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電梯,李輕鷂就意識到,這棟工業園區的辦公樓,挺簡陋的。等上到駱懷錚公司的樓層,這種感官稍有改善。樓依然很破,但駱懷錚那半層樓,看起來窗明幾凈,簡單舒適。雖然沒有豪華裝修,看起來卻意外的不錯。
一個年輕員工笑著迎上來:“是駱總的朋友吧,他在會議室等你們,這邊請。”
陳浦和李輕鷂穿過他們的辦公室,不大,晚上8點還有十幾個人在,全都非常專注地工作,或者低聲討論著,沒人在意這兩個不速之客。旁邊的幾張白板上,寫滿了密密麻麻的日程。
如果員工風貌可以代表公司的氣質,那么這家小公司,顯然充斥著市場和實干精神。
那名員工把他們帶到一角的會議室,那是一間全落地玻璃窗的屋子,一個穿著最簡單白襯衣黑西褲的男人,背對著他們,端著茶杯正在喝水。
員工敲敲會議室的門,推開,說:“駱總,您朋友來了。”
駱懷錚回身,點頭:“謝謝,你去吧。”
他沒系領帶,極有質感的白襯衣扎進西褲,袖口挽起一小截,露出手腕,顯得十分清瘦挺拔,渾身上下,沒有一絲累贅的線條。端著一次性茶杯的手,也是白皙瘦長的,手背隱有青筋。燈下淡淡一層微光,將他從頭到腳籠罩,氣質竟和高中時如出一轍的寧靜。那些跳動的微光,藏進了發梢,藏進了眉角,藏進指尖,藏進了所有的細微末節里。
李輕鷂意識到一件事。
這些年,她從未幻想過,如果駱懷錚正常長大,沒有坐牢,正常讀書、工作,會是什么模樣。現在看到眼前的人,她忽然明白了,他其實并沒有真正改變。如果那一切都沒有發生,他依然會是眼前這副文雅清秀,安靜奪目的樣子。只不過,那樣的他,也許會更加自信,更加肆意自由,他會站在更高更美好的舞臺上,而不是站在湘城一角普普通通的工業園區里。
壓下心底的酸澀和感動,她看著他,露出重逢以來,第一個小心翼翼的微笑。她意識到,當她能夠不帶情緒地,看清駱懷錚如今真正的模樣,那她其實,就沒有那么生氣了。
駱懷錚也不再是一個小時多前,在酒店門口相遇時,那副窘迫失態的模樣。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又或者是站在自己的地盤,給了他更多勇氣,他也朝他們,露出平靜的笑容:“兩位警官,請進。”
當然,他還是多看了李輕鷂一眼,見她似乎不再生氣,他的笑容更加放松了幾分,本就長得清俊風流,當二十五歲的駱懷錚真心實意笑起來,更加如同芝蘭玉竹,溫潤盈光。
李輕鷂都看得愣了一下。
身邊響起陳浦的聲音:“就按你的意思去談吧,我就不進去了,開語音,錄音。”
李輕鷂答了聲“好”,沒有看他,走進會議室,帶上房門。
駱懷錚本來已倒好三杯水,看只有她一人進來,露出疑惑表情:“陳警官……”
李輕鷂說:“老同學,我們倆先聊聊。”
駱懷錚注視了她兩秒鐘,答:“好。”
李輕鷂和陳浦的語音通話早已撥通,當著駱懷錚的面放在桌上,同時放下錄音筆,攤開記錄本,說:“談話必須錄音,告知你一聲。”
“我明白。”
窗外的夜色是靜的,辦公室里也很靜,光線柔和明亮。會議桌不大,駱懷錚坐在她對面,直線距離只有一米多一點。李輕鷂忽然反應過來,七年了,這是他們倆第一次,單獨相處。
而上一次相處,還是在高中教室里。那時候他們的距離比現在近很多很多,手臂挨著手臂,臉也時而借著講題靠近,他們的手有時還會在桌下偷偷交握,全班沒人看到。
后來他入獄,她一次也沒有去探望過。大概這世上最冷漠無情的女人,就是她這樣吧。她甚至沒有想過,自己這么絕情,獄中的他,會不會絕望,會不會痛。只因為不敢,她就沒有再對他回過頭。
本來一路上,李輕鷂想好了許多問題,特別公事公辦,特別冷淡客氣,因為當時心里還帶著氣。可此刻,真的坐下來,面對著安安靜靜的駱懷錚,她突然就不那么急著問案情了。
她第一句話是:“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很蠢很爛俗的問題,可她就是想問上這么一句。
駱懷錚大概也沒想到她會如此開場,片刻的怔忪后,他慢慢笑了,俊秀的眉眼里盛滿李輕鷂非常非常熟悉的溫柔。他的眼睛還是那么明亮,盡管五官輪廓已有風霜。
“我……”他很慢地,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說,“這些年,已經挺好的了,不然,也開不出這個公司。有很多人幫我,獄里,還有出來以后。好心人很多,大家都對我很好,我也很好,你……放心。”
李輕鷂的眼睛和鼻子突然酸脹得不可思議,她懷疑自己前些日子,到底在跟眼前的人,較什么勁?明明她心里什么都明白,可直到今天,他清清楚楚說出自己的日子和生活,她才好像終于意識到,她和他之間,隔著七年的鴻溝,他早已走上了另一條永遠不可折返的路,而且他還在很努力,很努力地把這條布滿坎坷荊棘的路走好。
李輕鷂也紅著眼睛笑了,說:“那就好。我就知道、就知道你到哪里,都會很優秀。不跟你客套,今后有任何事,能用得上我的地方,隨時開口。雖然我只是個小警察,也有能為你行方便之處的地方——只要不違背原則。”
他卻沒有回應或者感激她的許諾,只是很認真很認真地望著她。明明重逢后兩人已見過幾次,他卻也像是第一次,可以仔細打量她現在的樣子。他的眼眶漸漸紅了,水光在凝聚。
他問:“你呢,這些年,過得……好嗎?”
我……過得好嗎?
一句話,仿佛問遍了白日與長夜,刺穿了春秋與寒夏。這七年來,李輕鷂心里,曾有多少多少的話,想對眼前這個人說;多少多少的苦和淚,幻想過某天還能趴在他的懷里傾訴。在那個幻想里,他不是坐牢的殺人犯,她也不是唯一那個還站在日光下,卻肝腸寸斷的人。
可是物是人非,世事回轉。那些話,那些幻想,早已埋葬在一個一個難熬的日子里了。現在她已經無法對任何人提及,包括曾經的他。
李輕鷂抬頭,很輕地說:“我也很好,一直很好,考了心儀的大學,也遇到了很多很好的人。從很早以前起,我就朝前看了。所以,你也放心吧駱懷錚。你知道的,我一直是個很堅強的人,我完全不需要任何人擔心,真的。”
明明說得很瀟灑,可話音未落,她的眼淚卻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滴接一滴,止也止不住。
駱懷錚的眼眶不知何時早已紅透,死死盯著她的臉。終于,他也偏過頭去,用手背擦掉眼淚,連擦好幾下。最后他低著頭,狼狽地從桌上紙巾盒抽了幾張。另一只手,卻動作很輕地把紙巾盒推到她面前。
李輕鷂的頭也埋得很低,她看著自己的眼淚,一滴滴落在桌面,留下一個又一個小小的水暈。她非常壓抑地抽泣著,抽出紙巾,不停地擦,可紙巾很快被浸透。最后她干脆抽了一大把紙,按在眼睛上。
這回,不會再濕透了吧,她想。她就這樣一只胳膊支在桌上,紙巾按住眼睛,不說話,也不動。就像一個假裝失明的人,只要她不睜開眼睛,就看不見兩個人的同樣崩潰。
過了一小會兒,駱懷錚已止住眼淚,只是眼睛依然紅得嚇人。他抬起頭,望著李輕鷂,他的眼里好像什么情緒都沒有,又好像藏著最深最執著的情緒。漸漸的,他的神色變了,眉眼柔和下來,目光也變得寧靜又專注。而李輕鷂捂著眼睛,并不知道。
會議室里,那兩個人之間,時間仿佛再次靜止。她在哭,他紅著眼安靜地看著她。
會議室外。
陳浦也在看,看著他們兩個人。
他與他們倆之間的直線距離,其實也只有五六米,隔著一堵玻璃墻。可這堵透明的墻,卻像天塹之遙。他戴著耳機,一直聽著兩人的對話,從寒暄,到沉默,到最后只有李輕鷂一個人的悲傷抽泣。他的目光先是落在她瘦薄可憐的背上,再落到那個男人通紅執拗的眼睛上。
陳浦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他竟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臟,不斷收縮再收縮,變得讓人喘不過氣。可它明明好好的,在胸膛里跳動著。一切變化都是無聲的,那棵曾經在心口長出的羞怯的、蠢笨的枝芽,它就像先天發育不良的戰士,還未上場競技,還未得意洋洋地向心愛的人展現風姿,就已被她無情地斬斷水源、拔去根莖。它甚至連一聲孱弱的呼救都來不及發出,就干涸枯萎地跌倒在地,慢慢的、慢慢的,縮成一小團,縮到他同樣正在緊縮的、疼痛的心臟里去,不見了。
陳浦無論如何也看不下去了,他違背了工作原則,摘掉耳機,扭頭望著黑洞洞的窗外,忽然覺得整個世界都好安靜,靜得讓人心里空蕩蕩。他想,就這樣吧,我知道了,李輕鷂,我不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