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的黑夜之中,神色不安的陳國士卒們守在官道邊上,盯著遠處。
士卒的數量并不少,至少有四千余人。
他們分成了四個部分,以方陣駐守在官道的兩側。
天邊的星辰正在一點點的變得暗淡。
漆黑一點點的消散,可見度不斷的提升。
袁憲披著厚厚的衣裳,站在了官道之上,呆滯的眺望著遠處。
幾個軍官不安的在他的周圍來回的走動。
袁憲之前奉命來南邊,剛剛過來,前后都出了大事,他只能繼續往南,先平定后方,但是后方尚且沒有平下來,前方又被攻破,袁憲無奈,只好率領后方的軍隊匆匆前來接應。
陳國留在后方的軍隊,實在是算不得什么精銳。
這些軍隊就是為了鎮壓當地的蠻夷,而這些蠻夷的戰斗力并不算太高,在先前的朝代里,能打的都被收拾的差不多了,已經沒有多少戰斗力。
袁憲已經跟毛喜約定好了見面的地點。
可是等到現在,遠處沒有任何動靜,甚至連傳信的斥候都沒有出現。
看著僵在原地的袁憲,幾個將領拉開了些距離,再次低聲攀談起來。
在這個混亂的時代,忠臣不是沒有,只是對比過去更罕見,畢竟常年戰亂,皇位頻繁更換,彼此戕害,大家更在意自己的安全,在乎自己的利益。
這幾個將領湊在一起,便是低聲談論起了未來。
“陛下不曾回來,莫不是已經落入了賊手?”
“咳咳。”
一旁的將領咳嗽了幾聲,提醒一下他的錯誤,那位也急忙調整,“莫非是落在了漢軍的手里?”
“看袁公的模樣,應當是如此。”
“那我們怎么辦?”
“他們收拾了陛下,會不會前來殺了我們?”
幾個將領面露難色,讓他們去欺負老百姓,那是沒什么問題,去欺負一下南邊的蠻夷,那也可以,但是要跟漢軍交戰,那還是算了,搖旗助威還行,正面交戰怕不是要被打的全軍覆沒。
就他們這些人,這輩子除了賊寇就沒打過別人,麾下的軍隊更是強行征過來的民壯,勉強能列陣,武器都湊不齊。
有人詢問道:“若真是如此,我們怎么辦?”
其余幾個人忽看向了袁憲,卻都有些遲疑。
一人低聲說道:“袁公對我們不薄,過去受到不公,他還幫我們出頭,實不忍心對他不義。”
身邊幾個將領也是點點頭。
他們不算是什么好人,但是袁憲為人不錯,對他們也不錯,沒有那種頂級貴人們盛氣凌人的樣子,這要是換個別人,他們能不假思索的綁起來送去漢國,但是袁憲.
眾人不由得沉吟起來。
袁憲依舊是僵在原地,一動不動,對周圍的一切,都不在意。
天色開始變亮,盡管還是帶著黑色,卻已經能看出遠處的輪廓,星星已經沒有多少了,太陽還不曾升起,但是幾個將領的心里已經不抱有什么希望了。
其中一人緩緩走到了袁憲的身邊。
“袁公。”
“我們還要繼續等嗎?”
袁憲忽看向了他們,而后眼神變得更加悲涼。
“不必了。”
幾個將領忽松了一口氣,他們最怕聽到袁憲下令讓他們繼續等,乃至是過去找。
他們對視了幾眼,而后看向了袁憲,“袁公,那我們.”
“投漢。”
袁憲說的頗為干脆。
將領們大喜過望,果然啊,袁公英明,知道怎么才能做出合理的選擇。
袁憲看向了他們,認真的說道:“當下南邊大亂,可以先返回南邊,再安置各地,號令眾人一同歸順漢國。”
“如此能避免許多動亂,南邊經歷了數百年的耕耘,方有了如今的模樣,不能再被戰事所毀了。”
將領們自然是急忙答應。
這要是能帶著軍功去歸順漢國,那自然是更好的事情了。
袁憲不再遲疑,即刻下令帶著眾人往回走,這是將諸多將領們都給驚到了,總感覺袁憲做事比他們都要果斷,對皇帝一點都不在意.甚至都沒有想留些人來打探消息。
可他們沒有追問的想法,在袁憲的帶領下迅速撤離此處。
袁憲騎著駿馬,走在路上,在天亮之后,他就已經不抱有任何的希望了。
這是皇帝最后一次機會,這次若是沒能走脫,哪怕現在還沒被抓起來,那也是早晚的事情,四面都是敵人,無路可走。
而以皇帝的性格,袁憲覺得他大概是不會選擇投降的。
袁憲帶著眾人一路往南,而后又派人前往各地,去告知官府,讓他們堅守崗位,勿要恐懼,勿要逃竄,不要引起民變,抵御蠻夷進城,自己會帶著他們一同歸順漢國等等。
袁憲在陳國的名聲很大,在各地都有許多的好友。
在漢國發動總攻之后,整個南邊都顯得格外混亂。
尤其是這些后方的地區,蠻夷作亂,官員們嚇得只想逃走,回到自己的家里去,幾乎都要失去秩序了。
可袁憲的書信和告知,卻在很大程度上安撫住了他們。
他們也急忙派人表示,愿意跟著袁憲一同投降大漢。
袁憲又派人告知那些作亂的蠻夷,表示自己已經決定要投降大漢,讓他們勿要再起兵作亂。
袁憲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來盡量維持南邊的穩定。
越來越多的地方開始派人來與袁憲聯系,都表示愿意跟著他一同歸順,在這個時候,漢國也正式對外放出了消息,陳頊已經戰死,陳國正式滅亡,要求各地投降,違抗者死。
袁憲是在這一天的早上得知這個消息的。
他身邊已經聚集了許多的官員,許多的將軍。
他們聽到消息,皆是悲痛欲絕,有的痛哭流涕,有的哀嚎連連。
官署之內,哭聲一片。
官員們哭的撕心裂肺,那傷心欲絕的表情十分自然,一點都不虛偽。
大概也只有袁憲,頗為平靜的坐在上位,眼里沒有多少悲痛。
早在那個沒有結果的早上,他就已經預料到了這個結果。
官員們擦拭了眼淚,雖然對皇帝的戰死非常的痛心,可沒有一個人敢表現出要復仇的意思,等眼淚被擦干凈了,他們便迫不及待的開始商談著投降的事情。
袁憲也沒多說什么,這些人早就做好了準備,寫好了文書,準備派人送往漢軍那邊,一同歸順,當然,他們在文書里是要求漢軍能保障他們的安全 投降的文書就這么被人送往了前方,而目的地乃是淳于量這里。
淳于量先前傳播的言論在南邊還是得到了許多認可的,眾人都覺得,既然打不過,那就找個自家人來歸順,南人要幫助南人。
使者在十余日之后,就成功來到了淳于量所在的錢唐。
這些使者平日里從來沒有走的這么快過,如今有了漢軍的威脅,效率反而是大大提升。
淳于量派人將俘虜和陳頊的尸體送往王琳那邊,自己卻沒有跟著一同前往,盡管得到了最大的功勞,可他還想要繼續爭取一下。
其余的將軍們此刻也是在猛攻,各自都有不錯的戰果,越來越多的郡縣落入漢軍的手里。
當得知使者到來的時候,淳于量非常的開心。
他之前就聽到消息,說袁憲準備帶著整個南邊來歸順大漢。
沒想到,自己的運氣如此不錯,竟是來找自己投降!!
當使者到達的時候,淳于量派人迎接,又設宴款待,可謂是給足了顏面。
而前來的這位使者,他叫陸繕。
此人長相出眾,儀表堂堂,一言一行都是貴人風范,而且名聲在外,屬于南國賢人。
淳于量是認識他的,見到是他到來,甚至還有些小驚訝。
“怎么是陸公親自前來呢?”
陸繕急忙低頭,“我自知卑賤,袁公本來要親自前來,只是南邊尚且有蠻夷作亂,袁公若是一走,只怕引起更大的動亂,便斗膽讓我前來,還望淳于公勿要怪罪。”
“這是什么話!”
“若早知是陸公前來,應當前往迎接才是。”
淳于量客氣了幾句,而后讓陸繕坐在自己的身邊。
陸繕坐在一旁,臉上強行擠出笑容,陸繕跟其余人不同,對國家的滅亡,心里是很悲痛的,但是,事情不是他所能挽救的,社稷已經滅亡了,而此刻,他又是代表著眾人前來歸順,不能表露出任何的不喜。
兩人客客氣氣的寒暄了幾句,陸繕方才說起了自己的來意。
“淳于公,南邊的諸多官員,都非常的懼怕。”
“他們先前聽到一些謠言,說是投降的官員也被處置了不少.”
淳于量大手一揮,“謠言!”
“漢國從不殺俘,就連戰俘都可以饒恕,何況是投降的官員呢?”
“只要沒有聚集起來造反的意圖,那就不會被處置。”
“便是信不過那些北人,怎么還信不過我嗎?”
淳于量壓低了聲音,再次打出了地域牌,他做出了保證,“只要能歸降于我,我便能保護他們,便是大一統之后,也能安心輔佐新君,便是陸公,以陸公的才能操守,往后在大漢又何愁大事不成呢?”
陸繕點點頭,再次擠出了笑容,“那便多謝淳于公了。”
在最重要的問題被解決之后,接下來的事情就很好說了。
淳于量跟他約定好了投降的時日,地點,以及往后出兵接管的順序等等。
做好了這些事情之后,淳于量趕忙將消息往后傳達,主要是告知給王琳。
東海郡。
冷冽的海風吹過,軍士們手里的長矛猶如密林一般,數千將士就這么站在岸邊,一動不動。
而在他們的最中間,則是有幾個人正跪著。
周羅睺被捆綁起來,跪在眾人最中間的位置上。
他被捆得相當結實,此刻耷拉著頭。
在一眾將領們的簇擁下,王琳快步穿過了那些士卒們,一路走到了周羅睺的面前。
他低著頭,打量著面前這個年輕的后生,上下大量了許久。
“呵,這是誰綁的?當初我綁侯安都他們的時候,要是有這樣的手法,他還能跑得掉嗎?”
周圍的人紛紛發笑。
周羅睺好奇的看著面前這個意氣風發的老頭子。
王琳在南邊的傳聞有很多,但是真正見到他,卻覺得許多傳聞都不太可信。
似是發現了他的眼神,王琳低下頭與他對視,“怎么,你也怕被我吃了嗎?”
周羅睺抖了一下,王琳看向左右,解釋道:“陳霸先和陳蒨在南邊抹黑我,硬說我好吃人,一頓吃好幾個人!”
王琳隨后令人將周羅睺身上的繩子解開,將領們也不遲疑,趕忙上手。
周羅睺有些驚訝的站起身來。
他并非是投降,乃是被抓,他不知道王琳為什么要解開自己。
王琳看著高大的他,忍不住點頭,“好一個威猛的后生。”
“若是就這么死在老夫的手里,豈不是可惜了?”
“要不要跟隨我?”
周羅睺活動了下酸疼的雙手,反問道:“我帶著人在此處與王將軍交戰那么久,王將軍不殺我嗎?”
“不殺,我向來珍惜有才干的人,若是你見面就被我擊敗,我根本就不會見你,你能抗住我這么久,算是個有本事的,勿要浪費了這一身的才華,怎么樣,要不要歸順啊?”
周羅睺當即行禮拜見。
“愿歸順將軍!”
王琳這才笑著將他扶起來,“南國許多英才,此番都落在明主手里,往后或許能大展才能”
他正說著,遠處有軍士快步走過來,王琳便讓部將們帶著周羅睺去休息,自己則是前去回合。
那軍士在王琳身邊耳語了幾句,王琳大喜過望,急忙帶著眾人離開了這里。
淳于量所派遣的使者終于帶著戰利品來到了這里。
戰利品極為豐厚,陳頊的尸體便是其中之一。
王琳并不很在意陳頊的尸體,他先去見了自己的老友,孫瑒。
孫瑒是被單獨叫出來與王琳相見的。
其余的官員們對他的待遇頗為羨慕,卻又不敢表現出嫉妒。
只有少數幾個人低聲下氣的哀求孫瑒,希望他能在王琳面前說幾句自己的好話。
王琳在官署內與自己的老友相見,兩人都頗為激動,拉著彼此的手,甚至有些淚目。
他們兩人都沒有想過,此生竟然還能有再次相見的一天。
兩人實在是有太多的話要說了。
兩人就從年少時的回憶開始說起,又說起跟陳人交戰的時候,說起兩人并肩而行的歲月。
到了如今的年紀,兩人卻只剩感慨。
如此說了許久,王琳方才拉著他的手,“往后,你就住在我這里,等到朝廷派來船只,要迎接那些大臣往北走的時候,你也不要走動,跟著我一同回去。”
孫瑒的臉上本來還帶著笑容,聽到這一句,忽察覺到了什么。
“王公,漢國不是不殺降嗎?”
“是啊,不殺降。”
王琳一臉的坦然,“我們不會殺掉投降的人,但是,這只是在戰場之上,總不能說你投降了,就對你過去所做的事情既往不咎了吧?”
孫瑒有些不太理解,“可漢國與陳國的律法都不相同,過去他們在陳國所做的事情,跟漢國有什么關系呢?”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過去有貪墨受賄的,有魚肉百姓的,有濫殺無辜的.”
王琳瞇起了雙眼,“這些人都要被押到鄴城,一一判決,陳國皇帝容忍這些家伙,大漢皇帝可不會容忍。”
孫瑒沉默了片刻,又問道:“陳主死了,其余各地定然會歸順,難得有了太平時日,若是以過去的罪行來處置這些投降的大臣,豈不是會弄得地方大亂嗎?”
“怎么會呢?”
“我們通常會將這些人送到他們作惡的地方,當眾宣布罪行,而后處置尋常百姓們自然不會為了這種人作亂,而作亂的人,想來也是心懷鬼胎的,那就一并殺了,我們連周陳都滅了,還怕他們?”
孫瑒此刻是真的被驚到了,連話都說不出來。
王琳拿起酒盞,輕輕抿了一口,低聲說道:“勿要懼怕,也勿要為他們求情。”
“皇帝要殺這些人,不是因為他們對陳頊不忠。”
“是因為他們過去所犯下的無德罪行。”
“便是你我聽聞你的府邸格外奢侈,耗用無度”
王琳瞥了眼孫瑒,“得虧沒有其他的罪行,否則我要如何保全你呢?”
“天下已經不同了,陛下仁義之君,心懷天下百姓,如果繼續留著這幫人不處置,往后怎么能治理好南邊呢?只有先清理了雜草,才能重新耕耘,你覺得呢?”
ps:獻祭一本書友的書,叫《草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