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在花廳里紛紛落座。莊士同命人上了茶水。
由于莊家沒有當家主母,而來客中又只有馬氏與海棠是女客,馬氏便索性挨著莊敏儀坐了,還拉著她的手,親切地詢問著她這一路上的經歷,為她所受的苦而心疼著。
莊敏儀不過是豆蔻年華,生得細眉長眼,膚色白晳,別有一種溫柔婉約的氣質。如今她神色猶帶憔悴傷悲,形容消瘦,越發顯得纖細柔弱,雙目淚光點點,看著就令人不由得生出憐愛之意來。
可若是看她這一副柔弱白蓮花的外表,就真以為她是需要依附他人而活的菟絲花,那就太小看她了。母親驟亡,父親病重,親舅舅不懷好意逼上門來,她還能機智地與對方周旋,打消對方的疑心,成功帶著父親與家仆、細軟財產,逃離困境,大冬天趕上一千多里路平安抵達長安城,期間沒有一人減員,這豈是尋常柔弱少女能辦到的事?
若是有人因為她的外表而輕看了她,早晚要吃大虧的。
上輩子她沒能成功逃脫,終究還是死在了親戚與夫家手中,估計是因為全家親人都已喪生,唯一能求助的親戚是遠房的表叔祖父耿則懷,無論身份地位還是勢力背景,都遠不如莊敏儀舅舅背后的靠山。為了不連累這位長輩,她才會放棄了抗爭吧?饒是如此,她也依舊幫助了耿家,順道幫了海礁一把。她能做到這一步,已經很不容易了,實在沒辦法對她苛求太多。
不過,這輩子莊士同不曾遭遇飛來橫禍,仍舊好端端地做著他的正五品長安府同知。他的兒子莊清和也只是病重,還未喪命。莊敏儀尚有父祖可依,又及時逃脫了舅舅的毒手,未來必然會過得比上輩子幸福百倍。
海棠靜靜地觀察著莊敏儀,聽著她與馬氏低聲對話。馬氏雖然與莊家并不相熟,卻已經在短時間的接觸中對莊敏儀生出了憐愛之心,哪怕海棠沒有再提建議,她也打定主意,要多多關照這個可憐的孩子了。
她還小聲提醒莊敏儀:“你娘葬在了大同,將來要不要遷葬還鄉,你們家自己商量就行。只是她壯年橫死,又是被娘家親人算計的,必定積了許多怨氣。你最好在長安找個有名望的大寺廟,好生替你母親做一番法事,祈個福,好消除了你娘的怨氣,讓她早日投胎。這眼看著就是小年了,等到過年時,誰家寺廟都沒空替你打醮,要做法事,最好提前去。要是你不知道哪家寺廟好,只管來問額。城里幾處有名的大寺廟,額都熟得很。”
莊敏儀本來還真的沒想到這一層,聞言忙向馬氏道謝,表示自己回頭就會跟祖父、父親商量此事,一定會爭取趕在除夕前把這事兒給辦了。
馬氏見她乖巧,又肯聽勸,心里更心疼了,便拉著她的手,繼續囑咐她話。這法事要怎么辦,長安城里講究的是什么規矩,哪家寺廟的祈福法會有名,哪家寺廟的高僧有德行……如此林林總總,說得十分仔細,幾乎是手把手教莊敏儀,要怎么處理亡母的法事。莊敏儀也聽得認真,生怕漏了哪一句,就會影響到亡母在天之靈。
海棠在旁靜靜旁聽著,并不插嘴。她只是暗暗地給哥哥海礁遞眼色,示意他別光顧著往這邊看,忽略了長輩們的交談。若是叫莊士同或耿則懷看出他的企圖,心生不悅,給他的追妻之路平添變數,他再后悔也來不及了!
海礁收到了妹妹的眼神暗示,十分辛苦才把視線收了回來,努力控制著自己不往心上人與祖母那邊看。
長輩們這邊,謝文載正安慰著莊士同:“大夫說了不會有危險,等管家抓了藥回來,就可以熬藥給清和喝了。你只管放心,先保重自己為要。你們家如今這個情形,病的病,小的小,還要靠你支撐大局。若是你自己先倒下了,卻叫孩子們怎么辦呢?”
莊士同嘆了口氣:“我怎會不明白這個道理?只是轉不過這個彎來。清和的小舅子,也算是我看著長大的世交家子弟,十來年不見,竟然變得如此面目可憎,連骨肉親情都棄之不顧了,叫人如何能忍?!清和的媳婦自嫁入我們莊家,一直賢良孝順,從不曾出過差錯,平日里侍候清和也十分用心。她不過就是太過偏著娘家人,信任自己的親兄弟罷了,卻遭此橫禍,年紀輕輕就沒了。我這個做公公的聽了信,心里也不落忍。”
“眼下先把這個冬天撐過去再說。”謝文載給他出主意,“先把清和的病治好了,將大同那邊的證據呈送入京,后面的事你只管等消息就行。犯了錯的人終究會罪有應得的。”
“只盼事情順利吧。”莊士同嘆息著搖頭。除此之外,他也沒有別的法子了。他倒是能給京中的故交寫信,但大同那邊背后的人很可能是孫家人,讓其他吳門故生摻和進來,也不過是讓雙方斗爭得更激烈罷了。與其將故交們牽扯進來,他還不如先透過涂榮的門路,往京中告了御狀再說。但考慮到皇帝對孫閣老一慣的縱容,他又覺得沒什么信心。
曹耕云道:“別想太多了,往好處想,這都快過年了,好歹你一家團聚,你這個年也不至于過得太冷清。”莊士同如今兒子、孫女都在身邊,怎么也比他妻離子散,只能跟老友們聚在一塊兒過年強。
莊士同本來并不覺得這個新年有什么可歡喜的,雖然有兒子、孫女在,卻又沒了兒媳,但聽到曹耕云這么說,想到對方的處境,又覺得自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他沒有多說什么,只是微笑著點頭:“家中廚子都跟著來了。你上回不是說,想念我們家從前請客時做的那道魚羹么?正月里閑了,你到我家來,我讓人做給你吃。”
曹耕云曬道:“我要吃魚羹,也不會在正月里吃。大冬天的,在長安能買到什么新鮮的好魚?還是等春暖花開后再說吧。”
耿則懷插言道:“南山那邊有的溫泉莊子,冬天也會有新鮮魚運到城里賣。你愛吃魚羹,我打發人買去就是。”
陸栢年笑他:“縣衙剛封了筆,你就這么清閑么?真的無事可做,不如到我們那兒去,幫忙教學生?”
耿則懷擺手:“罷了,我都幾十年沒研究過學問了,比不得你們這些老才子,就別為難我了。”
謝文載覺得耿則懷的態度有些不對,有些過于殷勤了:“耿兄可是有什么為難處?若有需要幫忙的地方,只管開口便是。”
耿則懷猶豫了一下,看向莊士同。莊士同便干脆替他開口了:“表兄的女兒嫁在大同。敏儀帶著她父親逃出來時,沒法帶上她表姑母母子倆,因此一到家,便跟我們說了。表兄的女兒外孫正在夫家受苦呢!表兄放心不下,想要尋人去救,偏又不知該找誰去,如今也只能請你們幫一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