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浦和李輕鷂在辦公室見到的錢成峰,已是一個西裝革履、沉穩矜貴、未語先笑的職場精英。
不過,李輕鷂第一眼看到的,是他起碼白了一半的頭發。
這和資料上的照片不一樣,照片上的錢成峰滿頭黑發。他才32歲。
兩名警察神色如常地在錢成峰對面坐下,可他好像很會猜測,別人心里在想什么,笑著摸了摸頭發,說:“我這頭發有點嚇人哈,干電商就這樣,天天熬夜,人老得快。來,喝茶,上個月朋友剛從云南帶來的生普。”
兩人忙道謝,喝著微苦回甘的茶水,李輕鷂不動聲色打量著辦公室環境。錢成峰目前是電商公司的營銷總監,主管業務,那肯定是核心人物。辦公室位于寫字樓三十多層,面積很大,裝潢金貴,窗外可以俯瞰整個湘城風景。可見,錢成峰在整個集團的地位。
“我能不能問問,羅總的案子,查得怎么樣了?”錢成峰說。
陳浦答:“目前還在調查中。”
錢成峰露出難過的表情,說:“好的,那我不多問了。衷心希望你們早點抓到兇手,讓羅總在天之靈可以安息。如果有任何用得上我的地方,隨時開口。”
“我們會盡力的。的確有一些情況,需要向你了解。”
“請說。”
“羅紅民最近有沒有跟誰結仇?”
錢成峰皺眉想了想,搖頭:“據我所知,沒有。對內,整個集團,都在羅總的把控下,正常、順暢運轉。他是老板,待大伙兒都不錯,該給的都給了,誰會對他有意見?員工對工作有意見,也夠不著恨他啊。對外……倒是有幾個競爭對手,跟羅總關系不太好,不過我想,應該不至于結仇殺人吧?”
“好的,競爭對手我們會調查。我想聽你談談,在你眼里,羅紅民是個什么樣的人?”
錢成峰把雙手輕輕搭在腹部,往后靠在沙發里,似乎陷入了回憶,眼眶慢慢紅了。他答道:“羅總,他是我的偶像,是我在商場上最欽佩的人。我認為,他非常有眼光,有能力,也有魄力,每一步都走在經濟浪潮的風口上。所以,他才能從一個農村包工頭,白手起家,創辦華譽集團。他死了,我非常非常難過,感覺就像少了人生的引路人。不瞞你們說,我一個大專生,學歷不高,也沒有什么背景,可以說是被他一手提拔起來的,沒有羅總,就沒有今天的我。他既是我的上級,也是我的長輩、恩人。我還想跟他學更多東西,想要和他一起把華譽發展得更好。可是現在,沒有機會了。”
錢成峰低頭拭去眼角的淚,李輕鷂扯了張紙巾給他:“節哀。”
“我沒事,謝謝。”
陳浦見他情緒逐漸平復,又問:“你和羅紅民,是怎么認識的?”
錢成峰答:“以前我跟人合伙在網上倒騰一些事,業績還不錯。后來我來華譽集團面試,羅總就錄用了我。”
“你在四年前,娶了向思翎。聽說,也是羅紅民做媒?”
“是。”
“他為什么要撮合你們?”
錢成峰露出略顯苦澀的笑:“大概當時,我是公司里,羅總最欣賞、最信任的年輕人吧。”
李輕鷂問:“那你們兩個自己呢,當時是真心相愛嗎?”
錢成峰沉默片刻,說:“向思翎,曾經是我這輩子,最愛的人。”
“她對你呢?”
錢成峰看了李輕鷂一眼,接觸到對方銳利的目光,他平靜地答:“她當然也喜歡我。”
陳浦問:“你們在一年前離婚,是什么原因?”
錢成峰聽到這里,卻笑了,說:“警察同志,你們不會懷疑,我和羅總的死有關吧?不可能的,全公司都知道,他是我最大的靠山,他死了,對我半點好處都沒有。這幾天,別的副總已經開始對我甩眼色了,以前能批的款項,現在變得難批了。我比誰都希望羅總活著。”
陳浦看他一眼,說:“我們是例行問話,問什么,你答什么。”
陳浦人長得年輕帥氣,可這平淡的一眼,黑眸中透出清亮光澤,就像兩把細細的劍,直刺人心。錢成峰內心微微一震,不再借題發揮,而是答道:“我和向思翎離婚,是因為性格不合。”
“能談談,具體是怎么不合嗎?”見陳浦不動聲色冷人家一下,李輕鷂就默契地扮上白臉,語氣柔和,“畢竟向思翎長得那么漂亮,又是集團老板的女兒,你也說當時你們是真心相愛,你們還有了一個女兒,我相信那一定是愛的結晶。為什么后來又分開了呢?”
也不知道李輕鷂哪句話觸動了錢成峰,這回,他沉默的時間最久。盡管他沒有流淚,但是抬眸看向天花板的泛紅眼眶,卻昭示著男人心中的傷痛。
在錢成峰的描述里,這不過是個再普通不過的故事。
然而再普通的故事,也是某個人獨一無二的人生。
起初,兩人的新婚生活是很快樂的。那時候,向思翎剛剛大專畢業,盡管性子有些冷,有點內向,對社會和公司的一切都不懂。但她也想做個好太太、和一個優秀的職場女性。
那時候向思翎剛進入華譽集團,不過她在總部,錢成峰在子公司。她直接空降為部門經理,很多事不懂。錢成峰經驗老到,幾乎是手把手地教她,怎么管業務,怎么管人。那也是錢成峰這輩子最幸福的一段時光。
婚后三個月,向思翎懷上孩子,次年,生下女兒錢思甜。
兩人的矛盾,也是從那時開始的。
向思翎又升職了,成了集團總監。她的工作越來越忙,接觸的人層次越來越高。她也沒什么時間陪孩子。
錢成峰的事業發展也不錯,對家里的照顧也少,孩子都只能丟給保姆帶。李美玲是不耐煩帶孩子的。
有時候十天半個月,夫妻倆都不能在白天見到一面。
已經完全社會化、變得成熟干練,手里又掌控著重要權力的向思翎,開始重新評判丈夫。和她接觸的那些商場精英男士相比,錢成峰不夠帥氣、不夠有錢,既無金光閃閃的學歷,也無赫赫背景,能力雖不錯但也只是她爸手里的一名干將。換句話說,她看不上他了。而錢成峰則指責向思翎不安妻子本分,不照顧家庭和孩子,不理解他奮斗的艱難不易。
兩人的矛盾越來越多,天天吵架,甚至動過手。最終漸行漸遠,婚姻崩壞。
錢成峰嘆了口氣,說:“總之,這段婚姻,她有錯,我也有錯。現如今,她不欠我的,我也沒有對不住她的地方。都過去了,我只希望她以后,能夠快樂幸福的生活,帶好我們的女兒,我愿意永遠祝福她。”
見兩人的婚姻關系,再挖不出什么了,陳浦轉而問道:“說起來,你雖然和向思翎離婚,但我看過你的履歷,羅紅民并沒有給你小鞋穿,反而在這一年里給了你更多權力,分管了更多部門,還漲了獎金和工資。向思翎不是他最寵愛的女兒嗎,他真的一點都不介意?”
錢成峰眸色深深看了陳浦一眼,答:“警察同志,我們羅總,是個公私分明的人。他用我,不是因為我曾是他的女婿,而是因為我這個人,我的能力和業績。所以這些,都是我應得的。他如果不給,呵,我才要鬧起義呢。”
陳浦又問錢成峰,上個星期六的晚上,他在哪里。錢成峰說在家里睡覺。陳浦問有沒有人證明,他說大半夜一個人睡覺,哪有人能證明。不過小區人行和車行出口都有監控,應該能證明他整晚呆在家里。
陳浦問了最后一個方面:“你們的女兒錢思甜,歸向思翎撫養,你平時和女兒見得多嗎?喜歡這個女兒嗎?”
錢成峰目光定定地看著陳浦:“甜甜是我的親生骨肉,怎么會不喜歡?我很愛甜甜,向思翎如果對甜甜不好,我一定會找她麻煩。”
從錢成峰的公司出來,陳浦掉頭就開往錢成峰居住的小區。他和李輕鷂兩人,迅速對錢成峰居住樓層和小區環境進行了勘探,并且向保安調查了羅紅民遇害當晚的監控。
結論是:
當晚7點多,錢成峰就回家了,監控再次拍到他出門,是次日早上10點。
但是,小區車庫臨江一面,還有一個供行人出入至江邊的小側門,刷臉開門,沒有安裝監控。如果錢成峰走樓梯下到車庫,是有可能不被監控拍到,繞到這個小側門。等別的住戶刷開門后,他再趁機溜出去。到了江邊主干道,車流量巨大,岔路口很多,要想追蹤他的行蹤就難了。
也就是說,錢成峰的不在場證明有漏洞。
“我目測過,錢成峰的鞋碼,應該是41、42左右。”陳浦說。
李輕鷂若有所思。
陳浦卻又說:“即使有這兩點,也不代表,他會是殺死羅紅民的嫌疑人。”
李輕鷂說:“我也這么想。錢成峰這個人,給我的感覺很復雜。他很精明世故,也很有野心。可他今天說的一些話,又讓人感覺發自內心,真心實意。尤其是對羅紅民和向思翎,我感覺他是真的敬佩羅紅民,把他當大靠山。他也不怨向思翎,而是抱著一別兩寬的心。
一個人如果假惺惺,或者戴著完美偽裝面具,你可能分辨得出,可能分辨不出。但是當他真情流露的時候,你一定分辨得出,這是真的。陳小浦你應該清楚——偽裝這種事,我有經驗。”
陳浦明明啥錯也沒犯,又被她軟綿綿地陰陽了一下,他也不惱,笑著說:“是是是,論偽裝你是他祖宗。我跟你感受相同,而且,錢成峰并不在意讓我們看到他的野心和勢利,那么這樣一個人,對那父女倆抱有你說的那些情感,從邏輯上來說,也是合理的。不過,我認為他還隱瞞了一些事。”
李輕鷂也有這樣的感覺,說:“他頭發都白了,說是這幾年干電商白的。可他之前那些年,不也在搞網絡干電商做生意?怎么偏偏這兩年就白了頭?一個身體健壯的男人要遭受多大的心理壓力,才能把頭發都愁白了?而且他看起來,心理承受能力明明很強。”
陳浦一笑,說:“那也不一定,身體的事誰也說不準,說不定就是這兩年,身體繃到了臨界點才白頭。不過,也可以作為一個疑點吧。
我之前跟你講過,優秀的刑警,要捕捉到一些看似尋常,實則有點不太對勁的細節。剛才他的話里,有一、二、三,三個地方,讓我覺得不那么對頭。也許,這里面就藏著對我們破案有幫助的線索。李大聰明,您有沒有感覺?”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在實際破案里,給李輕鷂當場演示什么叫做“老刑警的可怕直覺”。不過,李輕鷂雖然不老,也隱隱有感覺,錢成峰說話的過程中,有時候是給人感覺有哪里不對。但現在讓她回想,她一時又想不起來。
陳浦看著妹妹微蹙的眉,細細白白的牙齒輕咬著。從李大聰明入職二隊起,就處處表現得優異非常,能讓她為難的事可真不多,更何況,這還是他游刃有余成竹在胸的事?
陳浦的心微微就有點飄了,嘴角卻強行下壓,剛想語氣平常地說出個一二三,忽然想起什么,低頭看了眼手表。
中午一點半了。
11個小籠包一個茶葉蛋而已,那必須消化完了。
他已經感覺出來了,現在的李輕鷂不能餓,餓了要么陰陽怪氣,要么暴躁發癲。
他問:“能不能先吃飯?我餓了,沒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