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天鯉還在白硨磲港外的深水中,收納一條條沉船,不斷夯實修為時。
明月初升。
東云西端,飛云港東部,地勢最高的飛云峰山腰,綠蔭中,是大片漢唐風格的建筑群,一盞盞青白色的燈籠如辦喪事一般,密密麻麻掛滿四處,照亮了叢林和樓宇。身穿吳織的侍女繃緊面皮,在大小管事的催促下,步履輕快如貓兒一般,捧著各色托盤往來奔走 這是飛云守北河明齋的府邸,樂曲悠揚,高朋滿座,北河明齋代表東云官方,歡迎各國盟友的酒宴剛剛進入高潮階段。
高軒寬敞的大殿,實木地板上,天然的花紋拼成了巨大的牡丹花紋路。
百多名盛裝的東云藝伎,踩著一尺多高的木屐,小臉蛋涂得慘白慘白好似吊死鬼一般,揮動著噴香的小折扇,扭扭捏捏的在大殿中跳著各國將領完全看不懂的舞蹈。
仿照漢唐遺風的案幾后,各國將領很不習慣的席地而坐,喝著寡淡的東云清酒,沒滋沒味的啃著‘大師級廚道仙人’巧手擺盤的魚生。
這些習慣了烈酒、牛肉、白面包的西陸將領們,面對東云特色的高檔宴席,實在是愛不起來。但是出于最基本的外交禮儀,他們強顏歡笑,配合著紅光滿面的‘北河明齋’一次次的舉杯,大口吞咽著不對胃口的酒水。
北河明齋,按照血脈譜牒來論,他是當今北河家主的親叔叔,才干超群,算是北河家的實權人物。他把持飛云守之位,已然有三十七年之久,整個飛云港從上到下,甚至包括駐守周邊的數十萬精銳大軍,全都被他牢牢掌控。
各國聯合艦隊抵達飛云港之前,北河明齋已然和黑龍臺同期,收到了來自黑婆羅洲的軍報——當他知曉北河秀逸、南山青葉等幾個孫子輩的家伙,居然在白硨磲港一戰全殲了四十萬圣羅斯精銳時,北河明齋就感受到了濃濃的陰謀氣息。
于情于理,圣羅斯帝國都是東云島聯的盟友。
雖然這個盟友關系來得倉促而突然,來得莫名其妙,東云島聯更是有種‘趕鴨子上架’,被‘強迫而為’的感覺,面對強大的英吉士王國和圣諾曼王國,尤其是面對影響力巨大的圣母教,在北河明齋看來,這盟友關系,是頗為牢靠的!
為什么會爆發沖突?
尤其是,區區五萬白硨磲港的東云駐軍,怎么可能干掉四十萬圣羅斯精銳?
就算白硨磲港的東云駐軍全部被‘鬼神附體’罷,他們就算一個能打十個,四十萬,足足四十萬那般牛高馬大,撒開腿狂奔起來,比野狗都跑得要快幾分的圣羅斯鬼畜,是如何在一夜之間被全殲的?
全殲,一個俘虜都沒剩下!
你開玩笑呢?
有不可測的‘異因’,插手了黑婆羅洲,直接在白硨磲港發難了。
這種‘異因’,是北河明齋最討厭的東西,他討厭一切‘不明’的、‘不詳’的、‘不受控’的東西。
更讓他頭疼的是,剛剛收到黑婆羅洲的軍情電報,法璐仕、易多利、北海七國聯邦,還有數十個西陸小國的聯合艦隊,就已經趕到了。
酒宴大殿地下,真正的飛云守北河明齋盤坐在蒲團上,靜靜的看著面前數尺方圓的大鏡子。大殿中,架設了數十塊構造精美的裝飾明鏡,大殿中的影像,經過十幾道折射工序后,在蓬萊神社秘法加持下,大殿中的影像在他面前的明鏡上纖毫可見。
數十名身披重甲的武士,二十幾名身穿狩衣的神官,靜靜的侍立在北河明齋身邊。
在自家官邸四周,北河明齋已經埋伏下了三千精兵。
在飛云峰四周的四座營房內,北河明齋白日里已經調來了兩萬精銳。
甚至飛云港南北兩處永固式岸防炮的陣地,超過三百門大口徑岸防炮,超過五萬駐軍,已經做好了炮擊港口內聯軍艦船的準備。
包括在大殿中,喝得滿面通紅,正一次次舉杯,一次次高呼‘圣尊萬壽’、‘圣皇萬年’的‘北河明齋’,也不過是他自幼培養起來的‘影子’罷了。
這個從小和他一起長大,語氣、動作、習性,幾乎一切都和他毫無兩樣的‘影子’,酒宴前,就已經服下了蓬萊神社的秘藥。只要他身邊的神官念誦咒語催動,‘影子’就會化為一顆可怕的‘鬼毒彈’爆開,大殿中百多名各國將領,沒有一個能活下來。
“無毒不丈夫!”北河明齋揮動著小小的團扇,認真思索了一番自己今夜的布置,滿意的點了點頭:“交待下去,讓所有人都謹慎些。這些西蠻鬼畜,個個都該死,但是他們不能死在飛云港。”
“將他們平安送走,讓他們去黑婆羅洲。”
“他們應該死在那里。他們的尸骨,將成為帝國崛起的基石。”
北河明齋呼出一口氣,低聲的嘟囔著:“是壞事,也是好事。他們在黑婆羅洲開戰,打得越慘烈越好。死吧,都死吧。當西陸各國在遠東的力量全部消耗在這里。哼!”
數十年來,極西百國開始了轟轟烈烈的爭搶殖民地的行動。
遠東,毫無疑問是他們海外殖民行動的核心目標。
但是極西百國的根基,畢竟還是在西陸。
除了疆域過于遼闊的圣羅斯帝國,其他極西百國能夠投射到遠東的軍力,極其有限。他們還有那么多的殖民地需要駐守,他們還有那么多的殖民地土著需要彈壓,他們能夠抽調出來,跑來黑婆羅洲決戰的軍力,少而又少。
一旦他們在這場戰爭中消耗過大,他們在遠東的實力勢必出現一段空窗期。
積蓄實力數十年,蜷縮隱忍了數十年的東云島聯,當乘勢崛起。
廣袤的殖民地,無窮盡的資源,無數的土著奴隸。
他們可以在極短時間內,為東云島聯提供龐大到不可思議的發展資源,讓帝國的實力翻著跟頭的突飛猛進。或許,他們就能趁機獨占遠東,他們就能有足夠的勢力,真正的反攻神州,奪回那塊原本就屬于他們先祖的熱土。
密室內,響起了急促的木魚聲。
北河明齋聆聽了一下木魚的節奏,輕輕一揮手。四名身披重甲的武士大步走到了尺許厚的合金門后,轉動粗大的轉盤,一根根胳膊粗細的門栓無聲的滑開,他們慢吞吞的拉開了重達數噸的大門。
一名生得極清秀俊美,做傳統東云裝束的青年邁著小碎步,行了進來,隔著丈許遠,就向北河明齋跪拜行禮。
“何事?”北河明齋目光微熱,看向了這名這兩年深得他寵愛、信任,一直帶在身邊著力栽培的貼身秘書官。
青年額頭緊貼地面,朗聲回稟。
之前聯合艦隊宣稱,艦船上發生疫病,著飛云港緊急搬空了一片街區,騰出了足以容納數萬人休憩的民房,供船上患病的士卒登陸休憩。
白天里,這些上岸的各國士兵還算老實,或許是海上漂泊,加上疫病的關系,耗費了大量的精力,他們老老實實蹲在騰出來的民房中,沒有滋生事端。
但是入夜后,各國將領都被請來赴宴,其他各級軍官,也都有飛云港的接待官員,帶著他們去各處尋歡作樂去了。這些登陸的各國士兵,就開始滋擾地方。剛剛入夜,短短半個時辰的功夫,超過八千名西蠻士兵,沖出了駐地惹是生非。
已經有上千東云女人被禍害,超過三百東云警察被打得斷胳膊斷腿。
更讓人惱火的是,有一隊東云憲兵趕去維持秩序,卻被一隊黑崖公國的士兵,直接打得滿大街亂竄,最終被趕得急了,這一隊東云憲兵居然丟棄了兵器,跳海逃生!
北河明齋皺起了眉頭。
他沉吟片刻,淡然一笑:“罷了,這些西蠻鬼畜,天生品性如野獸一般,做出這種事情,并不稀奇。在海上一路行來,這些底層士兵,怕是憋得苦了。”
手指輕輕敲擊面前的案幾,北河明齋淡然道:“迅速征召民間適齡女子,送去鬼畜營地,讓她們下力氣的伺候就是。我東云血脈,過于矮小猥瑣,借鬼畜血脈,改良一下人種,讓子民變得高大魁梧,這本來也是這些年定下的國策。”
“飛云港治下,有子民數百萬,今日先征召二十萬民女罷。”
北河明齋輕描淡寫的說道:“給各國統軍的將領,說清楚這件事情。讓他們約束部屬,不要在外胡亂滋擾。要酒,要肉,要女人,自然會給他們送去,不要打打鬧鬧的!”
青年抬起頭來,微笑頷首:“圣明莫過于您。”
北河明齋心頭一熱,朝著青年招了招手:“且過來。”
青年面皮微微泛紅,頗為嬌羞的膝行到了北河明齋面前——他是自幼就和一群伙伴一起,被北河明齋從民間挑選出來,養在身邊的。
年齡稍長,青年的容貌出落得最為俊俏,智商、學識也是最為出色,他就成了北河明齋的身邊人。尤其是北河明齋年齡漸長,老家伙連自家妻妾都不怎么寵愛了,一門心思都放在了他的身上。
未來,北河明齋老去,他作為北河明齋的貼身人,按照東云島聯這些大貴族的傳統潛規則,他是能夠擔任北河明齋這一支族人的‘家督族老’,如輔政大臣一般,輔佐少主擔當大任的。
北河明齋密布老人斑的手掌,輕輕撫在了青年宛如桃花般明艷的臉蛋上。
北河明齋身邊的重甲武士,還有一眾神官護衛,紛紛微笑,側過了頭去。
這等‘雅事’,頗有‘宋明’士大夫遺風,東云島聯的頂級大貴族們,都有著類似的愛好。他們在外社交時,帶在身邊的,多是這等聰明伶俐、聰穎能干的青年,反而帶著艷色美婦的極少。
而這些青年,往往也都成了各大豪族的中堅骨干,手握極大的權柄。
這種事情嘛,作為北河明齋的貼身近衛,這些武士和神官們,當然知道,什么時候應該‘目不轉睛’,什么時候要學會‘視若無睹’。
這些護衛的目光剛剛挪開,青年兩只水蔥般細嫩的手掌剛剛放在北河明齋的膝蓋上,北河明齋嘴角剛剛勾起,正準備笑吟吟的給青年說點什么,青年身上的皮膚突然裂開。
白皙、水嫩的皮膚宛如炮彈一樣炸開,一尊上半身為人,下半身為黑漆漆密布血色紋路,雙臂成巨大鉗子,通體煞氣驚人的異物從那崩碎的皮膚中呼嘯著沖出。
面容,依舊是那桃花般明艷的俊俏青年,他的臉上,卻已經帶上了一層讓人窒息的可怖殺意:“請您,去死!”
北河明齋目瞪口呆看著這尊突然出現在面前的怪物。
不等他身邊的護衛們反應過來,這尊俊俏蝎男長有丈許的尾鉤猛地一甩,半尺長的紅紋毒鉤狠狠貫穿了北河明齋的胸膛,宛如巖漿的毒液‘嗤嗤’有聲的注入了北河明齋的身體,頃刻間將他胸膛腐蝕出了海碗大小的窟窿。
北河明齋當即暴斃。
毒液腐蝕他的肉身,化為黑紅色的毒氣迅速彌漫。
數十名重甲武士,眾多神官齊齊驚呼,他們不經意間就吸入了大量的毒氣,呼吸間就已經面皮發黑,喉嚨附近一根根青黑色的血管凸起,血管中的血液迅速凝固,他們甚至沒能來得及呼救,就已經倒斃當場。
大殿中,北河明齋的影子突然面色微微一變。
他看向了端坐在案幾后,明艷如明珠翡翠的瑪索,微笑著站起身來:“諸位貴賓,尊敬的將軍們,請聽我說。”
瑪索微笑著站起身來,伸出兩根手指,接過了身后少女遞上的一支細長的煙卷,叼在嘴里,嘴角縷縷淡雅的香氣噴出,她俏生生的走到了影子身邊,沖著在場的一眾將領極其微妙的笑著。
樂隊停下了奏樂。
藝伎停下了舞蹈。
四面八方,眾多侍女紛紛跪伏在地。
影子笑著舉起了手中酒杯:“諸位將軍,東云,是一個腐朽、愚昧、落后、沒有任何前途,沒有任何希望,子民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朝不保夕、民不聊生的罪惡之國。”
“而諸位,代表了文明,代表了仁義,代表了道德,代表了這個世界一切美好的、值得我們用盡一生一世去追求、去探求的美妙。”
在場各國將領目瞪口呆的看著影子。
作為各國高級將領,他們當然知道‘北河明齋’是什么身份,當今東云重臣,當代北河家主的親叔叔,執掌飛云港數十年,軍事、民政一把抓,將整個飛云港經營得水泄不通的實權大佬!
這樣的人,居然說出了,這樣的話?
呃,看到站在影子身邊的瑪索,一眾將領眸光閃爍,頓時明白了。
很好,這個影子,是自己人!
“廢話不多說了,我會下達命令,讓飛云港的駐軍,配合諸位的軍隊行動。現在,就讓我們行動起來。”影子舉著酒杯,大聲高呼:“讓我們聯手,讓腐朽、愚昧、野蠻、黑暗的東云,浴火重生。讓東云的所有子民,沐浴在文明的輝光之下!”
“請諸位,共飲!”
飛云峰上,酒宴大殿后方,黑暗角落里,一條體積嬌小的京巴兒小狗,正靜靜的蜷縮在一蓬牡丹花下,綠油油的眼眸,直勾勾的盯著大殿的方向。
當影子突然站起身來,舉起酒杯,說出那番石破天驚的話語時,這條京巴兒猛地站起身來,身體內,傳出了細微的,帶著鏗鏘金屬音的低聲細語。
“不符合邏輯。”
“北河明齋,怎會背叛東云?”
京巴兒正在自言自語,天空一團烏云突然翻滾而來,遮擋住了明月,頓時天地一片昏暗。四下里都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隨著影子的命令,官邸中的士兵,飛云峰下四座營地中的士兵,還有整個飛云港的東云軍隊,全都動了起來。
兩條皮毛油光水滑的大丹犬,咧開嘴,微笑著,露出了幾顆森森白牙,一左一右的堵住了這條京巴兒。
一名發色漆黑,眸子隱隱有一層銀綠色幽光,身量高挑,身穿東云吳織的俏麗女子,手持一柄細長的東云橫刀,步履輕快的從京巴身后的一棟閣樓上跳下,堵在了京巴兒的身后。
“喲,這是誰啊?”俏麗女子‘嗤嗤’的笑著:“我知道,你們能聽到我正在說什么。飛云港,是我們的了。你們現在,有什么想法呢?”
京巴兒靜靜的轉過身來,它張開嘴,瑪利亞冷肅的聲音,就從它嘴里傳出。
“這就合乎邏輯了。”
“掙扎求存的小螻蟻們,利用碳基生物的繁衍本能,誘使他們做出完全不符合邏輯的事情,這是你們這些螻蟻,最擅長的事情罷?”
京巴兒輕輕的搖頭,瑪利亞的聲音,繼續從它嘴里傳出:“但是,掙扎是無用的。無論你們如何努力,毀滅終將到來。”
俏麗女子冷冽一笑,正要說點什么,京巴身上一根根長毛突然筆直豎起,它的皮膚上,一條條極細的光紋突然亮起,它的身軀驟然變成了半透明狀,心臟部位,一團雞蛋大小的紅光驟然熾烈。
俏麗女子歇斯底里的咒罵了一聲,她一聲長嘯,兩條大丹犬發出瘋狂的咆哮聲,懸掛在它們脖頸上,形如綠葉的精美吊墜放出奪目的綠光,連同俏麗女子脖頸上懸掛的碩大的綠色棱形寶石齊齊噴出了熾烈的光芒。
綠光化為厚重的光幢,依稀可見六角形蜂巢狀光紋在光幢中急速閃爍。
一聲巨響,京巴兒爆開。
恐怖的沖擊波撕毀了厚重的綠色光幢,俏麗女子大口吐血,倒飛數十丈,兩條大丹犬更是被炸得血肉橫飛,落在地上后渾身抽搐,陷入了瀕死狀態。
這一聲爆炸,宛如號角。
停泊在飛云港的艦船上,流水一般的各國士兵全副武裝,嘶吼著沖了出來。
俏麗女子躺在地上,靜靜的看著從烏云后重新顯出身形的朗月,低聲的嘟囔著:“毀滅?誰毀滅誰,還不一定呢!”
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極陶醉的喃喃自語:“啊,活著的滋味,真是太美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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