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漸漸熱起來了。
海家人已經換上了單衣,炕上的鋪蓋也都換成了夾被,家里用水量也大了起來。海長安、海礁與海棠三個每天都要練武,從前練完之后拿干巾擦了汗,換上干凈衣裳就行,如今卻需要沖個澡,才能消去身上的汗漬了。
海家雖有一口井,但出水不多,水質也一般,每天還要往街上買水,才夠食用洗漱。金嘉樹見狀,便主動提議海家可以到他家里的井里打水。反正他家如今就只有四口人,頂多再添一個每日來吃飯卻要回家住宿的周小見,一天兩缸水綽綽有余,從后園井里打的水都用來洗衣澆地了,勻出一半來給海家用,也毫無壓力。
馬氏為了省事,就接受了金嘉樹的好意。作為回報,每日她都會打發人給他送些吃食點心過去,免得他正在長身體的年紀,卻要餓肚子。除此以外,連日常使用的筆墨紙硯什么的,她也把他那份與謝、曹、陸三位老人的湊在一起,一并采買了,省錢省事,還不用擔心金嘉樹會因為是新來的生面孔,又年少臉嫩,被狡猾的商家哄騙了去。
有了這些日常往來,金嘉樹并沒有因為搬出了海家,就跟海家人關系生疏了,反倒越發和睦親近。因著這層關系,他在老師謝文載處,也比另一位同窗吳珂要自在許多。吳珂見了,便忍不住露出羨慕的表情,但他不敢學金嘉樹,面對老師謝文載與另兩位時常指點自己功課的師長曹耕云、陸栢年時,總是帶著幾分拘謹。
他其實知道老師們對自己都是真心關懷的,并沒有因為他祖父曾經做過背棄學生與下屬的事,就記恨于他。可師長們越是寬宏大量,他心中就越是不安。他擔心自己會讓師長們失望,辜負了他們的期待。
又一次在功課上輸給同窗金嘉樹后,他的心情就更失落了。老師謝文載給了他幾本前人名家的文集,讓他好生回家誦讀揣摩,他把書給揣了,有些失魂落魄地告辭離開,連自己常用的文房四寶都落在書桌上,忘了帶走。
曹耕云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忍不住跟老友謝文載念叨:“這孩子心性也太軟弱了些。不過是功課上一時不如人,努力學習趕上來便是,何必如此郁郁寡歡?他再這樣,我都怕他會生出心病來,以后就算知道他文章有什么不足之處,也不好直接指出來了。”
謝文載則皺眉:“他底子打得不錯,根基要比嘉樹扎實許多,可論寫文章的靈氣,確實要略遜三分。多看些前人的詩詞文章,平日里多練練筆,慢慢的就能將文筆練出來了,但靈氣卻無法強求。他總是要將自己與旁人做比較,為自己不如他人而心生不安,一不安便要急躁,一急躁便要犯錯。近來他的文章里已經不止一次出現不該有的錯誤了,這樣下去不是長久之計。
“他也不是嫉恨他人的才華,只是怕自己做得不夠好,會讓我們失望罷了。可做得好不好,他都只拿自己與嘉樹比較,但凡不如嘉樹,就是不夠好。眼下只他二人同窗同學,也就罷了,等將來真要下場科舉的時候,他要比較的人多了去了,他比得過來么?!”
謝文載抿了抿唇:“他與其把精力都放在與嘉樹一比高下上,還不如先修一修心!”
陸栢年在旁挑了挑眉:“我們勸他容易,就怕他前腳被我們勸動了,后腳又鉆起了牛角尖。他那個嬸娘才是罪魁禍首。若不能讓吳珂遠離他的嬸娘,我們教導再多,只怕也是無用的。”
說起歸夫人,就連謝文載也忍不住頭痛起來:“前些日子才消停了多久?如今又開始盯著吳珂不放了。雖說她如今不再攔著吳珂讀書,可她教吳珂處處跟人比較的那些歪理,比她攔著吳珂讀書還要可惡十倍!”
曹耕云忍不住道:“歸家到底是怎么教閨女的?沒想到他家的女兒竟然是這樣的性子!偏偏又是吳文安公的兒媳婦,青年守寡,還養大了吳家兩個僅存的遺孤,我們多一句重話都不好說她。回頭給老朋友們寫信,我可得好好訴訴苦。就算是感念著吳公舊日的情份,我們也不能任由那婦人胡來!吳家如今就只剩下兩根小苗苗,女娃娃是歸氏親生,我們管不了。可她要是把吳珂的前程給毀了,再大的功勞都彌補不了這個罪孽!”
且不說謝、曹、陸三位師長如何抱怨歸夫人,吳珂回到鎮國公府旁的小院后,才發現自己竟然將文房匣子給落在老師處了,不由一陣懊惱。
他翻出家里備用的文房四寶,拿出老師借給他的文集,想要翻看誦讀,卻總是看不進去。
他不明白,明明自己也是從小讀書,給自己開蒙的老師還是宮中飽學多才的女官,學問不比宮外的翰林們差,連謝老師也曾夸過他底子打得好的。可為什么,從小被家人耽誤了學業的金嘉樹,作起文章來,會總有佳句妙想,哪怕底子不如他,也總會將他比下去呢?
難不成,真如嬸娘所說,是他天賦不如人?他沒有讀書的天份?他不配做吳家的子孫?!
這個念頭一旦出現在他腦海中,他就覺得自己喘不過氣來了,忍不住站起身,在屋里轉了幾圈,又推開窗子,努力呼吸著外頭的新鮮空氣。
剛覺得略好了一點兒,他就看見堂妹吳瓊帶著丫頭從院子外頭走了進來。他連忙迎出了房門:“妹妹怎會過來?可是嬸娘有吩咐?”
吳瓊卻指了指身后丫頭手里的匣子:“今兒那邊府里配消暑香丸,我多要了一份給哥哥送來,特地挑了松、竹香氣的,哥哥聞聞喜不喜歡?”
吳珂對這些事并不上心,只高興堂妹對自己的關心,接過匣子打開看了幾眼,贊了兩句,便把它放到一邊了。
他一邊叫人上茶,一邊問吳瓊:“這兩日嬸娘心情如何?沒再沖你發脾氣了吧?”
吳瓊搖頭:“這兩日還好,昨兒夜里下了一場雨,天氣沒那么燥熱了,她睡得好些,今兒精神也好,不象前些天那么暴躁易怒。唐家老夫人前兒到府里來尋鎮國公夫人說話,聊了好長的時間。母親打聽得她們是在商量什么人的親事,便想多探聽些消息,暫時顧不上罵我。”
只是吳瓊想到母親歸夫人打聽別人的兒女親事,是在為自己的終身大事操心,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
吳珂心里知道堂妹的想法,但也沒什么安慰她的法子,只能干巴巴地說:“鎮國公夫人一定會為妹妹尋一門穩妥的好親事,妹妹不必憂心。”
吳瓊心道,鎮國公夫人認可的好親事,未必能讓母親稱心如意,只怕將來煩心事還多著呢,她怎么可能不憂心?
然而這些事跟堂兄說來也沒意思,吳瓊便拋開這個話題,提起了鎮國公府的新聞:“今兒京城來人了,只不知道是誰。我聽說,那不是承恩侯府來的人,倒象是宮里出來的。”
吳珂吃了一驚:“宮里出來的?來做什么?!”該不會是皇帝終于要對嬸娘下狠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