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天地間雨霧迷茫,到處都雨水漣漣。
青石板的小巷濕噠噠的,巷子盡頭,典型的徽派民宅白墻利落,黑瓦精神,漆黑的門戶上,兩只黃銅門環打磨得油光水亮。一支艷紅的杏花從墻頭俏生生的探出頭來,整個小巷頓時就有了顏色。
一大早,刑天鯉睜開眼睛,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他輕嘆了一口氣,閉上眼,眉心微涼,身周六尺范圍內,頓時一磚一瓦、一桌一椅,甚至空氣中的一粒浮塵,都清晰可‘見’。
起身,穿衣,麻利的將被窩折成了四四方方的磚頭塊,刑天鯉順手從床頭操起一根和他幾乎等高的細竹竿子,輕輕擊打著地面,緩步走出臥房。
細竹竿發出‘噠噠’響聲,刑天鯉穿過二進院子,穿過廊門,來到前院,沖著前院的正房輕聲喝道:“老李?老李?回來沒?”
正房內鴉雀無聲,刑天鯉抖抖手,搖搖頭,到了前院六角小亭遮擋的井水旁,熟練的打水,凈面,從井旁石桌上的小匣子里,取出了豬鬃毛的牙刷,配合著薄荷味的牙粉,將牙齒刷得干干凈凈。
放好一應家什,‘噠噠’聲中,刑天鯉又回到了二進院子,進了西廂房。偌大的西廂房打理得干凈敞亮,正對著門是一張供桌,上面有時鮮果品,幾色點心,一口黃銅香爐打磨得油光水亮,里面滿是香灰。
刑天鯉到了供桌前,肅然向墻壁上供著的三清祖師畫像大禮參拜。禮畢,他起身,將三清祖師敬香,隨后跪在供桌前的蒲團上,雙手結印,喃喃念誦早課的道經。
早課畢,再次向三清祖師叩首禮拜,刑天鯉出了廂房,拉上房門,繞過了正房,到了后面能有兩畝地大小的后園中。偌大的園子里,沒有其他花花草草,唯有筆挺的紫竹一桿桿清癯精神。雨水打在竹葉上,一時間四周盡是‘唰唰’聲。
刑天鯉徑直走到了竹林正中,幾蓬老大的紫竹簇擁著一塊三尺見方的空地,地面上干干凈凈,一絲雜塵都沒有,地面更是光潔如鏡,隱隱發射出淡淡的金屬寒光。
一根三尺多高,拳頭粗細的竹筍,孤零零的長在這空地上。若是湊近了傾聽,雨點打在筍尖上,隱隱有金鐵破風的‘鏘鏘’聲傳來。
刑天鯉站在竹筍旁,放下手中細竹竿,繞著竹筍,緩緩的活動手腳。
腳踏禹步,步伐如飛,身形蕩起片片殘影,身邊雨霧被疾風震蕩,‘呼呼’微風聲中,雨點悉數被震飛一丈多遠,打得四周竹竿‘噗嗤’直響。漸漸地,刑天鯉頭頂有絲絲縷縷的熱氣升騰,細密的雨點落在頭頂,都化為縷縷白色蒸汽,快速蒸發殆盡。
一套拳腳打好,刑天鯉渾身血氣鼓蕩,五尺四寸的身高(本書取一尺三十三厘米,此時身高一百七十八厘米),赫然被血氣沖擊得拔高了一寸左右。
刑天鯉一聲輕喝,右手食指一縷熱血流淌,他繞著竹筍,迅速在竹筍上勾勒了二十四道四四方方的符令。細微的金鐵震蕩聲中,血色符令只是一閃,就被竹筍吸納殆盡。
面色微微有點發白的刑天鯉呼出一口氣,從口袋里掏出了一兩金、一兩銀、一兩銅、一兩鐵、一兩錫,雙手只是一搓,五金頓時化為極細的粉末,紛紛揚揚灑在竹筍上。
肉眼可見細細的金屬粉末被竹筍一點點的吐納進去,刑天鯉輕輕摸了摸竹筍,輕聲道:“快十年啦,也不知道能養出個什么寶貝來。”
轉過身,操起細細的竹竿,‘噠噠’的走出后園,到了前面院子,拉開院門,反手鎖門,刑天鯉徑直行出了小巷。
外面石板街上,‘啷當’鈴鐺響處,兩條大牯牛拖著兩架大車,慢吞吞的從刑天鯉面前走過。大車上,滿滿的盡是新鮮的瓜果蔬菜。
刑天鯉站在路邊,讓開兩架大車。大車過處,對面街道邊,一個酒鋪幌子下,兩條頗為粗壯的漢子站在那里,直勾勾盯著刑天鯉。
一個看似只有十二三歲,生得白皙鮮艷,極有江南水鄉少女風姿的小丫頭,突然從斜刺里竄了出來,輕笑著將兩顆殷紅的楊梅塞進了刑天鯉手中:“小李先生,自家新摘的楊梅,你吃吃看?”
刑天鯉‘呵呵’笑著,向小丫頭行了一禮,頂著一道讓他后心寒毛直豎的凌厲目光,細竹竿急速的點動地面,‘噠噠噠噠’的一溜小跑,呼吸間就跑得老遠。
小丫頭怔怔的看著刑天鯉的背影。
猛不丁的,她的耳朵被一生得頗為壯碩的婦人一把擰住,扯著耳朵拽回了路邊兩個碼放著各色時新水果的籮筐旁。
“你這丫頭,失心瘋的,小小年紀就找男人!你找男人,也找個好的,找個瞎子?以后是他養你,還是你養他?”
小丫頭歪著頭,痛得面皮發紅:“小李先生,帥嘛!”
順著石板街小跑半里地,前方一處巷子出口處,一塊油布、一架小車,兩張小桌,就組成了一個小小的柴火餛飩攤。刑天鯉嗅著空氣中濃郁的牛骨湯味,熟門熟路的走了過去,細竹竿左右一劃拉,精準的坐在了一張小凳上。
也不用多廢話,刑天鯉從袖口里掏出了六枚大錢,‘啪啪’有聲的排在了小桌上。
餛飩攤的老板大手一抹,收下了銅錢,取了一個極大的粗瓷海碗,往里面挖了點豬油,撒了點蝦皮,丟了幾片紫菜,又撒了點胡椒粉,倒了點小醬油,一抹兒蔥花,一瓢燒得滾開的高湯往里一傾,頓時濃香撲鼻。
刑天鯉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滿意得直點頭。
十八枚蛋黃大小,薄皮大餡的雞肉、蝦仁大餛飩在湯水中翻滾,大海碗輕輕的放在了刑天鯉面前,攤子老板笑道:“小李先生,請慢用。加根油炸鬼?”
刑天鯉摸了摸肚皮,就又摸出了四個大錢排在了小桌上:“加根油炸鬼,再加一顆鹵蛋罷。老李昨夜沒回家,晚飯自己燒的,有點夾生,沒怎么吃飽哩!”
一旁小桌上,兩個食客連同餛飩攤老板就齊齊笑了起來。
他們開心的說什么‘家里沒有個女人,還是不行的’,‘老李整日里鉆寡婦門,也不甚像話’,‘都是老相好了,帶回家卻也無妨’之類的葷話。
一旁一個賣炸糕的,一個賣擔擔面的,兩個攤子老板,連同七八個食客,也都歡快的笑著。憨厚、樸質,帶著一絲升斗小民特有的庸俗氣的笑聲,就將這梅雨天大清早讓人膩歪的滯悶濕氣,都驅散了大半。
慢條斯理的吃下十八個大餛飩,將油炸鬼扯成一截一截的泡在了湯水中,先咬了一口鹵蛋,刑天鯉含含糊糊的說道:“自是無不可的,所謂不孝有三,無后為大,老李就我這么個遠房的侄兒,這對不起祖宗呀。”
“諸位街坊鄰居,有訪到好的、宜室宜家的娘子,只管帶來。”刑天鯉用力的拍了一下大腿,大聲嚷嚷道:“這老李,一大把年紀了,一天到晚不見人的,也該上個籠頭啦!”
于是,笑聲就越發的歡快了。
刑天鯉笑盈盈的吃飽喝足,‘噠噠’點著細竹竿兒,一邊走,一邊愜意的啃著那小丫頭塞給自己的兩顆酸得掉大牙的楊梅。
一路流著清口水,‘哧溜哧溜’的吸著氣,刑天鯉順著石板街,慢吞吞走了一里多地,到了路邊一間二層高的書店。這店門楣上掛著‘高枕齋’三個大字,左右門柱上有一副門聯,右側是‘偶來松樹下’,左側是‘高枕石頭眠’。
刑天鯉走進書店,一列書架下,一張搖椅旁,已經沏好了一壺新茶,放著兩色點心。
刑天鯉收起細竹竿,熟門熟路的往那靠椅上一躺,輕輕的拍了拍手:“小七,繼續吧,昨兒咱們,是讀到了世家本紀·曹魏世家之魏武紀事罷?繼續,繼續,這‘孟德之好’,咱頗為好奇,感覺和咱家老李差不多呀!”
“唉,唉,東家,您聽好了。”一名生得頗為機靈的書店小伙計捧著一部厚厚的書本,急忙趨了過來,坐在了一張小凳上,翻開書本,抑揚頓挫的開始誦讀。
書店不大,除了這名喚小七的小伙計,只有柜臺后面,有個幾近六十歲的老掌柜,靜靜的坐在那里,搖頭晃腦的聆聽小伙計的誦讀。偶爾,老掌柜渾濁的目光落在刑天鯉身上,都會極其惋惜的輕輕搖頭。
身長玉立,玉樹臨風,貌如潘安,性如蘭芝,這些美好的詞兒用在刑天鯉身上,都是決然恰當的。而且,刑天鯉的性情極溫和,又是極上進好學的,放在哪里,都是一等一的少年俊才。
奈何,天生的眼瞎,這可真是,‘老天爺瞎了眼’!
刑天鯉靜靜的躺在搖椅上,聆聽著小伙計抑揚頓挫的誦讀聲。他反手從書架上取了兩冊厚厚的書本下來,有一頁沒一頁的翻動著。眉心微涼,兩冊書本上,一字一句,一旦‘看’過,就深深記在心底,再不會忘記的。
小伙計魏武紀事中的一個短短篇章還沒讀完,刑天鯉已經將兩冊書全部讀好。他將書冊放回書架,又順手扯了兩本書擱在了肚皮上,愜意而從容的翻動著。
“話說,來到這世界,十四年了。”
“錯,若是打從娘胎里記事開始算起,十五年了。”
“這一方天地,這書本上記載的東西,是在給道爺我開玩笑么?魏武大帝曹孟德,曾親率大軍,七討司馬懿,戰火蔓延一百二十年,后在漢高祖劉邦的調停下,雙方息戰!”
“西楚霸王項羽,單人,獨騎,一桿長戟,橫蕩千軍,強行刺殺漢高祖劉邦二十四次。后項羽為漢昭烈皇帝劉備兄弟三人所阻,一番大戰,項羽重傷,雙方收兵息鼓。”
“秦皇嬴政,頒發祖龍令,懸賞胡亥、趙高、項羽、劉邦等一眾叛逆人頭。嘖,親兒子都殺?呵,胡亥、趙高與項羽合流,力抗大秦追殺。時至今日,祖龍令依舊有效?”
“嚇,且不說能不能找到胡亥這些人物。就算拿下了他們的腦袋,去哪里找祖龍兌現懸賞?”
端起小小的茶盞,‘哧溜’一聲一飲而盡,刑天鯉強忍心頭激蕩,輕輕呼出一口長氣。
柜臺后方,同樣端著小茶盞慢悠悠喝著茶的老掌柜突然開口:“東家,這些世家本紀,就當做市井話本,看看就好罷!”
“自我大玉太祖龍興以來,六百年啦,天下豪門大族,都是有數的。這些老古董世家本紀中的豪門大族,何曾見過?”
老掌柜搖頭道:“更不要說,這世家本紀中,多有神圣仙佛出沒。如那祖龍秦皇,十二尊金人橫壓天下,曾白日凌空,擊碎流星。這,這,這等荒謬之事,如何信得?”
刑天鯉將手上‘看’完的書本塞回了書架,緩緩點頭:“掌柜的說得有理,我聽了這么幾年的書,也就覺得,自我朝大玉朝建立之后,朝堂刊發的正史史書上的東西,才是有理有據,可供勘查的。而大玉朝之前嘛,多神怪詭異,大體是信不得的。”
意味莫名的嘆了一口氣,刑天鯉抓起擱在搖椅上的細竹竿,又從搖椅后面的書架上,抓下一個長長的琴囊,‘噠噠噠’的走出了‘高枕齋’。
到了書店門口,刑天鯉停下腳步,問道:“我過得迷迷糊糊的,連今天是幾月幾號都忘記了。那報紙……”
老掌柜應道:“租界的報紙,七日一次送來,這次的報紙,要到后日了。”
刑天鯉就不說話,他點著細竹竿兒,越過石板路,到了斜對面一間三層高,裝飾頗為豪氣的茶樓門口。老掌柜也轉出了柜臺,亦步亦趨跟在刑天鯉身后,笑吟吟的行了過去。
刑天鯉剛剛走到街道中間,書店一側的巷子口里,早上的兩條漢子又轉了出來,目光森森,沖著刑天鯉打量了一陣,然后轉身就走。
茶樓門前,兩個衣飾整潔的小二早就候在了這里,見到刑天鯉行了過來,他們急忙搶出去幾步,殷勤的向刑天鯉行禮不迭:“小李先生來了,哎,茶點已經給您備好了,還是您最愛的二十年陳的白毫銀針,還是您最愛的松子糕、茯苓餅,還有九蒸九曬的山黃精。”
刑天鯉輕輕點頭,跟著兩個小二進了茶樓。
偌大的茶樓,一樓能擺下五六十張大桌的茶樓,已經上了七八成客人。見到刑天鯉走了進來,茶客們紛紛起身,笑吟吟的向刑天鯉問好。
“諸位安好,安好!”刑天鯉熟絡的朝著聲音傳來處拱手致意,笑呵呵的行到了茶樓一樓正中,一個尺許高的小臺子。方圓六尺的小臺子,上面擺了桌椅,放好了茶點,一個細瓷的茶盞內,茶葉已經備妥,只待開水一沖,就是一盞好茶。
刑天鯉放下細竹竿,摸著桌子,四平八穩的在椅子上坐定。
老掌柜的也就順勢坐在了刑天鯉身邊,接過小二遞過來燒得滾開的開水壺,小心的給刑天鯉倒上了茶。
刑天鯉自顧自的解開琴囊,掏出了一架色澤古舊,看上去很有點年頭的二胡,輕輕的上下摩挲了一番,操起琴弓,在琴弦上輕輕撥動了一下。
偌大的茶樓頓時一片寂靜。
原本只上客了七八成的茶樓,在刑天鯉入座后,神乎其神的已經滿座,好些后來的客人,只能舔著臉,和先來的客人拼桌,才能勉強坐下。
琴弦響起,茶樓的二樓、三樓,那些包間面朝正中天井的窗子也紛紛開啟,好些身穿綾羅綢緞的客人,紛紛探出頭來。
或許是因為黃梅天的緣故,又或許是之前想到了那些不靠譜的世家本紀中的記載,刑天鯉今日的心情,莫名的抑郁。琴弓動處,一曲極凄涼婉轉的二泉映月,就好似習習寒泉,悠悠揚揚充滿了茶樓。
坐在一旁,正給自己倒茶的老掌柜差點沒把開水沖手上。
四下里,眾多茶客一個個瞪大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一曲極凄婉的二胡曲奏罷,刑天鯉放下二胡,抓起小方桌上的驚堂木,‘啪’的一下拍在了桌上:“一曲肝腸斷,天涯何處覓知音?嘿!”
“忝為黃山一散修,天都峰下得道途;芙蓉峰中承天露,光明頂上降龍虎。金水九轉歸華池,嬰兒收攏現金丹;靈臺紫府于斯辟,陽神送我入天仙!”
“諸位呵,昨日,小子已經講完了那一部水滸。可憐多少豪杰!”
“小子正發愁,今日要拿哪個話本出來。昨天夜里,卻突然夢到一藍袍黑須道人,自稱修煉有成的得道天仙,小子于他有緣,是以將他修煉道途中,所見所聞的一些奇人奇事,匯成了一部蜀山劍仙傳,讓小子傳播人間!”
“所謂人過留名,雁過留聲,這部蜀山劍仙傳,若是能廣傳天下,也算這位道人,在世間留下了一道痕跡!”
“諸位聽好,話說……”
一旁老掌柜,已經操起毛筆,在一空白本子上,端端正正寫下了蜀山劍俠傳幾個清雋小字。
三章蜀山講罷,茶樓內歡聲雷動。
天色還早,刑天鯉也不著急離開,而是在茶樓中,和眾多茶客高談闊論。無論是市井八卦,還是官府流言,刑天鯉三言兩語間,總能別開樞機,引得人嘻哈大笑。
老掌柜的捧著個銅鑼,笑呵呵的繞場行走,就聽得‘當啷’聲響,各色碎銀、銅錢不斷落下。幾個店小二樓上樓下的瘋跑,那些包廂里的客人更是身家豐厚,聽得好了,打賞的都不是碎銀子,而是一兩甚至二兩的好錠子。
老掌柜的捧著賞銀,跟著茶樓的掌柜,笑呵呵的去了里面的賬房。
將近黃昏,等刑天鯉在掌聲中走出茶樓的時候,他的袖口中,已經多了兩個精巧的一兩重小金錠子,以及五六個很有點分量的銀錠。
他回到自家書齋門前,向老掌柜的叮囑:“還是老規矩,湊齊十章了,就送去書局刊印。給他們說,這蜀山劍仙傳,定定比那水滸精彩的,而且篇幅更長,要他們拿個更妥當的分成出來。若是價格不變,我是不依的!”
嘆了一口氣,抖了抖袖子里的金銀錠子,刑天鯉嘟囔道:“紅塵居,大不易。這每日里一睜開眼睛,就在鬧饑荒呢。”
老掌柜的唯唯諾諾的應了下來。
刑天鯉轉過身,順著石板街‘噠噠’走遠。回到自家小巷,到了巷子底院門前,刑天鯉右手劃拉了一下門鎖,搖頭嘆了一口氣:“這老李,夜不歸宿也就罷了,怎的連日連日的在外奔波?”
掏出鑰匙,打開院門。門前右側墻根下,有一口大水缸。刑天鯉順手往水缸里一掏,一條魚鰓里扎著稻草的大草魚就蹦跶著被他拎了起來。掂了掂這條活蹦亂跳的大草魚,刑天鯉喃喃道:“今天送來的魚不錯呵,得小一錢銀子!”
大門左側的門柱上,一架燈臺下方是一個如意鉤,刑天鯉拎著大草魚,從如意鉤下取下了一塊同樣用稻草扎著的五花肉。
大門的門洞里,地面上有一個布口袋,里面放了一些青紅鮮椒、一顆白菜、一把紫蘇、一些鮮姜大蒜,還有一些豆腐干之類的食材。
拎著魚,拎著肉,拎著滿裝的布口袋,刑天鯉進了院子,直奔南面倒座房中的廚房。
細雨迷離中,一進院子,老李平日里居住的北邊正房的房門敞開,堂屋中,八仙桌旁,兩名身形魁梧的漢子,正大馬金刀的坐在那兒,目光好似鷹狼,直勾勾的盯著刑天鯉。
這院子寬有三丈,深有五丈,刑天鯉所能‘看到’的范圍,只是身周六尺,那兩人坐在堂屋中默不作聲,是以刑天鯉也沒能發現兩人的存在。
刑天鯉推開廚房的房門,將魚、肉,各色蔬菜放在了灶臺上,低聲嘟囔道:“老李也不知道回不回來。罷了,罷了,還是做兩個人的飯食罷。若是回來,還有一口熱的,若是不回,我就勉為其難,全吃了拉倒。”
去院子里水井中取了一桶水,生火,淘米,燜飯。
清洗蔬菜,給那大魚開膛破肚,就連魚雜都麻利得淘洗得干干凈凈。伴隨著極有節奏韻律的菜刀、砧板的撞擊聲,伴隨著熱油‘嘩啦’聲響,很快廚房中就飄出了濃郁的飯菜香氣。
兩個男子眼睜睜的看著刑天鯉進進出出,看了好一陣子,兩人面面相覷,一人輕輕指了指自己的雙眼,兩人同時搖搖頭,撇了撇嘴。
飯菜已熟,天色漸黑。
刑天鯉搬了個凳子,坐在廚房門口屋檐下,已經坐了許久。
“這老李,這些天都在忙些什么?”刑天鯉低聲嘟囔:“就一芝麻綠豆大的小龍湫鎮巡檢司巡檢,連點官味都沒有的從九品,這么賣命做什么?”
又等了一會兒,刑天鯉起身進了廚房,取了一個大海碗,從燜著的飯鍋里掏了一大塊焦黃的鍋巴出來。他又從另一口燜著魚塊、魚雜的鍋里,舀了一勺魚湯澆了上去,抱著碗坐回了凳子上,‘咔嚓、咔嚓’開始大嚼。
一邊吃著,刑天鯉一邊嘟囔道:“這江東行省的口味還是偏淡,這青紅椒都沒什么辣味。得找人問問,弄點朝天椒、七姊妹過來,弄個麻辣魚,這才過癮!”
魚鍋打開,香氣四溢,又看到刑天鯉吃得痛快,堂屋里悶坐了許久的兩個漢子肚子同時‘咕嚕嚕’響了起來。他們不約而同的站起身來,大步走出了堂屋。
刑天鯉耳朵微動,聽到了腳步聲。
他充耳不聞,繼續抱著海碗大吃大喝,兩個男子大步走近刑天鯉,到了他面前,特意放重了腳步。一條虬髯漢子沉聲道:“小哥,你家大人可在?”
刑天鯉聽得清楚,這兩人分明是從堂屋中直接走出,根本不是從倒座房東側的院門走進來。他輕咳了一聲,抬起頭來,瞪大空洞無光的眼睛,驚駭道:“耶?這位大叔,怎么不敲門就進來了?豈不聞,子曰,非請勿入?”
兩個漢子冷哼一聲,也不管刑天鯉,直接走進廚房,點起了燈火,翻出了碗筷,自己在飯鍋里盛飯,就著一鍋魚湯、一碗回鍋肉,‘吧唧吧唧’吃得熱鬧。
刑天鯉‘大驚’躍起,高聲尖叫道:“豈有此理,爾等行徑,猶如盜匪,就不怕我報官么?”
兩個漢子‘嘿嘿’笑著,也不多看刑天鯉一眼,自顧自的大吃大喝。他們飯量頗豪,胃口極好,就在刑天鯉大叫大嚷的時候,他們已經將鍋中飯菜一掃而空。
“好了,不要鬼叫了,咱們爺們,是李魁勝的老朋友啦。”虬髯漢子心滿意足的拍了拍肚皮,笑道:“就咱們得交情,吃他一頓算什么?更不要說,咱們多年不見,今兒個特意來找李魁勝,給他送一樁富貴來的!”
另一黑面漢子更是大咧咧的拍了拍刑天鯉的肩膀:“小娃娃家不懂事,根本不明白咱們兄弟的交情。得了,飯后得來點茶水消消食,趕緊把茶水泡上啊?一點待客之道都不懂么?”
黑面漢子嚷嚷道:“你小子也是能折騰的,咱兄弟跟著你轉了一整天,一壺茶,總是要的!”
刑天鯉面皮微微抽搐。
院門‘咣’的響了一下,身穿黑色袍子,腰間掛著一口長刀,腰帶上更插著一支轉輪手槍的李魁勝拎著一個點心包兒,搖搖晃晃的走了進來。
“小魚兒,阿叔回來嘍。唉喲,好香,好香!”
李魁勝剛進院門就大叫大嚷,嘹亮的嗓門震得人耳朵‘嗡嗡’直響。他嬉笑著轉進院子,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廚房門前屋檐下的刑天鯉三人。
目光掃過刑天鯉,李魁勝手中點心包重重落地,他左手按住刀柄,右手已經拔出了那柄沉甸甸的轉輪手槍,更是大拇指一用力,將槍錘直接扳開,槍口直指刑天鯉身邊的黑面漢子。
“作甚?作甚?”虬髯漢子冷聲道:“李魁勝,咱們十年不見,你擺出這幅模樣給誰看?”
李魁勝黑黝黝的面皮微微發赤,他眼珠微紅,冷聲道:“老子擺出什么模樣?嗯?你們怎么找到老子的?”
虬髯漢子上前了兩步,冷笑道:“想找你,還不容易?”
李魁勝冷聲道:“少廢話,有話,外面說。”
黑面漢子一手按在刑天鯉的肩膀上,冷聲道:“外面說?嘖,嘖,你這么緊張這小子,李魁勝,這怕不是你的遠房侄兒,干脆是你的親兒子罷?”
話語中,黑面漢子怪笑,手掌直接抓向了刑天鯉的脖頸:“不過,咱們兄弟今天,沒能找到你,可是跟著咱們大侄兒跟了……”
刑天鯉動了,雙臂如蛇,順著黑面漢子的胳膊疾走而上。十指跳動,所過之處,黑面漢子的手掌、手腕、手肘、胳膊,同時發出了沉悶的關節脫臼聲。
黑面漢子痛得一聲怪叫,刑天鯉雙掌已經握住了黑面漢子的左右肩膀。一聲輕喝,刑天鯉雙臂用力,這黑面漢子五尺六七寸的魁梧身軀驟然騰空,被刑天鯉雙臂一旋,一個旱地栽蔥,大頭朝下的拍向了青石板鋪成的院子。
“我干!”一旁的虬髯漢子厲聲喝罵。
‘嘭’,大片雨水飛騰,黑面漢子后腦、脖頸重重拍在地上,哼都沒哼一聲,就被摔得昏厥過去。
‘嗆’!
刑天鯉一擊摔暈了黑面漢子,右手一抓,已經握住了他平日里出行使用的那根細細的竹竿兒。手腕一抖,竹竿驟然上下分開,他從中拔出了一柄三尺多長,寬如蔥葉,打磨得鋒利無比的細劍。
虬髯漢子正團身撲向刑天鯉,劍鋒蕩起一抹寒芒,極其狠厲的一劍洞穿了虬髯漢子伸出的手掌。
細劍鑲嵌在虬髯漢子的手掌心里,點點鮮血順著劍鋒快速滴落,‘滴滴答答’的,和屋檐下雨點聲無比和諧的融為一體。
“這位大叔,小心了。”刑天鯉緊閉雙眼,極清冽的笑著:“我是瞎子嘛,瞎了十幾年了,所以,我有一點點心理扭曲,性情有一點點暴戾,動輒傷人,出手見血,你能理解哦?”
虬髯漢子目瞪口呆看著緊閉雙眼的刑天鯉,他喃喃道:“八十歲老娘倒繃孩兒,嘿,走慣了大江大海,咱爺們,在你這小河溝里翻船了嘿……李魁勝,不愧是你,可有你的!”
李魁勝拎著槍,大步走了過來,一槍把砸在了虬髯漢子的后頸上,把他也打得昏厥了過去。
從一旁的雜物房里取出了一根繩索,將兩條漢子緊緊的綁了起來,李魁勝一邊忙活,一邊喃喃道:“兩條蠢貨,三年前,老子就不敢和小魚兒正面放對了,就你們這兩個以前習慣了偷奸耍滑的老油子,啊呸!”
刑天鯉撿起丟在地上的細竹竿,將細劍慢慢歸鞘,輕聲道:“老李,這是什么人啊?他們,可不像是好人。我還沒請他們一聲呢,就把我做的飯菜吃光了。”
“你看看,你結交的,都是群什么江湖匪類啊?”刑天鯉最后還不忘損他一句。
李魁勝干咳了一聲,狠狠地朝著虬髯漢子踹了一腳,硬生生將他從昏厥中踹醒。
“江湖匪類,倒也不是。”李魁勝嘆了一口氣:“總歸是,早年留下的一些麻煩罷?我讓人給你送飯菜過來,這樁事情,你就不用管了!”
虬髯漢子咬著牙,惱怒道:“李魁勝,你聽好了,咱們這次過來,是給你送一樁富貴。你沖咱們老兄弟們下手,你,你,你還是人么?”
李魁勝陰沉著臉,冷聲道:“老子這些年,過得挺滋潤。你們的富貴,老子高攀不上。嚇,真以為老子不知道你們這些年在折騰些啥?”
虬髯漢子猛地瞪大了眼睛,駭然看著李魁勝:“你知道?”
李魁勝重重點頭:“我知道。”
拎著一個昏厥的,拉著一個步伐蹣跚的,李魁勝帶著兩人,頂著風雨出門了。
刑天鯉靜靜的站在廚房外屋檐下,夜風卷著雨點,輕輕拍打在他身上,吹得廚房中燈火搖曳,將他的影子在院子里時而拉長,時而縮短。
良久,院子外面傳來了步伐聲,鄰近飯鋪的小二送來了一桶飯、兩葷兩素一碗湯。刑天鯉將飯菜吃得干干凈凈,鎮定自若的洗鍋、刷碗,在井水旁刷牙、凈面,‘噠噠’回到了后院西廂房。
在供桌上換上新蠟燭,給三清祖師敬香畢,刑天鯉盤坐在屋子正中的蒲團上,眉心一片清涼,所有神魂之力內斂,一點點的搬運氣血。
剛剛吃下的食物,在腹中快速消化。
一絲絲稀薄的氣血從骨髓中滋生,在神魂之力的催動下,順著全身經絡流轉一個大小周天后,一點點的壓縮,被心臟吞納了下去。
神魂內視,刑天鯉的心臟通體晶瑩,宛如血色琉璃鑄成,散發出奪目的紅光。
認真看去,偌大的心臟,已經被宛如實質的氣血精華填充了九成九以上,只剩下最后一絲絲空間,整個心臟就會被氣血徹底填滿。
“十四年啦。”刑天鯉一邊搬運氣血,一邊輕聲說道:“末法時代,還能有繼續修行的機緣,就已經是三清祖師庇護啦。不能急,不能慌,不能亂。”
“十四年了!”
“嘿,也瞎了十四年。”刑天鯉輕聲冷笑,一縷如頭發絲般纖細的氣血順著經絡,一點點小心翼翼的送上了左眼眼球。剜心的劇痛襲來,左眼眼角血淚噴涌,刑天鯉痛得差點沒在地上翻滾。
“不能急,不能慌,不能亂!”刑天鯉將這一縷氣血緩緩沉入心臟,雙手結印,低聲的吟唱晚課的道經。
之后幾天,一切如常。
刑天鯉每天起來,早課,練拳,然后出門聽小二讀書,再去茶樓廝混一個下午。回到自家院子,已經有約好的販子,將新鮮的魚蝦、豬羊之類的食材放在門前。
李魁勝這兩天,也是按時的早上出門點卯辦公,傍晚時分就跑回家中。
每天,或者刑天鯉,或者李魁勝,兩人輪流做飯,一如既往的過日子。
李魁勝沒有提起那兩個莽撞、無禮的漢子怎么樣了,刑天鯉也從未問他是如何處理那兩個漢子的。甚至,刑天鯉也都懶得問李魁勝,他早年究竟是干什么的,為何會招惹了這般‘匪氣十足’的家伙闖進門來。
只是,刑天鯉明白曉得,這幾日他出門的時候,身后總跟著兩個巡檢司的好手。每日李魁勝出門點卯當值時,習慣了獨來獨往的他,門外總會等著三五個巡檢司的漢子。
這一日,黃昏時分,刑天鯉剛剛走出茶樓,突然外面街道上一陣喧嘩吶喊。
刑天鯉耳朵微動,頓時呆了呆,跟著涌動的人潮,往街道的另外一個方向走去。正跟在他身后的老掌柜呆了呆,急忙招手:“小七,小七,趕緊跟上東家。哎,哎,這種熱鬧,有什么好看的?趕緊跟上,不要讓人沖撞了東家!”
細竹竿點著石板,‘噠噠’聲中,刑天鯉跟著人流,比平日里走得更快了許多。
順著石板街道往前走了兩里多地,前方一片軒朗,雨霧彌蒙中,一大片亮晶晶的水面豁然出現。
這是小雁蕩湖,東西寬五十余里,南北長三百多里,湖東是大龍湫縣城,湖西就是刑天鯉居住的小龍湫鎮。
人群熙攘,擁擠到了湖邊。
魚腥味撲鼻,這是小龍湫鎮的魚市碼頭,平日里漁人們在湖中得了鮮魚鮮蝦,都是運到這魚市碼頭來,再分發去小龍湫鎮酒樓飯莊,或者販送去其他地方。
已經有數十名身穿黑色勁裝的巡檢司所屬在維持秩序,刑天鯉仗著身高、力大,在小七的咋呼聲中,悄無聲息的擠到了最前方。
一條棧橋旁,哭聲驚天動地,四周喧嘩鼓噪,宛如一萬只烏鴉在叫嚷。
十幾條漁船胡亂的靠在棧橋上,幾個面無人色的漁人正結結巴巴的沖著李魁勝說著什么。刑天鯉耳朵微動,從紛紛亂亂的喧嘩聲中,勉強聽到了幾個漁人夾七夾八的述說。
“死了,都死了。”
“趙家老三,王家老五,他們都死了!”
“船上的魚獲都沒人動過的痕跡,他們身上的銅錢也沒人動過。”
“就是,人死了,死了好多。”
李魁勝的臉色很難看。
刑天鯉的臉色極難看。
小龍湫鎮,只是一個鎮子,偌大一個萬多人的鎮子,除了一個征稅的稅所,常年有十幾個稅丁值守,就只有一處巡檢司是鎮子上僅有的王權象征。
李魁勝,正是小龍湫鎮巡檢司的巡檢官,是鎮子上唯一一個有品級的官兒。他統轄的巡檢司正規兵丁只有五十人,外聘的幫閑、打手能有兩百來號,主要負責日常緝盜、維持治安,甚至是市井街道的清潔,街坊屋舍的防火等,盡是李魁勝的事兒。
位卑而權重,官小而事多。
此次十幾條漁船,三十余漁民在捕魚回程時,被人屠殺一空。
這案子,勢必驚動大龍湫縣。
這板子,肯定第一個打在李魁勝的屁股蛋上!
刑天鯉的心驟然一沉,這趙家老三,正是每日里黃昏時分,在他院子門口的水缸里,放上一條大魚,每月月底再結賬的老熟人!
十年啦。
每一天,趙家老三,總會將自家漁船上最肥美的一條魚,放進刑天鯉門前的大水缸!
刑天鯉走出了人群,從幾個巡檢司兵丁中間穿過,來到了一條滿是血腥的漁船邊上。
頭顱被剁下的趙老三,四仰八叉的躺在船頭。
刑天鯉深吸氣,右手朝趙老三尸體輕輕一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