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饑民,來自相州魏郡。經歷了旱災,本就艱難,今年又遭了蝗災。官衙無力賑濟,他們只得出來逃荒。”
小半個時辰后,宋淵面色沉凝地回來了,低聲稟報道:“人數大概三百多,老弱婦孺只占了一成,多是青壯年男子。”
“他們沒有具體要去的地方,從官道一路往京城的方向而來。末將仔細問過了,他們逃荒出來有小半個月,帶的糧食基本都吃光了。按著他們眼下的速度,要走到京城至少還要大半個月。”
到那時,這一撥饑民還能剩下多少?
一路上要餓死多少人,拋下多少孩童老人?
饑民當然可憐。然而,她一個趕路回程的郡主,不宜大喇喇地收攏。傳到朝廷,轉眼就會被按一個“收攏民心居心叵測”的罪名。王丞相正虎視眈眈地等著她犯錯,她不能授人話柄。
只是,遇都遇上了,就這么不管不顧不聞不問,實在太過冷血。
姜韶華眉頭微微蹙起。
陳瑾瑜最熟悉姜韶華的脾氣,見她沉吟不語,低聲進言道:“郡主,我們急著趕路,不能帶這些人上路。”
“而且,他們一路去京城逃荒,我們半途收容他們,不但討不了好,還會落人話柄被無端指責。”馬耀宗迅速接過話茬:“臣斗膽進言,懇請郡主賜他們一些糧食,讓他們繼續去京城。”
宋淵也道:“末將以為,馬舍人這般處置頗為合適。”
姜韶華定定心神,迅速做出決斷:“馬舍人,你去取些糧食,按著饑民的數量分發,不論老女老少,每人都給五斤糧食。”
五斤糧食,兌著水熬成粥,省著些吃,夠吃十天。
三百多人,需要一千多斤糧食。糧食算不得太多,不過,要按著人頭一一分發頗為麻煩。
馬耀宗一口應下,向姜韶華請示后,帶了十幾個親衛前去稱糧發糧。饑民們得了消息后,激動得跪了一片,紛紛磕頭高呼:“多謝南陽郡主!”
“郡主千歲!”
還有一些有些見識的饑民,目中閃過失望之色,竟有兩個大著膽子沖過來,高嚷著求郡主收容。還沒靠近,就被親衛們橫刀攔下了。
這兩個膽大的饑民,一臉失望地跪下磕頭,然后默默退了回去。
姜韶華遠遠看著這一幕,轉頭對陳瑾瑜道:“我身邊有兩百親衛,個個騎馬帶著利器,饑民們不敢妄動。如果換了旁人,帶著金銀糧食出來,這伙饑民怕是會沖過來殺人搶糧。”
陳瑾瑜聽得汗毛直豎,眼眸倏忽睜大:“搶糧也就罷了,他們怎么敢殺人?”
姜韶華低聲嘆道:“人被逼到極處了,什么事都敢干!你想想,他們從相州魏郡逃荒出來,已經小半個月了。這十來天里,他們哪來的糧吃?如果他們是搶的糧食,被搶的人豈肯善罷甘休。便只能殺了人再搶糧食。”
“還有,他們都是青壯年男子,孩童少之又少。那孩童都哪兒去了?”
這等事越琢磨越覺可怕。
陳瑾瑜后背全是冷汗,衣裙被汗粘在身上,很是不適。再看那些激動高呼叫嚷磕頭的饑民,便如看洪荒野獸一般。
“也不必害怕。”姜韶華輕聲安撫:“我讓馬舍人去發糧,讓他們有十日的口糧,他們走得快些,就能靠近京城,得到官府賑濟安置。他們有了活路,就沒了拼命的理由和勇氣。”
最重要的還是有兩百身高力壯的親衛,饑民們便是餓昏了頭,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沒有搶糧的能耐。
不出姜韶華意料,發糧領糧的過程很是順利。
在一眾佩戴刀劍殺氣騰騰的親衛們的注目下,饑民們老老實實地排成長隊,一個一個上前領糧。領完后就沖著郡主的方向跪下,磕頭謝恩。
待所有饑民都領完糧食,一個多時辰便過去了,日頭西斜,將至傍晚。
宋淵上前,指揮饑民們退至官道旁數十米之外。姜韶華領著眾人策馬前行。
饑民們隔了幾十米,依舊看不清郡主是何模樣。不過,他們拿了郡主給的救命口糧,心里滿是感激。
角落里,那兩個被驅趕的饑民頭靠頭湊在一起,悄聲低語:“這位南陽郡主真是富裕,瞧瞧后面的車隊,裝的都是糧食,說不定還有很多金銀玉器。”
“可惜他們人太多了,那些親兵看著都厲害得很。我們就是一擁而上也不是對手。”
“這一路上,我們殺人搶糧,實在沒吃的,就換孩子煮肉熬湯,好不容易撐到了這里。總得尋一條活路,不然心里實在不甘心。”
“算了,好歹給我們十日口糧了。我們撐一撐,走得快些,就能到京城。等到了京城,官府總不能不管我們。”
“萬一,我是說萬一,到了京城,城門都不讓我們進怎么辦?”
其中那個瘦高的饑民惡狠狠地一笑,目中閃出兇光:“我們已經沒有退路了。城門只要開一條縫,老子沖也要沖進去。就是死也要死在京城里。”
有了這么一段插曲,接下來的路程各人都沉默不語。
姜韶華難得趕了一回晚路,策馬跑出三十里路,確定那些饑民絕無可能轉頭跟上來,才停下休息。
錯過了驛館,今晚便得露宿野外。
親衛們輕車熟路地搭起帳篷,兩百親衛分做三班,輪流守夜休息。
姜韶華隨意吃了些干糧,在馬車上歇息。
這一夜,她做了一個不太美妙的夢。在夢中,那一伙饑民眼睛赤紅地嗷嗷叫喊著沖撞城門。
城門上不斷飛來利箭,一個個饑民身中利箭,滿面痛苦地倒了下去,鮮血迅速浸透了地面。
一波饑民死了,第二波第三波饑民不停地沖過來,然后被殺死。
滿地死尸殘骸,血流成河,猶如地獄一般。
姜韶華被噩夢驚醒,倏忽睜開眼。
耳畔傳來三個均勻的呼吸聲。銀朱荼白在角落蜷縮著,陳瑾瑜靠著她睡得香甜。
姜韶華慢慢調整呼吸,閉上雙目,緩緩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