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五十多年前的事,陸栢年是不應該這么清楚的,他當時還是個剛開蒙不久的小學生。
但他從小就在京城生活,又在工部做過主事,還經歷過永昌年間新打的祭器被閑置,不得不日夜趕工制作新祭器的加班地獄,自然就有了打聽長壽花禁忌故事的動力。他從熟悉的內府工匠處,知道了那批祭器被閑置的緣故,自然而然地,也就聽說了長壽花紋被貴人厭棄的經過。
那位在新年宮宴上失儀,觸怒了永昌朝張皇后、隆定朝張太后的宗室女眷,原是一位宗室公府的夫人。她原本在宗室圈子里十分風光體面,也是張皇后跟前的紅人,時常出入宮闈,理當清楚張皇后的忌諱,也不知為何會犯下大錯,在宮宴上惹怒張皇后。
她膝下只有二女,其中長女嫁進權貴人家做長媳,本來已經生下嫡長子,地位穩固了,但因為娘家母親被皇后斥責,自己又出了些不大體面的事,便迅速被夫家厭棄,“養病”兩年后,無聲無息地死在了后院,連喪事都是草草辦就。她留下的兒子先是由祖母撫養,后來又落到了繼母手中,未滿八歲便夭折了。由于那時候宗室公府已經徹底失勢,幾乎死絕,只剩下一個年紀很小的庶子,在老仆護持下艱難度日,自然也沒什么人會為孩子張目。
這一家子的慘淡下場,似乎正合上了張皇后斥責宗室公府夫人時所說的話:“把這么難看的長壽花穿在身上,再大的福氣也會跑光了。”
至于這位宗室公府夫人的次女,原也是跟實權勛貴人家的嫡長子定了親的,但不知為何退親了,據說女方得了重病,被送到鄉下休養去了,從此再也沒在京城出現過。有小道消息說,其實這位貴女是跟人有了私情,與人私奔去了。她家人覺得丟臉,很生氣地往宗人府報了病亡,在失勢之后,自然也沒人再關心過她的下落。
海棠心情十分復雜。
事隔兩世,她終于知道了宗室公府那一家子的結局。雖然他家女兒偷盜軍機、通敵賣國的秘密沒有被曝光,一家人不曾受牽連被判死罪,但結局似乎也沒好到哪里去。公府夫人在宮宴上的失儀被斥,還有其長女在夫家出的“不大體面的事”,莫非就是宋育珠的報復?對比那僅僅只是破了相,受了傷,又走了萬里艱辛路返回故國做汗王的胡人王子,她對自己的至親家人,比對負心的情人要更狠啊!
海棠心中閃過數個念頭,便聽得陸栢年繼續道:“說起來也巧,那宗室公府的次女,她原本定親的人,就是潁川侯的祖父。不過,當時他家的爵位還是平西侯。丟了這樁婚約,他家倒也不虧,聽說后來迎娶的仍舊是宗室貴女,與宮中來往密切。潁川侯之父少年時就認識了尚未立儲的今上,結下交情,這才有了后來君臣相得的佳話。”
如果當初這門親事沒有變化,潁川侯祖父娶的是張皇后厭棄的宗室公夫人之女,不可能再成為張太后宮中常客,那她生下的兒子是否還能與未發跡前的皇帝結下交情,就很難說了。
陸栢年把這事兒當作閑談之資,隨口提了一句,也就拋開了。他的注意力仍舊在馬老夫人的身世上:“那些年,能用得上內府造物,出身顯貴,又被家人放逐的貴女,估計也就只有這一位了。永昌初年失勢的權貴人家,未必能趕上長壽花盛行時的內府制品。而先帝又是獨子,繼位的過程十分平穩,雖有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說法,但永昌朝時的權臣若不是犯了大忌,幾乎都能得善終,并沒有哪家是抄家滅門,連女兒都要私逃他鄉、隱姓埋名的。再往后,時間就對不上了。”
馬老夫人嫁進周家三房有五十年了,正好是隆定帝繼位前后,那時并沒有什么權貴人家忽然落敗的傳聞。隆定帝行事雖然時常受人詬病,但他剛登基時還很年輕,事事都還有張太后做主呢。張太后又豈會讓永昌帝時期的忠心老臣受委屈呢?隆定帝要清算什么人,也是張太后去世之后了。
謝文載聽得眉頭緊皺:“馬老夫人……會是這位宗室貴女么?可若是私奔出走過,那便是名節有損。馬家老姑奶奶若知道她的底細,怎么敢將她薦給周家的大將軍為妻?!”
他與陸栢年對視了一眼,有句話沒有在孩子們面前提起:馬老夫人嫁給周家三房老太爺時,必定還是黃花大閨女。那即使她確實與人有過私情,也應該不曾失了貞節,否則是瞞不過丈夫的,更不會有幾十年的恩愛與賢名。
海礁不知道長輩心里在想什么,但他畢竟是兩世為人,也想到了這一層:“聽起來是對得上,但總覺得有些不敢信哪……她可能對馬家老姑奶奶隱瞞了自己的身份。可她都敢嫁人做填房了,怎么就沒回去呢?她家只是得罪了皇后,一時失勢,可家業尚在。她又不是真的與人私奔,嫁進周家做將軍夫人,也十分體面了。宗室公府后來那般落魄,父母都死了,長姐也過得凄涼,她就沒回去看上一眼?她還有個小弟弟呢!”
海棠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道:“大概是她離開時,跟家人鬧得很不愉快吧?也有可能是她做過什么見不得光的事,怕回去后叫人拆穿。不是說,周淑儀嫁去京城近二十年,只回長安省過兩次親,馬老夫人卻從不去京城看望愛女嗎?還有太后娘娘派使者到長安來賞賜娘家人,她也從不出面。莫非是怕京城或宮里有人將她認出來?”
其他人都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海礁合掌道:“不錯!怪不得她行事如此古怪,周太后明明是施恩才派使者到長安來賞賜族人的,她卻連面都不露,失禮得很,偏還有人夸她賢惠……我也不知道她那些賢惠名聲是如何得來的,但她甘愿冒著得罪太后的風險,做下如此失禮之事,八成是生怕讓宮里的人認出來吧?!”他忍不住冷笑了,“真是想太多了!五六十年前就出走的人,誰還記得她?若不是陸爺爺惦記著那批刻了長壽花紋的祭器,也不會打聽她家里的事!”
謝文載想了想:“這事兒不過是我們猜測的,無憑無據,也不能斷定她確實就是那位宗室貴女。況且,這樣的身份也沒什么好隱瞞的。即使是年輕時有過私奔的傳聞,如今她都一把年紀了,誥命在身,子孫繁茂,又還有什么可忌諱的?幾十年都不肯回京認親,她也太狠心了!”
“回去又有什么用?”陸栢年嘆道,“她父母姐妹皆已亡故,外甥也夭折了,幼弟非同母所出,還是她離開后才出生的,根本談不上手足情分,回去也沒意思。”
海棠在旁笑笑,忽然說:“誰知道她當年做過什么見不得光的事?躲了這么多年,如今都快死到臨頭了,還不肯說出來,定是大事吧……會與潁川侯府有關嗎?”
眾人齊齊驚訝地扭頭看她:“這話從何說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