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遠和尚一步步往前走,身邊是碎碎念的小徒弟。
“這粥想熬成多稠都行,反正一整日也用不完。”
“要不然咱們連續熬三天?”
“還有那些布帛,師父可以換換僧衣了,畢竟露面的機會多了,您這一彎腰……我都怕會露肉。”
雖然肉真的不多。
“唉。”智遠和尚嘆了口氣,不過聲音太小,被風掩蓋了過去。
他身上穿的袈裟就是謝施主給的,如果沒有袈裟……他里面的僧衣還真的裂開了。
他不敢抬頭往謝施主那里看,好似……能被謝施主瞧出他窘迫的模樣。
“師父,”嚴隨道,“給我換條褲子吧,襠上的補丁太多,太硬……我走路都合不攏腿。”
“換,”智遠和尚道,“不過……”
嚴隨點頭接下去:“要小心珍惜,不能弄壞。”
走了很長一段路,山門卻還很遠,但往前眺望……卻瞧見已經有人向寺里搬米糧了。
嚴隨踮著腳尖看了許久,然后也嘆了口氣。
“徒兒又為何嘆息?”智遠和尚問自家的徒弟。
嚴隨煞有其事:“師父,以后咱們會懷念從前的。”
智遠和尚不明白。
嚴隨揉揉肚子:“會忘記,餓肚子是什么感覺。”
智遠和尚又嘆了口氣,徒弟的頭發……好像長得更牢固了,想要剃掉只怕更為不易。
眾人向寶德寺上搬著米糧,謝玉琰尋了個禪房,抱著暖爐看著手中的紙箋。
于媽媽又在禪房里放了兩只泥爐,屋子登時暖和起來。
于媽媽看看四周,才算滿意地點點頭,他們今日送來三十多只泥爐,有了這些東西,寺里僧人們的日子也就好過些。
“這屋子里還得再添置點東西。”
這禪房謝玉琰經常來,上次來的時候,除了兩個蒲團一無所有,這次搬了張木榻,桌案準備了筆墨,再加上王大人留下的茶具和茶葉,似是有點模樣了。
不過,于媽媽覺得還不夠多。
還要有個黃梅架,旁邊再有個邊柜、打兩個格子,也好收納東西。
于媽媽暗暗記下來,回去就吩咐人來做這些。她會這樣花心思,是發現大娘子喜歡這里,每次來寺中,總要多待一會兒。
水還沒煮開,門口傳來敲門的聲音,于媽媽忙去拉門,就瞧見外面立著一個頎長的身影,她忙低頭行禮。
已經見了這位王大人許多次,于媽媽不但沒將這人琢磨清楚,反而愈發覺得他深不可測。
王晏將披風解下來遞給桑典,拂了拂身上的落雪,轉身又從桑典手中接過棋盤和棋簍,這才向禪房里走去。
于媽媽瞧見這一幕,心中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大約是大娘子和王主簿都往禪房里帶東西,這禪房就不太像禪房了。
謝玉琰看著王晏走進來,目光掃過他手中的棋盤。
棋盤是榧木做的。
她嫁入東宮時,先皇還在世,常常念叨最喜歡與王相公下棋,不過那時候王晏已經過世,見不到想見的人,先皇只好讓人端上香榧酥,懷念這位大梁股肱之臣。
思量間,王晏已經坐在了謝玉琰對面的榻上。
謝玉琰不由地抬頭仔細看著對面的人,王晏面相……耳垂圓潤,眉毛濃密,眉峰似劍,山根挺拔,頗具長壽之相,為何過世那么早?
八成是慧極必傷。
棋簍打開,兩個人也不用過多言語,謝玉琰執黑棋先落子。棋子落在棋盤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那么大一塊地,想要全都修葺好,需要三五年。”
謝玉琰看向窗外,那里直對著她買的地,她方才坐在這里,就是在琢磨這些。
“也不用全都修好,”謝玉琰道,“先收拾出一塊,就能派上用場。”
寶德寺的名聲足夠了,若非現在是冬日,早就弄好了,到時候她就又有了個能賺錢的買賣。
銀錢還是不夠用,這種很容易就能得利的買賣,就該早些做起來。
王晏落子很快,似是用不著思量。
謝玉琰卻覺得這個節奏剛剛好,王相公的棋路,無論是宮中、民間都格外推崇,她很是熟悉。
甚至漸漸找到了從前的那種感覺。
屋子里燃著檀香,旁邊是煮好的新茶,這時候有個人陪著研磨棋藝,整個人都跟著放松下來。
不同的是……從前與她對弈的是仿王晏棋路的“假宰輔”,現在是個活生生的真人。這樣想著,眼前的一切,就變得格外有趣。
王晏看著她看著棋盤微微揚起了嘴角。
修長的手指將落下白棋,封住了她的去路。
真人到底比假人要厲害的多。
本以為這一局就是打譜,她用的是當年先皇的路數,想看看能否復原當年的棋局,卻發現下著下著就起了變化。
王晏的棋子落得恰到好處,甚至是天衣無縫,幾處應該有的破綻,全都未曾露出。
謝玉琰微微抬起眼睛,原來王晏當年是讓著先皇的。
宰輔到底也有諂媚之舉?
如此一來,她就要多在棋局上下功夫,磋磨得更久些。
眼看著她的中路變成了死子,她果斷轉身,抱吃他邊路的棋子。
微鎖的眉頭又再展開。
正當她歡喜之時,不知什么時候王晏在一角落下兩顆棋,因此壞了她的大勢。本來能連在一起的大龍,被他一下子撞過來,仿佛一個正要奔跑的人,被陡然抓住了足踝,那失望和落寞可想而知。
修長的手指好看,但他放下的白棋卻礙眼得很。
她勉強落下一顆棋應對。
白棋卻遲遲沒有跟上,謝玉琰不由地順著王晏的手看去。
他的手沒放在棋簍上,而是將榻上的暖爐,推到了她的裙裾邊。
“想好了?”他的目光幽深似是意有所指,她低頭尋過去。
那暖爐所在的地方,正對棋盤某處。
耳邊傳來棋簍里清脆的撞擊聲,棋子已經被王晏捏起來。
這顆棋至關重要,若是被他落下,他的那幾顆死棋就會絕處逢生。
眼看著他直奔而來,她果斷伸出手去,他的白棋就壓在了她的手背上。
冰涼的觸感傳來,不過很快那棋子上似是就有了溫度,如同她抱在懷中的暖爐。
四目相對,他眼眸中也有了一絲笑意:“怎么,娘子不準落子?”
謝玉琰伸出腳將暖爐踢開了些許:“王大人落過了,而且是兩回。”她的手一翻,他的棋子落在她的手心。
“既然王大人有心提醒,如何還能不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