎是冀州那邊的口音。
這一刻,獨孤永業頓時慌了。
冀州口音?
在晉陽內外,麾下會有冀州口音騎士的,只有一個人,曾出任冀州刺史六州大都督,征募當地騎士為自己骨干的平原王段韶。
獨孤永業之所以敢猖狂,就是因為局勢尚且不明顯,他追隨段韶選擇不急著站隊。
他想起田子禮等人的反應。
莫非是平原王已經選擇了歸順新朝廷??
他們隱瞞消息不告知,還特意哀求自己,向自己示弱,就是想讓自己強行驅趕他們出去,好讓自己失去緩和的機會,徹底站在新朝廷的對立面??
或者說,這只是他們的計策?
是故意這么做,想引導自己往這個方向去想,就是為了拖延時日,等到他們的將軍到來?
或者他們是有意讓自己覺得他們是故意引導自己?目的還是為了孤立自己?
一時間,獨孤永業腦海里開始了層層的思考,他一層一層的去想,想到最后,他猛地晃了一下腦袋,從一旁拿起了酒袋,吃了一口。
下一刻,獨孤永業猛地放下了酒袋。
他看向了周圍的甲士們。
“即刻召集大軍!!”
與此同時,官署內,高淹正在跟田子禮商談著如何讓獨孤永業不敢輕易動手,如何拖延時日爭取到劉桃子到來。
他們正說著話,忽有甲士匆匆前來。
“大王!!獨孤永業正在召集軍隊!!”
高淹大驚失色,“莫不是他要動手了?”
田子禮安撫住了高淹,又讓斥候們繼續打探。
隨后,斥候再次帶來了消息,獨孤永業領兵離開了陽曲,朝著晉陽方向去了。
高淹依舊很是驚愕,“這又是怎么回事??”
“棄城了??”
田子禮皺起了眉頭,“這廝是不愿意承擔風險,跑去找平原王了。”
“他要跟平原王合兵,跟隨平原王來做事。”
“若是平原王已經歸順,他直接歸順平原王,表明態度,若是他發現我們騙了他,那他就跟著平原王繼續堅守,總之,躲在平原王身后,怎么都不會吃虧.”
田子禮輕輕皺起眉頭來,“若是這廝留在平原王身邊,往后要說服平原王歸順,只怕是更加困難啊。”
可當下,田子禮也不好去想往后的事情,在獨孤永業主動離開之后,他趕忙代替對方收攏潰兵,加強城防,做好準備來迎接劉桃子到來。
在獨孤永業離開后的第四天,劉桃子領著騎士們出現在了城池之外。
這是平陽王初次見到傳聞之中的劉桃子。
高淹騎著駿馬,笑呵呵的看著遠處,田子禮就站在他的身邊,田子禮同樣很是激動,他也有許久不曾見到兄長了。
當劉桃子領著人靠近的時候,田子禮險些丟下高淹去主動拜見。
雙方遭遇,高淹主動下馬,表示對劉桃子的尊重,劉桃子也沒有倨傲,下馬回禮。
“哈哈哈,劉將軍聲名遠揚,今日得以相見,當真是威武不凡!!好壯士啊!難怪能兩次擊敗楊忠,當真是我大齊第一名將!”
高淹不太懂得軍事,他只看戰績,他覺得,楊忠能一路殺穿到晉陽外,眾人都不敢阻攔,而劉桃子能擊敗他兩次,那劉桃子就是第一。
他親切的拉住劉桃子的手,那離開朔州后就緊繃著的神經似乎也松懈了些。
他長舒一口氣。
“幸虧有劉將軍在啊.”
劉桃子倒是沒有說什么,還是保持著了一貫的冷漠。
田子禮及時走上前,“兄長!”
劉桃子點點頭,又看向了城池,田子禮都不需要他過問,當即說道:“獨孤永業不敢確定段韶的想法,此刻已經跑到段韶身邊去了,此人狡詐,又多貪婪,與將軍不合,不好對付。”
高淹也急忙點頭,“此人著實狡詐,他先前還想恐嚇廟堂,換取封賞。”
有高淹在,田子禮許多話都無法明說,眾人進了城,劉桃子讓破多羅嚳和獨孤節接管了當地的防務。
坐在官署內,高淹毫不吝嗇的表達自己對劉桃子的敬仰。
“劉將軍,當下社稷危難,正是需要將軍這般忠良挺身而出的時候,彭城王此番,也是迫不得已,唉,將軍勿要覺得他是要造反作亂,彭城王絕對沒有這樣的心思.”
高淹還不忘記給自己的弟弟解釋。
三人吃了些酒,吃了些肉,高淹便決定去休息了,他已經有好幾天不曾好好休息過。
等到他離開,田子禮方才趕忙變了臉。
“兄長!!!”
“起來吧”
劉桃子扶起他,田子禮擦了擦眼淚,“得知兄長在邊塞與楊忠鏖戰,我是寢食難安上天保佑啊,楊忠那老匹夫也沒能傷到兄長!”
田子禮與劉桃子寒暄了片刻,方才說起了要緊事。
“兄長,我們原先的想法是讓高緯繼承大位,如此一來,無論是婁家外戚,還是胡家外戚,或者勛貴武將們,都能接受.可是,一切準備妥當的時候,太后卻逝世了.”
劉桃子一愣,田子禮急忙說道:“這個消息,我也是剛剛得知的,還沒來得及派人稟告兄長,也不曾擴散出去.段韶那邊還在等著太后的命令,可太后又已經不在了,祖珽想讓婁睿去說他,可很多人覺得婁睿去了就會跟段韶聯手.一個段韶就很可怕了,若是再加個婁睿,那還了得??”
“嗯。”
劉桃子輕輕點頭。
“段韶與陛下親近,同時也不太確定彭城王到底想要做什么.他那邊,我親自過去勸說。”
“兄長不可以身犯險!那段韶不是孤身一人,他身邊許多勛貴老將,那都是與兄長不合的”
“無礙,段韶這里,只要講清楚,讓他相信就好,雙方并沒有達到必須要死戰的地步,至于他身邊那些人豬狗而已,趨勢好利,只要對他們有利,便是有殺父之仇,他們也能不管不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