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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夜明(一)

  已是夜盡時分,最后的幾家夜攤摘去了煤油燈,殘煙縷縷飄散,引得左近不知哪鉆出來許多破破袋與灰塵山吞食著垃圾,還有許多藏在城市角落的野生寶可夢也湊了過來,在垃圾堆里翻翻找找,尋覓些殘羹冷炙。

  鬧騰了一夜的滿金市將要進入短暫的安眠。

  “啪!!!”

  “老老板,結……結賬!”大著舌頭的客人猛拍桌子,本就老舊的桌腿發出了不堪重負的嘎吱聲。

  明顯是喝大了。

  雖然醉客大金鏈子小金表,一頭蛤鏡紋身不少,瞧樣就知絕不是什么良善之輩,但老板也不怵他,“哐當”一聲,折攏的板凳重重摔進板車,一根肌肉虬勁的青花胳臂攤到醉客眼前:“承惠三百七。”

  “哈就這點東西也要三百七!?”醉鬼發出了不敢置信的聲音,三百七都能在阿羅拉找家中型飯店撮上一頓了。

  “嗯!?”老板右手摸向了案板上的刀把,嘴里正要冒出一句你個小癟三難不成是想在當年號稱“滿金平江郎”的我這吃霸王飯。

  “吶,四百,不用找了。”入冬了還只穿著件的破皮衣的二流子醉鬼豪氣地擲出四張整鈔,頗有一副錢財不過糞土的暴發戶嘴臉。

  “也不知是在哪兒發了筆橫財,立即就來飽餐一頓,接下來怕不是要去哪個風俗店瀟灑,第二天沒了錢被人扔出來,然后繼續三餐難繼亦或是橫死街頭……”

  老板肚里這般腹誹,臉上卻是趕緊堆疊起笑容:“哈!您慢走,您走得小心點,您慢走哈,您再來哈……”撩起簾子歡送醉鬼一腳深一腳淺地步入小路的盡頭,老板開心地數點起手里四張百元大鈔來。

  其實那人點的菜也就一百元左右,不過老板惱他點菜少,喝得又遲,害得自己天快亮了才能打烊,便詐唬了他。

  “沒想到這小子還挺好騙,是不是,老伙計,嘿嘿嘿嘿……”

  “尼咳”

  或許是身為老板的主人笑得太雞賊且歡騰,怪力拽下自己頭上的油黃的廚帽走出廚室,從自己圍裙口袋里踅摸出一包皺皺巴巴的煙盒,夾出一根快斷的煙往嘴里一扔,一屁股坐下瞇眼就開始吞云吐霧。另一雙手也沒閑著,在剛剛那酒鬼吃剩的一大堆雞零狗碎的殘渣里扒拉出一枚硬幣。

  “叮啷”

  硬幣拖拉出煙尾往垃圾桶墜去。

  老板眼明手快,飛手摘落,吹氣擦拭,笑瞇瞇地念叨:“嘖,錢怎么能隨便亂……”

  話還沒說完舒展開的臉像是被人狠狠捅了后腚般皺縮成一團,手里攥著仿佛不是硬幣,而是燒紅的烙鐵。

  硬幣是真硬幣,只是上面印著的不是聯盟首屆冠軍,而是展露著邪魅笑容的默丹。

  老板忍不住把手伸向垃圾桶,抬頭覷見挑著唇角,眼角,眉角盡皆挑起的怪力吐煙謔笑,觸電般又收回手來。

  腸子也青了也,剛剛多伸這手干嘛,不就一塊錢么!

  “造孽啊!”

  “噹噹噹……”

  “阿爾在上,都是業障啊……”

  “噹—噹噹噹……”

  打鐵聲回蕩了許久,直到窗外隱約傳來不知什么鳥類寶可夢的鳴叫,這才堪堪停歇下來。

  “呲啦——”,木門被猛地拉開。

  昏黃的燭火投射出結實魁梧的影子,挾著裊裊汗霧,一步一步,如同猛獸巡領,威勢赫赫。

  “阿爾……”

  “阿爾個錘子,娘的就不知道開下燈我家又不是你那個破塔,整天點個鯨油巨燭臭烘烘的,還有臉天天在嘴里念叨阿爾在上,阿爾宙斯要知道你們殺了吼鯨王取油,還不一發破壞光線讓你們滾去和騎拉帝納念經。”

  “啪嗒!”燈光驟亮。

  眉刀半挑,半敞的短襟下,銅膚顫顫巍巍。

  也許是鑄造了半宿的精靈球,幾縷濕噠噠的銀發耷拉在疲皺的額頭,神情也很是萎靡。只有微垂的眼皮下,雙瞳烈焰燎燎,以及高聳鼻梁下薄薄的嘴唇里蹦出一句又一句尖酸刻薄的言語。

  “阿爾在上……”

  一屁股跌坐桌前,鋼鐵也不理睬對面跪坐了一宿的老僧。

  “吧呲吧呲。”

  鋼鐵從桌子底下掏出來一只壺壺敲了兩下。

  壺壺張開了迷蒙的綠豆小眼,下意識地將自己的觸手伸向鋼鐵遞來的瓷杯,清醇的樹果酵液沿著觸手流入杯中,與杯中原有的米釀交融,讓整個客室蒙了層香紗芳幔。

  鋼鐵舉杯慢啜一口。

  “啊”

  緊皺的眉尖松開些許,粗重的身體也松快了不少。

  “阿爾在上焦塔的一支戒法隊已經彷徨在各大海域快一百五十年了,當年五百二十一人的隊伍現在僅剩下來二十余人。”

  “嘖嘖。”鋼鐵砸吧砸吧口中余味,面上有些蕭瑟地說道:“空具,我們相識也快六十年了吧。時間真快啊,當初虛韋大師帶著你……”

  說著鋼鐵拿手比劃了一下,舉到自己坐著的肩膀處。

  “唔,就這么個七八歲小光頭,還當著虛韋大師和家祖的面叫囂著要和我這個打鐵的比膂力。嘿嘿,臂骨都被我掰裂了吧。”

  “阿爾再上”,宣了聲神號,空具老僧的面容更顯疾苦:“當時吾確實因氣盛吃了些教訓,不過汝當時也被吾運勁震傷了肌肉,近兩月抬不起胳膊。”

  “是啊,是啊……”

  鋼鐵眼神悠遠,三指舉杯轉旋,杯中酒液輕晃。

  老僧似是也入了定,臉上的褶兒都一絲不動。

  窗外落雪壓著勁竹簌簌,屋內燭火在白熾燈下躍舞。

  許久,鋼鐵一口抿盡酒液,沉聲說道:“你要是想要精靈球,就讓門下的小沙彌來說一聲,我會讓人把最好的送去。焦塔的戒法隊我知道,他們的日子……確實許多艱難,之前我也有薄助。

  當年你們兩塔雖然多有齟齬,以至于鐘之塔后來出了那事。但是畢竟一脈相承,我知你身為鈴鐺塔住持,有些事情不好出面,這樣吧,你把他們需要的物資清單給我,我來想辦法。”

  “阿爾在上——”空具雙手合十,長長低呼一聲神號,“焦塔一脈咎由自取,何足憐惜。吾所悲哀地是戒法隊一百五十年間不斷追捕那些海盜、偷獵者甚至是漁民,又將其收繳的吼吼鯨、吼鯨王尸體回葬大海,僅取每尸一斤油脂,就這般燒了近一百五十年,至今仍多有余存。”

  “啵”,客室內只有燭花不時綻開的聲響。

  鋼鐵又是沉默良久,而后從兜里摸出一枚鑄球剩下的球果塞入壺壺的花硬殼中。

  “壺壺是一種極弱小的精靈,唯一值得稱道的便是它吞吃樹果后在體內發酵成的美味汁液以及其長年被酵液浸潤的肉體。許多兇惡的精靈尤其喜歡在陰暗的巖洞里尋找壺壺捕獵吞食。

  當然,壺壺也并非全無反抗之力,它的殼十分堅固。

  但是,這種堅固是建立在壺壺大量吞吃消化各類屬性不同的礦石的基礎上才能形成的。

  然而很可惜,世界上大多數壺壺都成長不到外殼堅固,外力幾乎不能破碎的程度。

  所以在古代,壺壺這種精靈,幾近滅絕。

  直到有一天,我的祖先發現了壺壺在吞吃樹果中的球果后,外殼的堅硬增幅更甚于礦石,且排出的球果外殼自帶小型空間,并能容納精靈活體從而制成精靈球時,壺壺得到了人類的庇護,才得以穩定地存活繁衍,成為了人類社會中不可或缺的存在。”

  歷史在鋼鐵冷硬鏗鏘的聲調中一字一句砸落,不疾不重,只是窒息難呼。

  “阿爾在上……”老僧空具依舊合掌,“許多事情,吾也不知,只是萬年千年,都是這般,至我手里,卻要千變萬變。吾愚朽,不能明了變革后事,便就只能作那障目枯葉,橫江殘礁了。

  阿爾在上,恕吾今日破戒。鋼鐵,再與我一較膂力如何!”

  “哼”鋼鐵從來嚴峻的臉上竟流露出幾分狂妄笑意:“兀頭,我以為你要和我斗精靈。掰腕?你這蔫雞兒也敢狂!再斷了你手!”

  “啪!”

  鋼筋虬木甫一接握,負肘吃力的黑球果木桌霎時“嘎吱嘎吱”地哀嚎起來。

  “哈!”

  空具常闔雙目圓睜,垂胸壽眉飛揚,身上麻裟竟如橐侖鼓動,原本瘦瘦小小人好似膨脹成了一個球,十分可笑。

  可是鋼鐵卻是一點也笑不出來。

  本就因長年鍛造顯得極為粗壯的胳膊此刻又生生鼓脹了兩圈。

  刀眉倒豎,咬牙切齒,狀極猙獰。

  “咔咔咔……”

  肘下裂痕蔓延,細碎的木屑被無形氣勁卷起圍成一圈,仿佛觀眾歡呼雀躍。

  兩頭斗獸更顯賣力。

  “咄!”

  “呵哈!”

  兩聲震雷滾滾,能制作成沉重球,專門用來捕捉具有強大力量精靈的,最為堅固的,那張黑球果木茶幾——沉陷……“咔啦!”

  屋外小竹林上已經堆了尺許的雪嘩嘩砸落,看不清的鳥類精靈撲棱著驚慌逃離。

  墻頭搖擺幾下,電燈倔強著爆閃,終于還是無力掙扎。

  “師傅!”

  “師傅,怎么了!”

  “師傅……”

  一群衣衫不整,虎背熊腰的學徒才搶入靜室,都不由心悸,止口停步。

  “呼——”

  “呼——”

  濃重的喘息,廢氣從兩只破皮風箱里漏出來,吹得滿屋子碎屑沸沸。

  藉由白雪反射的微光,學徒們只見屋內滿地的黑球果木殘體,草席碎渣混雜,兩側的墻體上裂口橫生,中心的地面肉眼可見的塌陷。

  “師師……”

  “師個屁,還不趕緊進來扶一下空具大師!”

  “啊是是是……”

  被鋼鐵一喝才回過神來的學徒們手忙腳亂的便要去架空具。

  空具顫巍巍地抬起手阻了眾學徒的攙扶。

  “咳咳咳……”

  顧不得猛烈地咳嗽里鮮血從口鼻涌出,空具在滿室殘物里翻找幾下,尋摸到一樣東西,伸手向最近的學徒。

  “火……火折。”

  “啊哦,火折,火折子。”

  空具知道打鐵的身上總會帶點火的東西。

  “吧呲吧呲”

  似乎是覺得又安全了,壺壺抖落身上的碎木鉆了出來。

  “呵”

  空具面帶微笑,一手按住壺壺,嚇得它又緊忙縮回殼中,一手接過旁邊的學徒遞來的火折子。

  “嚓。”

  空具將翻找出來的半截鯨燭點燃,放置在壺壺背上,又從袖里抽出一份報紙放下。

  雙掌合十,看著面露苦澀的鋼鐵微笑,露出幾顆血牙。

  “阿爾再上,鋼鐵,又是你贏了。還有,令……令郎,咳咳,與你可真像,咳咳咳咳……”

  沒頭沒腦地說完一堆,大口鮮血由口鼻肆意噴灑。

  “大師!”

  “快,快送大師去醫院……”

  又是一陣大呼小叫,雞飛狗跳。

  看著弟子們抬著空具一擁而去,只留下滿室狼藉,鋼鐵嘴唇翕動,似乎想說什么,只是還沒張口,額頭突然汗如雨下,青筋爆突,只覺著五臟六腑被像被販賣的肉塊吊鉤在棚板,疼得臉都縮成了屁股樣。

  “哎唷!”

  “噗——”一口老血吐出,“彼娘之,怎么收了這幫沒眼力見的家伙……!”

  大口地喘息著,清新又鮮辣的氣息在肺里回蕩。

  久違的疼痛讓鋼鐵有些恍惚。

  幾粒白雪被斜風吹落進屋內,落在空具剛剛擺著的報紙上,鋼鐵凝神于那幾粒滾來擂去的白雪,痛苦也稍減了些。

  燭火搖曳,“啪!”,燈花驀地炸響,鋼鐵的額頭豆大冷汗簌簌而下。

  那報紙……報紙……報紙上……

  心神懼怖之下,勾動內傷再次發作,幾口心血吐出,鋼鐵面色已是淡若金紙。

  “師……師傅”

  門外探進個伸伸縮縮的小光頭。

  “咳咳,是永太么”

  “是……是,師傅,您……還好么”

  名為永太的小學徒怯生生地從門外邁進來,與鋼鐵其他壯碩的學徒不同,這個永太長得眉清目秀,瘦瘦小小,全不像是打鐵的,倒像是城都貴人頗為喜愛而蓄養的。

  “永太,你來了快半年了吧,可還習慣,師兄們有欺負你么”

  向來威嚴無慈色的鋼鐵居然會慈眉善目地詢問自己,這讓向來不被重視的小弟子永太極是受寵若驚。

  白皙的小臉漲地通紅,本就澀縮的舌齒更加語無倫次起來。

  “師……師師傅,我我我……”

  “唉,想老夫我天縱英姿,怎么收的徒弟都是些夯貨。唯一一個顯得不那么夯的也是這么……這么……”鋼鐵肚里全是無語怨水,嘴上卻不得不好聲安慰∶“沒事,沒事,老師我都知道,回頭就幫你好好教訓那些門風不正的師兄們。”

  不知怎地,永太好像從師傅鋼鐵的嘴里聽出了一股咬牙切齒的味道。

  “……哦,對了,快過年了,永太你家里還好么,準備回去么?”

  “啊?師傅,我被您救回來的時候不是已經家破人亡了么,您忘了么”

  “咳……咳咳咳,噗。”

  “師傅,您沒事吧!”

  “沒……沒事,咳咳咳,我……咳咳……沒事。”

  又是好久,鋼鐵才把起伏的胸膛平復下來,然后虛虛說道∶“啊,是啊,你一個人能去哪里呢,以后有什么困難,多來找我吧。”

  之前因為并購田產失死你父母的兇手已經被滿金市警察局抓獲并判處了相應邢役……”

  說到這,鋼鐵不由頓口,下面的一句“由于兇手身份注冊為在籍訓練家,再加上滿金農協的上下活動,兇手只是被判處服役十年而已。”怎么也說不出口了。

  小童本就敏感脆弱,得知兇手落入法網,永太想起自己的慘死的父母,依舊是悲從心來,抓著師傅的衣擺痛苦不已。

  剛硬了一輩子的老男人說不出什么安慰人的話語,沉默著、囁喏著,只是憋出:“滿金農協的補償款我已經為你單獨建立了一個銀戶,會在你十歲后完全移交給你……”

  不料永太痛苦地更加厲害。

  鋼鐵忍著疼痛輕拍趴著自己腿上痛哭的學徒,腦子里回想起之前農協來人的嘴臉。

  “恕我直言,鋼鐵先生,你們精靈球鑄造協會將近百分之九十的球果都是我們農協提供,你應當也清楚適合球果樹生長的土地并不是很多。

要不是我們多年來持續收購適合的土地種植球果,你們這些鐵匠……呵  言盡于此,看在您的面子上,會里會有一筆補償金,但是我們會長托我帶給您一句話。

  ‘袋獸常因無謂的善心將失親的它物幼崽收養,卻為其所累,身軀沉重,以至于被捕被殺’。”

  不屑一笑,農協的人甩頭而去。

  “呵老路都快走到頭了還不肯找新路么”

  永太哭著哭著已睡去,燭火在燭油遍流壺壺背殼后漸要熄滅,搖搖豆光還欲掙扎,滿是老繭的雙指一捏。

  一縷怨煙飄散。

  “滋啦滋啦”

  “師傅師傅……!”

  燈光大亮,吵吵鬧鬧的學徒們應是安置好了空具,才想起自己的老師來。

  “噗”

  鋼鐵繃著的一口氣散去,覺得眼前陡然模糊重影,整個人推金山,倒玉柱,轟然落地。

  “師傅!”

  “師傅!”

  學徒們帶著哭腔搶上前來,七手八腳架起鋼鐵往最近的醫院奔去。

  大雪紛飛,艷紅撒了滿路,蜿蜒向燈光不能觸及的黑暗而去。

  “沒路那就讓我先來趟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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