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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用過豐盛的早飯,李三江他們就準備出發了。

  家里其實有一輛人力貨三輪,后頭帶著長長的板條,是平日里用來給紅白事席面送桌椅碗碟的,但潤生不會騎車,幾個老人也不敢讓他今天臨時學。

  因此,潤生從庫房里推出了一輛板車,前頭很寬敞,李三江、劉金霞和山大爺坐上去后,潤生先抓住車把手將車身壓平,然后很是平穩地推著仨老人下了壩。

  不得不說,吃飽了飯的潤生,力氣真的大得嚇人。

  可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李追遠心里還是惴惴不安,畢竟無法否認的是,這依舊是一個很標準的……老弱病殘幼組合。

  家里,又恢復了平靜。

  秦叔在壩子上劈砍木條以做紙扎骨架,劉姨在一樓給新做出的紙人上色,柳玉梅坐在東屋門前喝著茶,二樓東南角李追遠和秦璃在看著書。

  他依舊和前兩日一樣,算著時間,帶秦璃下來上廁所、喝水、吃點零食,經過柳玉梅身前時,還會對她露出微笑問好。

  柳玉梅還看見頭頂上,男孩看書久后,認真做了一套廣播體操。

  只是,在距離午飯還有半小時時,李追遠閉合上了書,他沒進屋拿下一本,而是很認真地看向秦璃:

  “阿璃,我擔心太爺他們會有危險,所以我得去看看,你在家里等我回來好不好?”

  秦璃沒回應。

  李追遠站起身,下了樓,秦璃也跟著一起下來了,不過李追遠拿出鑰匙進了地下室,秦璃則走到東屋。

  柳玉梅有些詫異地問道:“怎的了?”

  自家這孫女這兩天可是早早地就起了,連帶著她這個做奶奶的也提前了每日給孫女梳妝打扮的時間。

  為的,不就是早早的和那小遠侯一起看書么。

  可這才快到中午,孫女怎么一個人要回屋了?

  是倆孩子吵架了?

  不是,自家阿璃還會吵架的么?

  隨即,柳玉梅看見那小遠手里拿著一把桃木劍出來了,哦,那看來確實不是吵架了,真讓自己孫女發怒了,這小子不會還能活蹦亂跳的。

  李追遠走到秦叔面前,說道:“秦叔,我想去鎮上買點東西。”

  “好,要買什么告訴我,叔叔去給你買回來。”

  “我想自己去挑,叔叔你騎車載我去吧。”

  秦叔放下手中的木條,拍了拍手,點頭道:“好。”

  不過,他還是又問了一下:“是石南鎮上么?”

  “石南鎮太小,還是去隔壁石港鎮吧。”

  石南鎮就一個十字街有點商鋪,確實比不過緊挨著的石港鎮,那里可是有百貨商店舞廳歌房等場所的,附近幾個鎮的村民買大件或者娛樂,都會去石港鎮。

  牛家,就在石港鎮下面的村里,也是李三江他們的目的地。

  秦叔看著李追遠,忽又笑著改口道:“今兒個忙,要去石港的話,還是明兒吧。”

  “不,秦叔,我想去。”

  “你想去你太爺那里?”

  “嗯,順便買點東西。”

  “小遠,你太爺是去做活兒的,叔叔我的工作是家里種田、扎紙幫忙以及桌椅送貨,你太爺的活兒,叔叔是不碰的。”

  “嗯,我知道。”李追遠舉起桃木劍,“太爺昨晚還吩咐我提醒他帶上這個的,但我早上忘記了,剛才記起來,所以請叔叔帶我去石港,我把它交給太爺,這可是太爺的寶貝,太爺可離不開它。”

  在李追遠描述中,這把桃木劍似乎已經成了斬妖除魔匡扶正道之重器,但他還是很小心地用手捂住劍柄底端,遮住了山門——“山東臨沂家具廠”。

  秦叔一愣,送貨確實是他的工作內容之一,但他明顯從眼前男孩的話語里,聽出了另一層意圖。

  “好吧,把劍給叔叔,叔叔去給你太爺送去。”

  李追遠把桃木劍拿開,說道:“叔叔你忘了,我還得去買東西,我得跟著去。”

  “那你等一等。”

  秦叔走向坐在那里喝茶的柳玉梅,在她面前輕聲說了些什么,柳玉梅抬頭,看向站在遠處的李追遠,嘴角噙著笑意感慨道:

  “那李三江是個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糙人,可這孩子卻是個心思細膩的主兒,他是瞧出咱們底子不一般了,不,他是瞧出底色來了。”

  瞧出自家這邊條件好只是第一層,瞧出另一層背景,那就是第二層。

  “那我該怎么辦?”

  柳玉梅沒急著回答,而是端起茶碗,抿了口茶。

  這小孩怕是一早就打定了主意,但他卻依舊能沉得住氣做著和前兩日一樣的事,明明擔心自個兒太爺得要死,卻絲毫看不出心急心躁。

  再回憶起他先前帶著阿璃上廁所經過自己跟前,對自己微笑問好的畫面,柳玉梅碗中的茶湯,忽地泛起了漣漪。

  這心思沉得……哪里還像是個孩子?

  “你且陪他去吧。”頓了頓,柳玉梅補充道,“但路上得跟這孩子透點明白。”

  “我知道了。”

  秦叔走到李追遠跟前,說道:“小遠啊,你等著,叔去把車推出來。”

  “好的,叔。”

  一臺老式二八大杠被秦叔騎出,李追遠想坐上后座,卻被秦叔一只手抓住,提到了前杠上。

  等二人騎下坡離開時,秦璃下意識地向那個方向走去,卻被柳玉梅一把攥住手。

  女孩眼睫毛開始跳動。

  “阿璃啊,奶奶知道你想和小遠玩,但小遠現在有自己的事需要去做,你這時候就應該在家等著,等著他把事做好后回來。

  要是你一個勁地只知道黏著他,會讓他感到累和反感的,那么有可能,他就不想和你玩了。”

  聽到這話,女孩轉過頭,看著自己的奶奶,目光里,竟似流轉出了一點微不可查的疑惑。

  但柳玉梅還是捕捉到了,她很是欣喜,又很是悲哀;

  她很久沒能從自己孫女身上察覺其它情緒了,這次好不容易感受到了,還是借著對孫女說這種事的時候。

  “阿璃,奶奶的意思不是說小遠真的會討厭你,等他回來了,奶奶再幫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和他玩,好不好?

  其實啊,小遠是很在意你的,這小子,聰明著呢,他明明可以拉著你一起,說要去石港找他太爺來逼我們就范。

  但他沒有這樣做。

  所以啊,奶奶也就干脆投桃報李了。”

  二八大杠騎得很穩,而且坐在前杠上,被騎車人以雙臂環繞,有種被保護的感覺。

  李追遠手里拿著桃木劍,目光則在秦叔雙臂肌肉上不停掃過。

  再看看自己這小胳膊小腿,雖然比秦叔白,但很顯然中看不中用。

  “秦叔,你是練過么?”

  “嗯。”

  秦叔有些意外,他把男孩放自己前杠是為了方便找機會說話,沒想到自己還沒開口呢,男孩就先說話了。

  “秦叔,你會打架么?”

  “叔叔不會。”

  “不可能吧?”李追遠伸出手指,捏了一下秦叔小臂,觸感不似看起來那般硬,卻很緊實。

  “真不騙你,小遠,叔叔不會打人。”

  “叔叔平時還會練么?”

  “既要做工還得種地,忙呢,沒時間單獨抽出來練了,但功夫入門后,做什么事都能附帶練著。”

  “我想學。”

  “小遠啊,你當是看少林寺么?”

  由李連杰主演的少林寺早已火遍大江南北,即使是現在,也是農村壩上露天電影里播映的常客。

  “叔,我知道會很辛苦,但我不怕的。”

  “不僅是苦,而是時代不同了,你功夫練得再好,能比得過子彈?”

  “當鍛煉身體也是好的。”

  “呵呵。”

  “秦叔,你抽空教教我唄。”

  江湖志怪錄雖說只是介紹死倒特征的入門級百科全書,但通過不斷閱讀,李追遠也發現,不少死倒普遍具有力道大的特征,而且特殊詭異環境下,有時候真得靠撈尸人的身體素質來強行過關。

  書中還標注了不少死倒的弱點以及攻擊法門,可不是什么符紙、術法打過去死倒就灰飛煙滅了,而是真得靠上手。

  其中最常出現的也是最實用的,是背功、摔跤、擒拿、腿絞……

  一些插畫上,李追遠還能瞧出,這似乎不是傳統意義的近身搏擊,看上頭人物畫像動作,好像是專門針對死倒設計的功夫。

  另外,昨日潤生的出現,也是幫李追遠破開了心中的閱讀迷霧。

  別看潤生飯量大且有些奇怪特征,可實際上,潤生才應該是最標準的撈尸人體質。

  而且,自家太爺的身體素質也是極好的,否則也不可能從上海灘背尸一路背到現在,現在都這把年紀了,還能輕松背著自己走在鄉間的小路上。

  見秦叔一直沒回復,李追遠又追問了聲:“叔?”

  秦叔低頭,看了看李追遠:“這得問長輩同不同意。”

  “好,回去我就問。”

  這里的長輩,秦叔講的很模糊,但李追遠清楚,他指的是柳奶奶。

  “小遠啊,叔有件事要和你提前說明一下。”

  “叔,您說。”

  “叔是個懶人,只做分內的事,分內之外的事,叔絕不會做。”

  “怎么會,叔明明很勤勞。”

  哪怕是在時下農村里,秦叔都屬于勤勞能干中的佼佼者,又種地又做工又送貨的,村里的老黃牛都沒他能干。

  “叔說的是真的,不歸叔該做的事,就算叔站在跟前,醬油瓶倒了,無論流出了多少,叔都不會伸手去扶一下。”

  “真的么?”

  “真的。”

  李追遠沉默了。

  秦叔心里嘆了口氣,和這孩子說話,他真有種和聰明人對話的感覺,他能感覺到,這孩子聽懂了自己的意思。

  良久,李追遠應了一聲:

  “叔,我知道了。”

  “嗯。”

  思源村本就位于石南鎮北端,緊挨著石港鎮,再加上秦叔騎的是小路,從村里穿行過去,更為節省時間。

  來到歸屬于石港鎮的馬路上后,秦叔繼續朝著目的地騎。

  “叔,你知道位置么?”

  “知道,以前給那個村子送過桌椅。”

  “哦。”

  “還是說,你要先去鎮上百貨商場里買東西?”

  “不了,先去太爺他們在的地方。”

  “行。”

  穿過鎮子,下到村里,路變小了。

  沒多久,前方遠遠就瞧見了一處正在辦喪事的地方。

  “叔,可以停下了。”

  “快到了。”

  “我累了。”

  “到那里再歇,還能喝口水。”

  “我想小便,我憋不住了。”

  “好。”

  秦叔將車停下,李追遠跳下車,找到一處柳樹掩映下小了便,然后蹲到旁邊溝渠旁洗了手。

  秦力原本以為男孩解決好后會重新上車,誰知道男孩卻在田埂旁的一塊光滑石頭上坐下,從懷里拿出一瓶飲料、幾包餅干和兩本書。

  那瓶葫蘆形狀的飲料秦力還記得,是他聽李三江的話給男孩買回來的。

  怪不得先前上車時,見男孩衣服里鼓鼓囊囊的,原來偷偷裝了這么多東西,這明顯是不打算走了,而是準備就地野炊看書。

  “你在做什么?”

  “我累了,歇歇,秦叔,你也坐。”

  “你不是要把劍送給你太爺么,就在前面了,趕緊送去,然后我好回去干活,你劉姨一個人在家干不完的,工期已經很緊了,完不成交不了貨,你太爺會發脾氣罵人的。”

  “不會的,太爺說過他要把遺產寫我名字,要是太爺出了事,我就是少東家了,我不會發脾氣罵人。”

  “你小子……”

  “叔,坐吧,看你整天干活多累,咱也放個假,勞逸結合。”

  秦力走到男孩身前,他看出來了,男孩是故意的,只要不把劍送到李三江手里,自己還不算完成任務,依舊得在這兒陪著他。

  更讓秦力覺得震驚的是,男孩似乎早就預備到了自己“醬油瓶倒了都不會扶”。

  這還是個孩子么,這分明是一個披著孩子皮的妖怪!

  忽然,秦力又釋懷了,是啊,怪不得阿璃對誰都冷漠,唯獨會對他表現出親近。

  秦力重心下彎,他打算用蠻力把男孩抱過去,強行交任務。

  “叔,我們兩家人住在一起,真的挺溫馨的,柳奶奶人很好,劉姨也很溫柔。”

  秦力眼睛瞇了瞇。

  “書上說過,人與人的和諧相處,是建立在最基本的尊重基礎上。”

  秦力:“呵呵,難道我們不是么?”

  李追遠回過頭,看著距離自己意外近的秦力,笑道:“我們是么?我們是的。”

  秦力閉上眼,站直了身子,他感覺到自己被拿捏了,被一個孩子。

  過了會兒,秦力說道:“小遠,如果叔不答應你送你來,你一個人會來么?”

  李追遠搖頭:“我就是一個孩子,什么忙都幫不上,我一個人是不會來的,因為來了,只會添亂。”

  “好吧,去找你太爺吧,我不回去,但你要記住,醬油瓶倒了,我還是不能扶。”

  “好的,謝謝叔叔。”

  李追遠馬上收拾起東西,走到二八大杠前,催促道:

  “叔,快上車,前面就到了呀。”

  “你怎么了?”李三江先看著李追遠,然后又看向秦力,“你怎么把伢兒帶來了?”

  “太爺,我想你了,就求著秦叔來找你,秦叔是拗不過我。”

  “小遠侯啊,這是你該來的地方么?去去去,讓力侯帶你回去。”

  “不,我就不走,我就要待在這兒。”

  李追遠死死抓住李三江的衣服,臉上也浮現出委屈。

  李三江本想再說些重話驅趕,可見到伢兒這個樣子,他這個一輩子沒結婚沒子女的老頭,內心深處某塊柔軟被狠狠拿捏了一下。

  所以,老人溺愛起孩子來,有時候……是真的不講原則,尤其是隔代親的隔代親。

  “好了,力侯,你看緊孩子,別讓他亂跑。”

  秦力點頭:“嗯,我會的。”

  李追遠成功留了下來,他開始觀察這場齋事。

  齋事舉辦地位于該村的一個空壩上,以前是村集體的打谷場,也請了一個規模比較小的白事班子正在忙活著。

  八個身穿道袍的演員正在走著儀式,各個手持法器,嘴里念念有詞,圍繞著供桌轉著圈。

  供桌上擺放著祭品,最中央是牛老太的黑白遺照。

  牌子上寫著牛氏。

  因為老太婚前是抱來的童養媳,沒娘家,也沒有名字,后來村里普查登記時,她就報了夫家的姓氏。

  孝子孝女們跪伏在蒲團上,頭纏白繩,身穿麻衣,臂纏黑紗,一邊哭喪著一邊往面前火盆里丟著紙錢。

  牛福和牛瑞只是干嚎,時不時擦一下眼淚,有動作卻沒情緒。

  小妹牛蓮,則不僅情緒動作皆佳,眼淚跟凍壞了的水龍頭一樣止不住地往外流,還詞句連篇。

  “娘哎,咱爹走得早,是你把我們仨辛苦拉扯大的啊,嘶喲喂!”

  “娘啊,早年頭光景不好,你不舍得多吃一口,全都喂我們嘴里的啊,嘶喲喂!”

  “娘啊,我們仨才剛長大,你還沒來得及享福,怎么就走了吶,嘶喲喂!”

  每句后頭的“嘶喲喂”,是對上一句的內容收尾也是對下一句的情緒鋪陳,更兼顧換氣作用。

  明明是在訴說,卻用起了唱音,大概,這就是國內最早的說唱鼻祖了。

  牛蓮的表達,帶動了自己倆哥哥,他們每次都跟著牛蓮的末尾重復,跟著哭喪,像是和聲。

  李追遠覺得很有意思,且不提他和老太接觸過,光是這哭喪的內容,就能讓人啼笑皆非了,什么叫孩子們才剛長大你沒來得及享福就走了……

  你們是剛成年么,你們明明一個個的,都當爺爺奶奶了,真想盡孝,哪可能來不及。

  再聯想到上次大胡子家的白事,白天給老娘哭喪得如同真真孝子,卻不耽擱晚上帶著兒子去干畜生不如的事。

  所以啊,這白事班子的午后場再能表演,也比不過上午的重頭場,那才是真正的戲骨較量。

  只是,這齋事未免太冷清了些,按理說齋事也該是請人吃飯的。

  李追遠湊到正在抽著煙的李三江面前,問道:“太爺,怎么人這么少,是不請人吃飯么?”

  可不遠處,是看到廚子在那兒忙活的。

  李三江冷笑一聲,道:“半年前老太剛走時,這兄妹仨給老娘辦喪事,不僅沒請白事隊,飯菜也是能節省就節省,弄了頓清湯寡水的玩意兒,村里人隨了份子錢過來,不說吃多好吧,連肚子都沒填飽。

  這次辦冥壽,村里人就不來了,太不上路子。”

  李追遠明白了,合著這兄妹仨上次是純把老娘喪事當摟份子錢的手段了。

  這農村辦事收份子錢的傳統,本意是大家伙一起群力幫主家把事兒給辦了,就算有個別喜歡貪便宜的進來,也基本不會落個虧空。

  誰知竟遇到這樣三個不要臉的。

  劉金霞此時正坐在供桌后頭,被煙火熏得不時拿帕子抹眼淚,但到底還在不停念著經,時不時還拿出一些特定的符紙出來,遞給下面的孝子孝女幫忙燒了。

  她那位置是用來接陰陽的,也就是幫亡者和生者傳話溝通。

  山大爺則鋪了個破涼席,坐在西北角,端著水煙袋,不停抽著。

  李追遠回憶起書中內容,以供桌為原點,山大爺位置正好在破煞口,陰風邪氣要想進,就得打那兒過。

  潤生也沒休息,不停地來回走動,把幡子轉著圈,這可是個體力活,又得將幡子轉起來又不能讓它倒。

  反倒是自家太爺,坐在棚子下面喝著茶,李追遠覺得自己才疏學淺,瞧不出自家太爺到底持的是哪個方位。

  但……應該是極重要的。

  午飯,他們早就吃過了,下午場時,白事班子的演員們集體換了和尚服,扮起了和尚開始敲木魚念經。

  有幾個謝了頂的,看起來還挺逼真。

  潤生從后廚那里端著碗筷過來,他餓了,人家是喝下午茶,他只要條件允許,那就是吃下午飯。

  他還很貼心地請李追遠一起吃,李追遠也沒客氣,接過一個空碗扒拉一些飯菜就吃了起來。

  至于秦叔,李追遠和潤生喊過他了,但他不吃。

  自打到這里起,秦叔就一直站在棚子邊緣處,基本沒挪動過。

  潤生在飯菜里插上香,等待香燒好的空檔,他對李追遠道:“我告訴我爺你在看那些書了,我爺說你比我有腦子多了,叫我以后多跟你說說話。”

  和李三江那種我曾孫必須要回京里上大學的信念不同,山大爺一早就瞧出李追遠是個撈尸好苗子。

  “好啊,你以后可以經常來找我玩。”

  在李追遠看來,潤生是自己理論聯系實際的絕好紐帶。

  “是嘛,那真好,呵呵,你是不知道,我爺身子不好,經常要吃藥,家里本就緊巴巴的,而我還是個飯桶,唉。

  來你家,我不光能吃得飽,還能給爺省點負擔,等有活兒了,我再回去給爺干活兒撈尸,兩不耽擱。”

  “你想長住?”

  “啊,不行么?”潤生摸了摸頭。

  “這得問我太爺。”

  “那我讓我爺去和你太爺說,按我爺的意思,他走后,我就給你太爺干活了。”

  “嗯。”李追遠點點頭,太爺年紀也大了,以后有潤生接班也不錯。

  畢竟,撈尸人才是太爺的本行,也是重要形象,太爺的其它產業,也是因為他是撈尸人才能有源源不斷的生意。

  香燃盡了,潤生迫不及待地用筷子把飯菜和著香灰一起攪拌了,然后大口吃了起來。

  李追遠好奇問道:“你不點香的話,真的吃不下去?”

  “嗯。”潤生邊吞咽邊回答,“吃不下呢,吃到嘴里不光沒味兒,還直犯惡心。”

  “那你吃過……”李追遠猶豫了一下,還是問了出來,“吃過死倒么?”

  潤生一愣,馬上壓低了聲音,說道:

  “爺警告過我了,我在外面不能說吃過。”

  “那你得好好記住你爺爺的警告。”

  “當然,我一直記著呢。”

  李追遠很快就吃完了,看著潤生在那里繼續大快朵頤,心想他要是能早來兩天就好了,正好能趕上老太太的紙人壽宴,他一個人能摟一桌席。

  午后的時間逐漸過去,臨近黃昏時,大家開始收拾東西,有人拿旗,有人拿幡,有人拿經書、被子、枕頭。

  組成一溜隊,走在田埂上,去往牛老太的墳。

  隊伍最后頭的兩個人,不停地放著二踢腳,很輕松很寫意,點了火后,擱田地間一拋,就竄出去了。

  李追遠幫著潤生拿了一面旗,至于秦叔,他沒走,而是遠遠地跟著隊伍,保持著百米距離。

  牛老太的墳很小,雖說城里早已推行火葬,也對土葬采取嚴管,但農村里土葬依舊還流行,但那種大肆造墳塋,水泥大封的場景確實不怎么看得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小房子,老的是二層樓,紅磚碧瓦的,也有三層樓,還有三合院。

  不知道的人走進這墳群,說不得還會誤以為進了主題是“鄉村建筑”的模型展。

  牛老太的墳頭,則只是一個墳頭,是用鏟子在旁邊泥地里,挖出的一個“土帽子”。

  上墳時,牛福作為老大,先將土帽子拿下來,牛瑞則拿鏟子新挖了一個,等上墳儀式結束后,再由牛蓮將新帽子放上去。

  擺香燭,燒紙錢,燒血經,一切在劉金霞的指揮下,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等到一切結束,新帽子被放上去,大家就回去了,沒出什么事。

  但李追遠注意到,劉金霞臉上卻沒輕松的神色,因為按照規矩,這場齋事,得辦到深夜,以前是有個子丑寅卯的,現在就統一成零點。

  零點后,才算齋事辦完,也屬于守夜吧,只不過尸體早就被埋了,沒停在這兒。

  這白天還好說,等天黑了,會出什么事兒,可就不一定了。

  晚飯后,少數撇不開臉過來幫忙的鄉親也都走了,牛家仨兄妹的家人孩子也各自回家,其實他們本該也陪著一起守的,但都被三兄妹強行驅趕回去。

  等白事班子的人收拾好東西離開后,這靈堂四周,就顯得格外空落落的。

  牛家仨兄妹還跪坐在蒲團上,已經不哭喪了,就默默地繼續燒紙。

  牛蓮的嗓子已啞,牛福牛瑞失去了妹子的創作,無法跟風應和,也只能沉默。

  劉金霞還坐在老位置,看得出她心神不寧。

  山大爺還是坐破煞位,煙絲已經抽光了,換成了主家給的卷煙繼續抽。

  至于自家太爺……李追遠發現太爺已經靠在欄桿上,睡著了,身子一聳一聳的,打起了呼。

  潤生不知從哪里找來了一副撲克牌,笑著說:“我們來玩斗地主。”

  “得四個人吧?”

  “那你喊他?”潤生指了指秦叔。

  李追遠搖搖頭,他知道秦叔不會過來,其實他心里挺感激的,秦叔雖說不會扶醬油瓶,但有他站那兒,自己心里都能踏實許多。

  接下來,李追遠就和潤生兩個人一起玩起了三人斗地主。

  就一副牌,三人分,很好算牌。

  潤生的牌技很差,下家水平也一般,這使得李追遠不管是拿農民還是拿地主,都是他贏。

  打著打著,也不知過去了多久,李追遠問道:“幾點了?”

  潤生搖搖頭:“不知道,哪里有表來著。”

  下家說:“十一點了。”

  李追遠:“那就快結束了,還有一個小時。”

  潤生:“是啊,不知道結束后,主家能不能再管一頓。”

  下家:“應該要管的,他們今天飯菜備了不少,也沒多少人來吃。”

  李追遠又拿了一副地主好牌,這一局又沒什么意思了。

  只是,正要出牌時,李追遠掃了一眼秦叔站的位置,忽然發現,秦叔不見了。

  自己的依靠,忽然沒了,李追遠心里哆嗦了一下,腦子也清醒了幾分,隨即像是想到了什么,拿著手里的牌,發著愣。

  潤生:“在想什么呢,小遠,你快出啊。”

  下家:“是啊,快出啊,知道你牌好。”

  李追遠出了牌,單出一張大王。

  潤生瞪大眼:“你這是打的什么路數?”

  下家:“這是牌太好,要攤開打了?”

  李追遠開口道:“能攤開么?”

  潤生說道:“你想攤就攤唄,牌好沒辦法。”

  下家:“得考慮清楚哦,明著打,可是容易翻船的哦。”

  “那我再想想。”李追遠攥著牌,做著思考,眼角余光則瞥向打著盹兒的太爺、坐在蒲團上的牛家仨兄妹以及劉金霞和山大爺。

  先前覺得再正常不過的畫面,現在卻有一種陡然而生的驚悚感,明明自己能聽到耳畔的各種聲音,可他們,全都一動不動。

  連太爺打出呼嚕時,身子都沒順勢挺一下,這呼嚕,像是憑空響出來的一樣。

  “潤生哥?”

  “咋了?你想好了沒有,要不要攤開打?”

  李追遠微微點頭,潤生是正常的,但這就更得要攤開打了,老弱病殘幼組合,唯一能指望上的還是潤生。

  要是沒潤生,那幾個老人能怎么辦?

  “攤開打!”

  李追遠把手里牌鋪下來。

  潤生疑惑道:“哎,你的牌,也沒那么好啊,我還以為你有炸呢?”

  “打吧,大王,你們要不要。”

  下家:“你出。”

  潤生:“不要。”

  李追遠:“三張七帶張五。”

  下家:“我要。”

  李追遠:“三張十帶張七。”

  潤生:“小遠,你別急著出啊,我上家要啊。”

  李追遠一拍小桌,對著潤生喊道:

  “你睜眼看看,我們哪里有什么上家下家!!!”

  潤生被喊懵了,他下意識地想反駁,卻扭頭看了看自己左右,猛然驚醒道:

  “對啊,我們就兩個人啊,怎么能打得起來三人斗地主的?”

  下一刻,寒冷的晚風吹來。

  李追遠和潤生同時打了個冷顫,然后同時發現,原本坐在齋事帳篷里打牌的兩個人,不知何時,竟然坐在了墳頭上。

  四周,都是月光下紅紅綠綠的二層三層小房子,身側,則是牛老太的墳,上頭蓋著的還是新土帽。

  “我要,三張八帶張三!我要,三張八帶張三!”

  旁邊,傳來打牌的聲音,是個女聲,很凄厲,很尖銳。

  李追遠和潤生對視一眼,潤生把李追遠護在身后,二人繞過墳塋,來到背面。

  這里,居然有一個洞,洞口很不規整,還殘留著血手印,像是人用雙手,硬生生刨出來的。

  湊到洞口邊,能看見里里頭被挖空了,一個女人躺在里面,兩只手血淋淋的,明明沒東西,可左手卻是個拿牌的姿勢右手則像是在甩牌的動作:

  “我要,三張八帶張三!”

  她不停激動地甩動臉,讓她頭發和泥污散開,是牛蓮,牛老太的小女兒。

  她用手,挖開了母親的墓穴,鉆了進去。

  可墓穴里,除了濃郁的尸臭和不可言狀的一灘濁水外,就只看得見一卷破草席,沒有牛老太尸骨痕跡。

  按理說,就算是土葬,也是要有棺木的,如今又不是解放前,需要丟亂葬崗,而牛老太沒有棺木,停靈時應該是租用了,但下葬時就替換掉了,目的嘛,很好猜……為了省這一口棺材錢。

  李追遠下意識地捂住鼻子,抑制住自己被熏得想嘔吐的本能,反倒是潤生,像是毫無排斥。

  此時,因牌局結束,牛蓮好像清醒過來一點,但也只是一點。

  “不打了是吧,不打了是吧,那我就繼續忙了。”

  牛蓮做了個丟下手中牌的動作,然后轉過身,繼續徒手向下挖掘。

  說不定再挖一會兒,這洞就要塌了,而她,就可能被活埋進去。

  “哎,你別再挖了,再挖就危險了,我來救你!”

  李追遠卻伸手拉住了潤生。

  “咋了,小遠?”

  “先去看你爺,他們可能有危險!”

  “啊,對,可是她……”

  “誰重要?”

  “爺重要!”

  潤生不再猶豫,直接拉著李追遠朝著齋事棚子方向狂奔。

  來到棚子前,李追遠已氣喘吁吁,而棚子里,已不見牛家兄弟二人。

  劉金霞正圍繞著供桌爬行,一邊爬一邊學著貓叫,老人家手掌已破了皮,地上留著一串密密麻麻的手掌印。

  山大爺則一邊“汪汪汪”地叫著,一邊趴在一棵樹前,翹著一條腿,像狗一樣開始小便。

  尿液順著流淌,將他衣服浸濕,看起來好不埋汰。

  尿完后,他居然還手腳并用地對著樹根刨土。

  “爺!”潤生趕忙喊起,“爺,你這是怎么了?”

  這一喊,當即吸引到了劉金霞和山大爺的注意。

  二人一個貓行,一個狗爬,都是四肢著地,面露兇相地向潤生和李追遠快速撲來。

  潤生張開雙臂,主動擋在李追遠身前,喊道:“小遠,你往后退!”

  李追遠聽話地后退兩步,覺得不夠,就又退了兩步。

  下一刻,

  劉金霞撲到潤生身上,雙腿夾住潤生腰,對著他的胸膛開始抓撓撕咬;

  山大爺則抱住了潤生的一條腿,對著潤生大腿就咬了上去,當即一塊肉就被咬下,連帶著兩顆老牙。

  “爺,爺,你這是怎么了,你這是怎么了啊?”

  潤生沒有反抗,只是焦急地看著身下不斷咬自己的爺爺。

  李追遠見狀,馬上提醒道:“你反擊啊,別站著不動。”

  “可他是我爺爺,我怎么能對他動手?”

  李追遠馬上道:“記得我看的書么,書上說,尸妖有迷惑人心的本事,就像我們剛才打牌一樣,破迷瘴的方法就是打他們的臉,狠狠地抽他們臉!”

  其實,書上方法遠不止這一個,比如純陽黑狗血、破煞符文水、開光法器等。

  但黑狗血,可能太爺他們真帶了,但是不是純陽沒破過處的……李追遠很懷疑,畢竟村里的狗群一向開放,亂得很。

  至于符文水,那到底是什么李追遠都不知道,他看書的進度還沒到那里。

  開光法器是那種被得道者溫養祭煉過的,是真正意義上的破邪之物,李追遠不相信臨沂家具廠在生產這桃木劍時,還會請一排大師對著流水線集體開光。

  因此,就只剩下最簡單粗暴的方法了,書上也是這樣說的,把人抽清醒,一記沒醒,那就多來幾記。

  潤生:“可是……真的能這樣么?”

  哪怕自己正在被兩個如瘋似魔的老人不停傷害,可潤生依舊語氣平靜,仿佛受傷的根本不是自己。

  李追遠只能堅定道:“你這是在救他們,再不抽醒他們,他們受到的傷害就越大,你快動手!”

  再不弄醒他們,你山大爺啃你的腿都快把牙齒掉光了!

  “好,聽你的,小遠!”

  潤生用力點頭,他只要決定做的事,就很堅決,不再拖泥帶水,只見他先單手掐住劉金霞的脖子,將劉金霞舉起。

  劉金霞四肢并用,不停揮舞,但老太太畢竟手短腳短,完全夠不著了。

  隨即,潤生對著劉金霞的臉左右開弓。

  “啪!”“啪!”“啪!”“啪!”

  劉金霞的臉肉眼可見的腫起,兩側嘴角都被打破流血,但整個人,卻消停下來,兇厲的眼眸再度被白內障給覆蓋。

  “窩……系……蒸……媽……了?”

  “小遠,你真厲害!”

  夸贊完李追遠后,潤生一抬腿,將抱著自己大腿啃的山大爺給踹飛。

  山大爺落地時很不幸,臉先著地,還滑行了一段距離。

  等他坐穩后,李追遠瞧見山大爺已經在用手撫摸自己的臉,明顯已經算是在清醒中,他喃喃自語:

  “我……我這是……不……”

  還沒等他緩過神來,就看見自己的養孫快步上前,隨即,就是一只巨大的巴掌迎面而來。

  “啪!”“啪!”

  到底是爺孫情在,潤生對劉金霞是連抽四下,對自己爺爺則是先抽兩下再停下來看看效果。

  “爺爺,你醒過來了么?”

  “呸!”

  山大爺噴了潤生一臉,又吐出兩顆牙,是剛巴掌抽落的。

  “還沒醒?”

  見自己爺爺還具備攻擊性,潤生再度舉起巴掌。

  山大爺忙嚇得喊道:“停手,我醒了,我醒了!”

  “爺,你終于醒了,我剛真的好害怕!”

  潤生一把摟住山大爺。

  山大爺:“……”

  見劉金霞和山大爺都清醒了,李追遠馬上去尋找自家太爺,這是他最關心的。

  很快,他找到了。

  但在看見太爺后,李追遠卻有些不敢置信。

  不是因為太爺有多凄慘多狼狽,恰恰相反,李三江依舊靠在原來的位置打著盹兒,呼嚕一聲接著一聲,睡得好不香甜。

  好像周圍的事,完全與他無關,絲毫沒受影響。

  雖然太爺平安無事,李追遠心里很開心,但這種迥然于劉金霞和山大爺的巨大反差待遇,還是讓李追遠感到深深地不解。

  隨即,李追遠聯想到家里一樓曾發生的事,腦海中忽然升騰起了一個猜測:

  難道是因為貓臉老太實在是太過忌憚太爺,

  不敢對太爺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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