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楊明經低聲道,“兒子方才那么說,只是權宜之計。”
楊明經不可能為了“謝十娘”與謝家為敵,兩邊孰輕孰重他根本不用去思量。
至于“謝十娘”那些話……
何氏低聲道:“方才離得近,我瞧見謝氏手上,真的有握筆留的繭子。”
何氏父親十九歲就中了秀才,可惜之后二十年,年年名落孫山。直到家中破落的不成樣子,再也沒有銀錢供她父親讀書,家中人都勸何氏父親放棄。何氏父親猶不甘心,便將何氏許配給了楊明經,這才湊齊了趕考的銀錢。
那時候的楊家二房可不是現在的風光,在族中沒有田產,靠著三房討生活。她因秀才女兒的名頭,被三房老太太格外看重,早早就被安排在族中做事。
既然在這上面吃到了好處,何氏對讀書人的那些事也就很關切,了解的也比尋常人多些。
謝十娘說話的時候,她刻意盯著謝十娘的右手去瞧。
中指上有一節皮膚粗糙,那是常年書寫才會有的,身上也隱約露出幾分書卷氣。她能肯定謝氏讀過書,這一點不會錯。
只有高門大戶,才有財力供一個女子這般寫字。
以此推測謝氏不是出自尋常人家。
楊二老太太剛因楊明經的話松一口氣,聽何氏提及這些一顆心再次揪起來,眼睛都有些發紅。
楊二老太太憤憤地道:“怎么就將她娶進門了?”
他們早就知道謝家會弄個尸身來頂替,卻沒料到謝家能在這上面出錯,大名府每日都有女眷過世,怎么偏偏弄個沒死的?
楊二老太太道:“那可怎么辦?為著這些……就讓她這般禍害楊家不成?”
楊二老太太想到一老話:請神容易送神難。
何氏道:“不過就算是這樣,也只能說謝氏從前的日子過的不錯。”
楊二老太太不明白。
何氏繼續道:“大梁年年都有被砍頭的官員,那些也都是讀書人。也只有家道中落,家中女眷才能流落在外。”
“對,對,”楊二老太太從沒覺得何氏這般貼心,“肯定是敗落了!就她說的那番話,也不是什么正經人家教出來的,家族氣運注定不會長久。”
今天剛過門就騎在了她脖子上,為了大局讓她退讓一次也就罷了,絕不能每次都受這樣的窩囊氣。
楊二老太太恨不得早些收到消息,最好的結果就是,謝氏死爹、死媽,被滅了全族。
楊明經知曉二老太太的心思:“無論如何,得早點查清謝氏的身份,兒子想來想去,這樁事得交給謝家去辦。”
“謝家由南到北運送米糧,方便打聽消息,”楊明經道,“有些事不好查,也不是完全沒有線索,拿著‘謝十娘’的畫像和大致情形出去問,或許很快就能有結果。”
楊二老太太聽得眼睛發亮:“謝家比我們更惱恨那‘謝十娘’,不怕他們不出力。到時一切查明白,看我怎么發落她。”
讓“謝十娘”后悔今日這般頂撞她。
比起楊二老太太的歡喜,楊明經喜憂參半,“謝十娘”的身份交給謝家去查,但賀檀怎么辦?賀巡檢顯然站在了“謝十娘”那邊。
他有預感,賀檀不光是為了“謝十娘”這樁案子,而是借著這樁事,想要改變大名府的局面。
他聽說朝廷要查商賈,到底如何查,他卻不知道。
無論如何,楊家不能首當其沖。
難道真讓四弟說中了,他得去請賀氏族中出面幫他向賀檀求情?
楊明經拿不準,賀家那些買賣,賀檀到底知不知曉?
楊明經心中一團亂,楊家是不能再出事了,可那謝十娘不是個省油的燈,讓她本本分分,只怕不可能。
“娘、夫君,”何氏這時開口,“若你們怕那‘謝十娘’再生事端,不如找些事讓她去做。”
楊二老太太看向何氏:“你有什么好主意?”
何氏嘴角微揚,露出一抹笑容。
三房母子的屋子,在楊氏祖宅的西北角。
小小的一間房,里面只有些破舊的家什,唯一讓人能看過眼的,就是角落里的一張桌子,即便是這樣,桌面都被補了好多次,可見她們的日子過的有多拮據。
楊欽剛進門就去折騰炭盆。
張氏道:“一日不在家,屋子里冷些,等端來炭盆就會好許多。”
前世楊欽與謝玉琰提及過,他母親張氏死在一個很冷的冬日。
張氏找出兩條最厚的被褥,鋪在床上,讓謝玉琰躺下去歇著:“你的傷還沒好,身子又單薄,明日讓欽哥兒去請個郎中,好好抓幾付藥回來補補。”
往常張氏是沒這個銀錢的,但楊六哥兒陣亡,朝廷送來了撫恤,有米糧和布帛,還給了六十多貫錢。
謝玉琰道:“能不能買到石炭?”
石炭不是窯中燒出的木炭,而是從地底下采出來的,前年開始有人販賣,石炭比木炭扛燒,可價錢也是極貴。
“族中會賣些給我們,”張氏道,“但不好用。”
謝玉琰道:“在哪里?帶我去看看。”
楊氏族中每年都會購置些石炭回來,好的留給二房自己用,差一些的賣給族人,到張氏這里的時候,花銀錢只能買到碎末。
不買還不行,那是族中對他們母子的“照應”,這樣的事不勝枚舉。張氏每年在族中做事賺的銀錢,也只能堪堪夠他們母子度日。
張氏道:“族里確實比外面賣的便宜些。”
“那也得能用,”楊欽冷哼一聲,“這么碎的石炭,丟在火里,煙氣熏得人睜不開眼睛,聞久了還頭暈,張秀才說,石炭有毒,用不得,會死人的。”
張秀才就是楊欽為自己尋的“野先生”,不用給束脩,只要哄得他歡喜了,就能教他幾個字,還能將書上晦澀難懂的話,解釋給他聽,雖然大多時候,秀才解釋完了,楊欽還是聽不懂,但楊欽已經滿足了,畢竟不要銀錢。
謝玉琰看了那些堆積起來的石炭碎,又跟著張氏在這個小院子里轉了一圈,這才又回到屋子。
楊欽已經將炭盆燒好,搬到了謝玉琰腳邊,他眼睛中透出幾分憂慮,恐怕謝玉琰看到他家中太過破爛,轉身就走了。
“你們有什么打算?”謝玉琰道,“我知道朝廷給了些撫恤銀錢,你們準備拿來做些什么?”
張氏搖搖頭:“沒……想過。”這些銀錢,聽起來不少,但請郎中吃藥也極貴,用一用大約就差不多了。
謝玉琰道:“坊門要打開了。”
這個消息,張氏也聽說了,早些年許多地方的坊墻都已經拆除,大名府是大梁的北方門戶,因為戰事一直沒能行新政,現在北方戰事少了,大名府可能就會與南邊那些府城一樣……
謝玉琰接著道:“坊墻拆除后,接下來就是解除宵禁。”
張氏懵懵懂懂:“你是說……出去做點小買賣?”她聽說過,有些府城夜里還能遇到商販賣東西。
“不光是賣東西,”謝玉琰道,“朝廷新政頒布,我們要趕在所有人之前應新政。將來提及大名府的新政,就要想到我們。”
張氏聽明白了,可她卻愣在那里。
提及新政,就要想到他們?這……怎么可能?他們哪里來的本事?
半晌,張氏才道:“我們……什么都沒有,要怎么?”
“誰說什么都沒有?”謝玉琰看向窗外,“我們不是還有楊家嗎?”
謝玉琰話音剛落,外面傳來叫喊聲:“三娘子可在屋中嗎?我家二娘子請您明日辰時去南院的小庫房。”
張氏看向謝玉琰,謝玉琰點頭:“看來我們想要的東西,得從那里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