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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小遠哥,潤生,我覺得我應該是眼花了,否則我怎么會看見周庸家門口壩子上,居然坐著兩個人呢。”

  譚文彬用力揉了揉眼,然后繼續看去。

  越看,他就越佝起身子,整個人也就越往后縮,默默地將潤生保護在自己身前。

  似乎猶覺不夠,他又想繼續往男孩身后縮。

  低頭時,卻發現男孩在看著他。

  有種被抓現行包的局促和窘迫,譚文彬馬上挺起胸膛,小步小步地往前踱,最終又站回了與潤生并排的位置,只是這小腿還在發抖。

  他對尸體這類事物倒是有比較強的忍受力,到底有家學在,可他的家學又不是玄學。

  李追遠沒說話,在看了一眼譚文彬后,他就再次拿起羅盤。

  羅盤顯示,一切正常,連一點牽引都沒有。

  雖然隔了一段距離,但也不至于一點反應都沒,因為風水穴位這東西,說難很難變化萬千,說簡單也簡單,邪祟站在哪里,哪里就是陰煞位。

  村長過來了,他翻身下車,問道:“潤生侯,是還沒找到么?”

  潤生看向李追遠。

  李追遠小聲說了聲:“快了。”

  潤生馬上回答道:“已經有頭緒了,快了,村長你放心。”

  “真的?”村長舒了口氣,“那就快點找到撈上來,別再嚇到其他人了,村里那幾個看見的都嚇得回家就發燒了,這兩天都在診所里掛水呢。”

  李追遠:“周庸。”

  潤生問道:“村長,周庸去哪里了?”

  “庸侯?庸侯現在應該在看打牌吧,咋了?”

  “他還打牌啊?”

  “他喜歡站旁邊看別人打,他自己是不上桌的。”

  “哦,這樣。”

  “地里農活總有忙完的時候,河里幫人布網撈魚的活兒也不是天天有。手里沒事兒時,庸侯就會去看人打牌,人嘛,甭管日子過得再苦,也得給自己找點樂子,誰愿意天天喪著一個臉呢。”

  “嗯,對。”

  “就是庸侯這個人吧,怎么說呢,也是沒誰了。”

  “聽說,他捐了一座橋?”

  “嗯,那座橋是他捐的,本來那里沒太大必要架橋的,走的人也不多,但他非要捐建,說這是給他老婆孩子積德祈福用的。

  我實在是拗不過他,就村里頭籌措了點,再加上他的,給那座橋建起來了,估摸著以后路再多修修,走那座橋的人應該就會多些了吧。”

  “他這么做,我看不懂。”

  “看不懂就對了,庸侯人是好的,在村里人緣也不錯,但自從老婆孩子生病后,就變得有些神神叨叨的了,除了看打牌時能安靜些,其它時候你只要和他多說幾句話,他就給你往那鬼胡扯的方向上引,也不曉得是喝了哪家的迷魂湯。

  按理說,人捐錢修橋是好事,但我當時也勸他的,我說:庸侯啊,你有這筆錢要么給家里屋子推了重修個磚瓦房,要么就給老婆孩子買點好吃好喝好穿的,咱村也不差那座橋,你家倒是急著這筆錢把日子過松坦些。

  嘿,他偏不,說村里不同意修他就自己找施工隊。潤生侯,你說說,這叫我還有什么辦法。

  我這幾天正頭大這件事呢,之前好心幫他家申請了低保戶,還有些補助款,他這一捐錢修橋,好家伙,直接把我給架上去烤了。

  真他娘的……唉,不說了,潤生侯,撈到了跟我知會一聲,活兒完了我家里給你和你爺擺個小酒,村里拿紅封。”

  “嗯,你忙去吧,村長。”

  村長離開后,小壩子上的那對母女,還在那里。

  李追遠邁開步子,向周庸家走去,他要驗證一下自己的猜測。

  潤生見狀,很自然地又走到小遠身前。

  譚文彬原地愣了幾秒,還是半低著頭快步跟上,雖說沒敢繼續和潤生并排,但好歹走到小遠前頭。

  距離越近,小壩子上的那對母女就越清晰。

  婦人坐在板凳上,女孩依偎在她懷里,母女倆正說說笑笑,看起來很溫馨。

  譚文彬冷汗開始流出,他不時快速抬頭看,看一眼后就又立刻低下頭。

  腦海中,全是女孩蜷縮在米缸,婦人躺在棉絮里的畫面。

  快到屋門口的路段時,李追遠停下腳步。

  終于,李追遠停下了。

  “彬彬哥,你繼續往前走。”

  “啊?好。”

  譚文彬抱著雙臂,悶頭繼續往前走,等來到壩子前時,他停下腳步,向屋子看去,發現那里空空的,先前那對母女也消失了。

  “沒人了……”譚文彬轉過身,露出很疑惑的神情。

  李追遠對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回來,譚文彬一個沖刺跑了回來。

  再看向壩子上,嘿,那對母女居然又出現在了那里。

  “這……”

  “潤生哥,你往前走。”

  “好。”

  潤生向前走去,走到先前彬彬停步的位置,扭頭看向壩子。

  站在后頭的李追遠和譚文彬,看見潤生有些尷尬地舉起手,對著壩子那里擺了擺。

  “潤生看得見?”

  “嗯,因為潤生哥是本村的人。”

  “還能這樣的?”

  “因為他不想讓別人知道,他的老婆孩子已經死了。”

  “他,是指周庸么?”

  “嗯。”

  “可是,小遠哥,既然他老婆孩子在這里,那在河里鳧水的是誰?”

  “周庸吧。”

  “啊?但村長剛剛不是說,周庸在看打牌么?”

  “死倒是會動的呀。”

  “死倒上岸去看村里人打牌,這么離譜的么?”

  “你不才剛吃過死倒做的飯么,記得桌上那盤白灼蝦,就屬你吃得最多。”

  “我……我那是不知道。”

  潤生走回來了,說道:“剛剛她們,和我揮招呼了。”

  “嗯。”

  潤生從麻袋里抽出黃河鏟,問道:“我要砸過去么?”

  “不用的,其實那里什么都沒有。”

  李追遠看向壩子上蓋著大斗笠的那口井,鏡花水月。

  他又忍不住去想要是自己布置的話該怎么去弄,至少,不會弄得這么低級,最起碼,設個瘴出來,把外頭經過人的往里頭去引。

  像是下餃子一樣,把他們一個一個地引落進井里。

  李追遠吸了口氣,伸手拍了拍自己的額頭:唉,魏正道,你真不是個東西。

  “走吧,潤生哥,我們去找周庸。”

  潤生撓了撓頭頭:“但我不知道周庸在哪個堂口看打牌。”

  “去最大的那家就行,就算不在,也方便問人,嗯,就是我們上次贏錢的那家。”

  三人沿著村道走,沒多久就到了那處堂口。

  矮胖子周發寶正站在壩邊,背對著路,掏出鳥,邊哼著歌邊給自家小菜園施肥。

  一扭頭,看見有仨人向這里走來,他下意識地加快了進程想要去安排客人。

  可仔細一看,發現是潤生,再一看那男孩,就是上次那個。

  周發寶嚇得一哆嗦,趕緊甩鳥。

  “啊,你們這是?”

  人都上了壩子了,周發寶沒迎,而是站在那里,半擋著。

  上次這倆人到自己這里打牌,最后把自己桌子都砸爛了,杯子煙灰缸什么的更是碎了一地。

  雖說人很上道地賠了錢,但他是做這種不大能見得光生意的,怕的就是事兒鬧大,可不敢再讓這倆人到自己這里打牌。

  潤生問道:“我們不是來打牌的,我們是來找人的,周庸在你這里么?”

  “庸侯啊。”周發寶笑了笑,“他今天沒來我這兒,應該在其他人那兒看打牌吧。”

  “哦。”潤生看向李追遠,“小遠,周庸不在這兒。”

  “老板在說謊呢。”

  周發寶:“……”

  上次來這里炸金花時,李追遠就記住了牌桌上所有人的面相細節,因老板會來端茶遞水和收喜錢,也算半個桌上人,所以周發寶的面相也被李追遠“收錄”了。

  雖說現在不在牌桌上,但李追遠還是能看出來老板在“蒙騙”,微表情與“牌型”不符。

  潤生回頭看向周發寶,加重語氣又問了一遍:“周庸到底在不在這兒?”

  周發寶忙不停擺手,同時露出極度委屈的神情:“真的不在,我騙你們干嘛喲,有什么好處么?”

  李追遠正打算提醒潤生回憶一下電影里威脅人的情節,但譚文彬動作更快。

  他有個人造皮的錢包,掏出來打開,拿出一張家族合照,里面男性除了他都穿著警服。

  照片往周發寶面前一擺,問道:“說,周庸人在不在你這兒!”

  周發寶有些艱難地咽了口唾沫:“在的。”

  “我們找他有事。”

  說著,譚文彬就徑直向里走去,肩膀撞到了周發寶,周發寶馬上避開。

  潤生在心里嘆了口氣:果然,小遠說得沒錯,混黑道沒前途。

  屋里頭七八張賭桌正在進行,場面很熱鬧。

  譚文彬走進來,單手叉腰,目光鋒銳,一時間,好似他親爹降靈附身。

  他的視線在全場人身上掃了一圈,兩圈,三圈……

  最后,撐不下去了。

  因為他不知道周庸長啥樣。

  等李追遠和潤生進來后,里頭一半人停下手中牌局,看了過來,有些不知情的人馬上詢問身邊人,得知身份后,也都看了過來。

  那場邪門的炸金花,這里沒人沒聽說過,大家伙已經打定主意,這小孩坐哪里他們就馬上離桌。

  李追遠問周發寶:“周庸在哪里?”

  “庸侯……剛還在這兒的,現在人呢?可能是去后面吃東西了吧,他算是我本家,得空時來我這里看牌也會幫忙燒水倒茶什么的,我也會管他頓飯。”

  周發寶帶著三人來到后頭,里面有幾個老人坐在那里喝著茶聊著天。

  周發寶問道:“嬸嬸,庸侯呢?”

  “庸侯啊,剛剛還看見在這兒的,現在不曉得去哪兒了。”

  周發寶轉身無奈道:“真沒再騙你們,現在是確實不知道他去哪兒了,你們找他做什么,是他欠錢了么?”

  “沒有,只是想找他問個人,不好意思老板,打擾你做生意了,我們走了。”

  李追遠走出了堂口來到路上。

  潤生揉了揉鼻子,說道:“小遠,很奇怪,我剛在里面沒聞到死倒的味道。”

  “這不奇怪,有些死倒具有特殊能力,可以把精神和身體脫離,還記得上次那個貓臉老太么?”

  “貓臉老太?”譚文彬露出驚奇的神色,“我是來晚了錯過什么重要節目了么?”

  潤生目露凝重道:“如果是這樣的話,小遠,這周庸就比較難辦了。”

  譚文彬興奮地搓著手,點頭附和:“是啊,比較棘手了。”

  李追遠搖搖頭:“又不一定非要干架,他目前又沒傷害到村民,只是喜歡下河游游泳以及回家和死去的老婆孩子在一起的話,我們也沒理由非得跟他過不去。

  我們只要提醒他不要上潛被村民看見,外加問出教他這些方法的人是誰,就可以了。

  本質上,我們可以和他相安無事。”

  “啊?還能相安無事?”譚文彬不解道,“不應該是正邪不兩立,人鬼不共存,必須要鎮壓殺他么?”

  “彬彬哥,這樣會很累的。”

  “額……”

  就像小黃鶯那樣,她在報完仇后,沒再繼續害人,自家太爺也就當沒她這回事兒了,壓根沒想繼續處理她。

  “那……我們現在去哪里找周庸,是去他家還是再去河邊?”

  李追遠露出了笑容,看著前方的稻田,說道:

  “說不定,人家現在就在站在哪里,正盯著我們看呢。”

  就算他在故意躲著自己,李追遠也不慌,他有的是辦法把他給逼出來對話。

  但在此之前,需要先解決另一件事,那就是眼瞅著天就要黑了。

  李追遠摸了摸自己口袋,拿出錢遞給潤生:“潤生哥,你去多買點高度白酒和熟菜回來,我們該吃晚飯了。”

  回到山大爺家時,倆老人正肩靠肩坐在院子里抽著煙聊著天。

  “三江侯啊,我這輩子最難的事兒,就是認識了你。”

  “山炮啊,你自己好賭敗家,別把屎盆子扣我頭上。”

  “呵,我可沒扣你頭上。”

  “是是是,你灌自己嘴里了。”

  “京里戶口啊,我聽說京里考大學也……”

  “山炮,你再提這一茬我就給你背起,丟你鄰居家瓷缸里頭去再腌一腌。”

  “呸,你老東西總是這么不要臉。”

  李追遠和譚文彬回來了,兩位老人當即問起了情況。

  “太爺,大概位置是找到了,也拿網兜住了,但天色太晚了,潤生哥打算明天太陽出來了再去撈。”

  “瞧瞧,都找到了,你看看,潤生跟著我比跟著你,長進多了吧?”

  緊接著,李三江又對小遠點頭道:“對,是這么個理,做事兒最好別晚上做,容易出岔子。有時候原本普通的死倒,到了晚上,它就可能動起來了。”

  潤生買回來了酒菜,倆老人肯定是要整兩口的。

  再加上有得到任務指示的譚文彬在旁邊活躍酒桌氛圍,倆老人喝得很盡興的。

  前五杯李三江還說天色不早了,要帶著小遠侯家去了,后五杯下肚后,就和山大爺一起趴在了桌上醉得不省人事。

  潤生把自己爺爺和李大爺都搬上了床,給他們肚子上蓋好被子,更是把家里的痰盂擱在床邊方便他們晚上吐。

  做完這些后,三人重新收拾好東西,來到了河邊。

  晚上的氛圍感和白天確實大不一樣,李追遠也清楚自家太爺說得對,但也沒啥意義了,因為周庸早就不僅能竄,還能抽空上岸看打牌。

  走到那座橋邊,潤生涉水下去,放開七星鉤,往上一甩,就卡住了一顆釘子,然后開始發力下拉。

  連續拔下了三顆釘子后,潤生停手了,他將七星鉤收起,把黃河鏟抽出,攥在手中。

  沒多久,河面溫度就降了下來。

  哪怕是站在河邊的李追遠,也察覺到了吹到這里的晚風中,裹挾上了寒意。

  潤生開始平緩自己的呼吸,凝神戒備。

  動靜,終于出現了。

  潤生前方十米處,河面上緩緩浮現出一個人的后背。

  譚文彬右手拿著李追遠的那把黃河鏟,左手不停地在李追遠后背戳戳戳。

  死倒,死倒,死倒!

  天吶,爸,你兒子我出息了,終于見到死倒了!

  李追遠有些無奈地回頭看了他一眼,彬彬臉上既激動又緊張,仿佛下一秒就要昏厥過去。

  這不禁讓李追遠想起在工體舉辦的演唱會里,那些因見到歌手而歇斯底里的歌迷。

  河面上,后背開始漸漸上翻。

  很快,人臉露了出來,這是一張很蒼白的臉,像是敷了一層膩子,粘乎乎白白的,還在不停順著下巴滴淌。

  當他睜開眼睛時,一股股白色的濃液從其眼角溢出,完全遮蔽住了他的眼眸。

  李追遠抽出兩張黃紙,折疊成束。

  可身旁的譚文彬整個人已經木了。

  “壯壯!”

  “哎!”

  幾乎是條件反射,譚文彬馬上掏出火柴擦出火,幫李追遠將黃紙點燃。

  李追遠手中揮舞著燃燒的黃紙,嘴里低聲默念,最后將燒了一半的黃紙,塞入腳下裝著黃酒的海碗里。

  譚文彬則一個一個地將周圍提前布置好的小蠟燭點燃。

  每根蠟燭的擺放位置都是有推算的,包括祭位的布置更是不能改變,那三根釘子是拔下來了,但沒全拔完,事情就還有余地。

  這一舉動,求的就是一個打一巴掌后再給個甜棗。

  你要是能談,那我們就談談,要是不能談,那留在這里遲早也會發瘋成為一個禍害,就只能來一場硬碰硬了。

  李追遠將酒碗端起,灑向河面。

  然后伸出左臂讓譚文彬扶著,自己則閉上了眼,尋求半睡半醒走陰的狀態。

  很多咒語,其實是有用的,包括自家太爺的碎碎念以及順口溜,但這些咒語所想要起到的一個目的,就是“溝通”。

  可還有什么方式,是能比直接走陰效果更好的?

  當你能直接套公式時,就沒必要再一步步苦苦推導過程了。

  “我們沒有惡意,就是來找你聊聊,一是請你不要上浮驚擾活人,二是請你告知何人教你布置。

  你若配合,釘子給你再釘回去,陰陽兩路,我們各走各的;若是不配合,今晚起我們就有一方以后沒路可走。”

  在李追遠將手臂遞給自己時,譚文彬就一直在心底默念著倒數,終于,他念好了,然后馬上用力晃動男孩。

  李追遠被強行喚醒,打破了先前淺淺的走陰狀態,這是他為自己上的一層保險。

  雖說他已經學了控制死倒的方法,但也只是初學,他還沒自信膨脹到現在就拿來用。

  頭有點暈暈的,還有點痛,這是強行外力打破走陰的癥狀,好在,有在阿璃那里經歷過的頭痛欲裂在前,眼下這點,就不算什么了。

  話,已經傳遞到,接下來,就看周庸怎么選擇了。

  周庸緩緩轉過身,背對著所有人,然后在河里慢慢前進。

  “彬彬哥,你要不回去吧。”

  “不,不可能,我要保護你。”

  “哦,你自己選的,別后悔。”

  “怎么可能后悔,不會的!”

  李追遠指了指地上的布置,示意譚文彬收拾,然后在岸邊跟著走,潤生則在河里走。

  譚文彬手腳并用地掐滅所有蠟燭,再拿個麻袋將碗碟什么的各種東西一股腦丟入,隨后背起東西快跑跟上,他可不想再錯過一次。

  好在,潤生在河里,小遠再是哥,也沒辦法把自己捆起來丟蘆葦蕩。

  走了一段路后,周庸上了岸。

  看出來了,他是在往家走。

  李追遠拉住潤生的背心,示意放慢速度,等自己三人步速緩下來時,前面走著的周庸,速度也慢了下來,他在等待。

  他要把自己三人,領家去。

  明確了其意思后,李追遠拍了拍潤生后背,三人恢復到正常速度。

  再次來到周庸家小壩子上,三人停下腳步,周庸站在屋門前。

  “咚……咚……咚……”

  他在用頭,輕輕撞門。

  不一會兒,屋里亮起了燈。

  透過粗大的門縫,可以看見有人出現在門內,接下來是一串開鎖的脆響。

  “吱呀……”

  屋門,被打開了。

  站在里面的,是周庸的妻子。

  婦人安靜地站在那里。

  白天看見她時,她是躺在涼席下的棉絮里。

  現在雖然是晚上,但借著屋里的燈光,才發現她不僅是眼睛,鼻孔耳朵里包括指甲縫里,也全都有棉絮像野草一樣蔓出。

  仿佛,這些棉絮不是沾身上的,而是就是從她體內長出來的。

  婦人讓開身子,周庸走了進去。

  婦人繼續站在門邊,沒關門,似乎是在等待客人進入。

  潤生看向李追遠,李追遠點點頭。

  本就是來接觸對話的,既然人家都把自己等人領到家門口來了,就沒有不進去的道理。

  剛進屋的潤生,向右側看了一眼,然后身體一顫,明顯是被嚇了一跳。

  這還是李追遠第一次看見潤生在這種場面下會出現這樣的表現,他也走進了屋,也向右側看去。

  女孩已經從米缸里出來了,她站在那里,像是在迎接自己爸爸回來。

  女孩眼睛睜得很大,眼里全是密密麻麻填充的米粒。

  同時,在女孩衣服外露出來的胳膊和腿以及手腳上,也鑲嵌著米粒。

  這些潔白的米粒還在不停地脫落,可落下來的部分卻沒見少,仿佛女孩身上的毛孔里,正有米粒一顆一顆地長出。

  這一幕看得,讓李追遠的呼吸在此時都頓促起來。

  最后一個進來的是譚文彬,他因收拾東西落在了后頭,外加晚上了,他就很自覺地和潤生一前一后地護著小遠。

  進來后,譚文彬也向右看去,隨即張開嘴,在自己失聲尖叫前,他將手塞入嘴里,狠狠咬下。

  這是真咬,都咬出血了,沒辦法,此時強烈的恐懼感已經讓他都不覺得疼了。

  周庸走到餐桌前,坐了下來。

  餐桌有年代了,上面還釘上了不少用來修補的板子,至于這椅子,也是有些粗糙不平。

  不過,因為地面是土質,本就是坑坑洼洼的,椅子再平整也沒意義。

  李追遠在周庸對面坐了下來,潤生坐在了左手邊,譚文彬則坐在了右手邊。

  婦人則和女孩,前往了廚房。

  很快,廚房里傳來了鼓風箱被拉動的聲響以及鍋鏟碰撞的聲音。

  但從廚房門那里,卻沒看見火光,也沒看見做菜的熱氣。

  坐在椅子上的周庸,半低著頭。

  “滴答滴答滴答……”

  是他眼角的膿液不停滴落的聲響。

  因坑洼泥地,更容易積攢成小洼,所以很快下面就傳來更清脆的“滴哆”聲。

  李追遠將手遞給潤生,潤生會意,握住了。

  李追遠低下頭,再次嘗試走陰。

  柳玉梅曾提醒過他,走陰走多了對人不好,容易迷失,他自己也清楚,但卻改不了,就像勸煙民戒煙勸酒鬼戒酒,聽是聽進去了,但依舊該抽抽該喝喝。

  李追遠走陰成功了,因為當他再次抬起頭時,發現原本坐在自己兩側的潤生和譚文彬不見了。

  可周庸,依舊低著頭坐在那里一動不動,沒說話,沒反應,沒表示。

  唯一出現的動態變化就是,廚房那里,能看見火光和熱氣了,還能聽到“滋啦滋啦”的油炒聲音。

  陰間煙火氣,最恫凡人心。

  李追遠隱約猜到了,接下來很可能會發生的一個很不好的事情。

  又等了一會兒,周庸還是沒說話,那就意味著,周庸現在不打算交流。

  他似乎在等一個流程,一個很質樸好客的風俗習慣:

  要談事,先吃飯。

  掌心處傳來劇烈的疼痛,李追遠知道那是潤生在掐自己,他閉上眼,找尋上浮的感覺,等再睜開時,回歸到了現實。

  從潤生那里抽出手,輕輕揉捏緩解疼痛,也算是給潤生一個信號,自己回來了。

  再看一眼右側的譚文彬,只見他坐得比比直直,不出意外的話,他上課時都沒坐得這么板正過。

  這時,預料中的發展出現了。

  婦人手里端著兩盤菜,走了過來。

  兩盤都是葷的,卻不知道具體是由什么肉菜做的,李追遠在上頭看見了皮毛和尾巴。

  婦人回屋,又端來了兩盤素菜,素菜的顏色卻不是綠的,而是有點像那種嫩筍炒出來的形狀,仔細看還能看見分叉。

  大部人都有過在家里吃飯,從菜里吃出媽媽長頭發的經歷。

  但在這里,是婦人身上長出來的棉絮,飄進了菜里,被炒成了這種形狀。

  李追遠開始有些懷念貓臉老太的壽宴了,雖然那菜是真難吃,但至少看起來很好看。

  眼前這四盤菜,光看菜相,就已經非常嚇人了。

  就連潤生,在此刻都皺起了眉,要知道,潤生對食物的要求,是非常低的,但再低,也是有那么一點點要求的。

  譚文彬則是瞪大了眼睛,目光不停地在四盤菜上逡巡。

  婦人端上了飯碗,四個大碗四個小碗,四雙筷子。

  大碗里裝的滿滿的米飯,都是生的,估計是從那米缸里直接舀出來的。

  四個小碗是做酒碗,不過這酒水黑黢黢的,每個碗里都有一只黑色的蚯蚓一樣的東西在蠕動。

  將大碗和筷子分給眾人后,婦人又進廚房了,應該是還有佳肴。

  女孩則留在了這里,將手指放在自己嘴里。

  周庸低下頭,看著自己女兒。

  女孩也抬著頭,看著自己爸爸。

  潤生沒看懂,譚文彬一臉迷茫,不知道他們父女在交流什么。

  李追遠看懂了。

  他站起身,面帶微笑地說道:“讓孩子上桌一起吃吧,沒事的。”

  潤生和譚文彬馬上懂了。

  潤生:“對,上桌一起吃吧。”

  譚文彬:“對對對,一起吃吧。”

  女孩一邊吮著手指一邊向桌邊走來。

  男孩察覺到,她似乎是要向自己這里走來。

  李追遠馬上指了指譚文彬身側:“來,小妹妹,和這位帥氣的大哥哥坐一起。”

  譚文彬:“……”

  女孩停頓了一下,就在譚文彬這邊的長凳上,坐了下來。

  譚文彬只覺得自后腦勺到尾巴骨處,一片冰涼。

  周庸舉起筷子,對著一盤菜,指了指。

  李追遠、潤生和譚文彬也都舉起筷子,大家一起對著菜指了指。

  無聲的表演,如同默劇,卻又各自能腦補出每個動作該配有的對話。

  周庸夾起一筷子,送入嘴里,咀嚼后,繼續指了指菜。

  李追遠夾起一筷子,放入彬彬碗里。

  譚文彬夾起自己碗里的菜,送進坐在自己身側的女孩嘴里,女孩張口吃了。

  他覺得自己真是太聰明了,應對得如此機智。

  然而,周庸又親自夾了一筷子菜,送到譚文彬碗里,然后看向女孩,女孩低下頭,似是被責備不懂事。

  譚文彬求救的目光看向李追遠和潤生,發現二人都躲開了他的視線。

  沒辦法,周庸殷勤的“目光”就在面前,形成了巨大的壓迫。

  譚文彬只能拿起筷子,夾住碗里的菜,等快要送到嘴里時,他忽然意識到這筷子剛剛自己拿來喂過女孩,上頭沾了女孩的口水。

  要是正常吃飯時這樣,他也不會在意什么,他沒這么嬌氣。

  可問題是,這個女孩的模樣……自己卻還要和她共用一雙筷子?

  周庸攤開手,往上抬了抬。

  譚文彬笑得比哭還難看,將菜含淚送入口中,咀嚼。

  周庸滿意了。

  四個酒碗本就在他面前,他拿起酒碗遞給客人,先遞給了李追遠。

  李追遠站起身,指了指自己,又比了比個頭,說道:“叔叔,我還是個小孩子,不能喝酒的。”

  周庸點了點頭,然后將酒碗遞到了譚文彬面前。

  譚文彬只能接了下來,放在了面前,這東西,他是絕對不會喝的!

  但下一刻,

  周庸卻拿起自己的酒碗,和譚文彬面前的酒碗,碰了一下。

  緊接著,周庸舉起自己酒杯,一飲而盡。

  然后將酒碗倒放,指了指。

  譚文彬深吸一口氣,伸手拿起酒碗時小拇指和大拇指快速一掐,將酒碗里的長蚯蚓捏甩出去。

  行,喝吧,拼了!

  舉起酒碗就要一口悶時,酒碗卻被周庸一把拿下。

  譚文彬大喜,是啊,我也是個孩子,高三學生,腦子很重要的,不能喝酒。

  誰知,周庸手掌倒扣在酒碗上,抖了抖,等他手拿開時,碗里頭有十幾只蚯蚓在爬來爬去。

  周庸把酒碗推到譚文彬面前,手掌一伸,又拍了拍自己胸口。

  譚文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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