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微塵覺得自己好像在黑暗里走了很遠很遠的路。
就在覺得疲倦無比,隨時都要倒下的時候,全黑的空間里突然出現了一扇門,門里有明亮的光線。她想都沒想便推開了門走了進去,卻在看到屋內景致時呆住了。
“咦,這里不是無晴居嗎,我怎么會在這里?”她看著眼前的房間暗忖,很是疑惑。
定睛再看,宋微塵又覺得不對,這里雖然很像,但并不是無晴居,她看著房間中央那把古琴,還有窗前邊桌上寫著“無關風月”的拜帖,臉上很是疑惑。再轉頭看看周圍,一片黑暗,她似乎沒有選擇,只能踏進房間。
踏進房間的瞬間,宋微塵感到一陣眩暈,再定神下來時,竟像換了個人似的,眼神變得淡然清冷,此時,門外響起一個聲音。
“桑濮姑娘,墨公子來訪,說是先前與您在趙侯爺府上約好的,可見?”小廝隔著門問,那門竟不知何時又關上了。
她淡淡一笑,“見”,說著走到窗桌邊,將那拜帖收了起來,窗前的香爐里正點著幽蘭香。
須臾,墨汀風進得門來,今日是一身天青色衣衫,繡著云紋。眉眼清澈,一身軒昂之氣似獵鷹馳騁于天地間,這樣的男子,誰人會不喜歡呢?
墨汀風打量著桑濮的房間,“姑娘這閨房,倒是簡凈得很。”
“在我這樣的情薄之人眼中,再好的東西看久了都會覺得無趣,索性不留,空即是色。”桑濮淡然坐在桌邊泡茶,將一杯茶遞到墨汀風手邊。
墨汀風接過茶喝下,“姑娘可是在暗示在下,切莫用情過深,否則終有一日,色即是空?”
她笑,“竟不知公子何時情根深種,倒是桑濮眼拙了。”
“從看到你遠離觥籌,站在廊下螓首望月的那一刻。”
桑濮一怔,隨即恢復如常,她給他添了茶。
“所以你那句‘無關風月’,根本是假的。”
墨汀風賞著手里的品茗杯,仔細放下后看著桑濮。
“有句話叫,‘言妄顯著真,真妄同二妄’。姑娘才情滿腹,可知出處?”
“出自楞嚴經,大意是說一切都是假的,只有真心是真的。所以萬法就是真心,真心就是萬法。”
桑濮似笑非笑看著墨汀風,“公子倒是給自己的風月之心找了個好借口。”
“我有真心,無需借口。”墨汀風認認真真看著她。
桑濮低頭泡茶,“有句話叫,‘夫輕諾必寡信’,公子才情滿腹,可知出處?”
“你不信我?”他問。
“信與不信有何不同,終有一日,萬事皆空。”
墨汀風靜靜看著她,“桑濮,真心似火,你又何必這般隔岸觀火。”
桑濮飲盡杯中茶,沉靜了一會兒,看向他,“我帶你去院里走走吧。”
她領著他在院子里慢慢走著,隨手指著當中一處,“那曾是紅綃的房間,我親眼見到那個男人賭咒發誓說一定會娶她,她也堅信他會娶她,后來……紅綃大著肚子跳了井。而那個男人,我前幾日還在院子里見他摟著金雀喝酒。”
她又指著另一處,“那是翠翹的房間,翠翹跟我一樣是清倌,半年前被一個有錢的老爺贖身做了妾,大家都挺為她高興的。不過上個月,又被那老爺給賣了回來,還染上了治不好的病。
又走了幾步,進了一個小院,里面隱約傳來斷續癡傻的歌聲,“那是黃鸝,清水芙蓉一樣的姑娘,偶然遇到了一個讀書人,兩人愛得死去活來,她把全副家當都給了那個讀書人讓他去考功名。那人到真沒讓她失望,只可惜高中之后來這院里聽曲尋歡……臺下人金榜題名,不認臺上舊相識。”
她帶他走出了院子,安靜地看著墨汀風,“你說真心似火,我在這里長大,看盡了各種火焰余燼后的灰飛煙滅,卻唯獨不見真心。”
墨汀風急欲表白,“桑濮……我跟他們不一樣。”
桑濮抬頭,亮亮的眼睛盯著他認真問,“怎么個不一樣?”
然而墨汀風答不上來。
她笑了,“可我跟她們一樣。”
墨汀風有一種很深的無力感,眼前的女子就像鏡花水月,他越汲汲以求,越要從指尖遺漏。
桑濮施了一禮,“請回吧墨公子。我答應做禮祭的音司,并不需要你付出真心。”
宋微塵醒了,閉著的眼皮下眼珠微轉。
不知何時,她已被從那萬年潤玉上挪到了一張軟榻里,只覺身體輕松多了,胸腔里沒有了火燒火燎的刺痛感,體溫好像也恢復了正常,身上不再酸酸沉沉,不過她懶得睜開眼睛。
她還在回味方才的夢——以前也很多次做過這夢,不過那時自己在夢中并沒有名字,而這次他喚她作桑濮。桑濮,這不正是墨汀風在望月樓敷衍束老板時隨便給自己取的名字嗎?
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分明是日有所歷夜有所夢!
自打上次夢中的男人面容具象為墨汀風之后,他這次出現甚至還蹬鼻子上臉,把自己在夢里的名字都給改了。
欺負到夢里來了,這像話嗎?!想到這里,宋微塵有點氣,嘴一撅,鼻腔出氣輕哼了一聲。
“你終于醒了。”耳邊傳來墨汀風溫柔的聲音。
他一直寸步不離的守著她。
宋微塵一聽耳邊是墨汀風的聲音,眼睛閉得更緊了,還把身體往他的反方向挪了挪,想起此前種種,她才不要理他。
“你完全有理由生氣,是我沒有保護好你。”
仍舊閉著眼睛的宋微塵把頭往旁邊撇得更遠了些。
他看著梗著脖子撅著嘴的宋微塵,沒來由地想起了她在他房間睡著的那一夜,被子踢得亂七八糟,他雖然努力說服自己不要管她,卻還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去給她蓋被子。
他想,也許在那個時候他就已經在潛意識里覺得她重要了吧。
宋微塵突然感覺自己被墨汀風輕輕攬著溫柔地抱在了懷中,他的懷抱大而溫厚,她雖然在生氣,但竟舍不得掙扎,就這樣有點懵的被墨汀風抱著。
“我宋微塵是這么貪戀男色的人嗎?!……好的我是。”
她心里想著,臉已經紅了,甚至能聽到自己的心跳。
“微微,你對我而言很重要。”
宋微塵的心漏跳一拍,這坨千年老冰塊在說什么,我沒聽錯吧?她眨巴眨巴眼睛,他居然沒有連名帶姓喊我,而是叫我微微?怎么回事,我是在夢中夢?還是從山上摔下去的時候磕壞腦子了?
“咳,老板,你現在給我一種張飛不上陣殺敵,卻想靠著美男計魅惑敵軍的感覺……”
“你總是這樣,古靈精怪說一些奇奇怪怪的話,把我的心神弄得一團亂。”
他把她放開,認認真真看著她。
“原本你在凡我在寐,我們毫無瓜葛。后來你是疑犯我是捕手自當是立場分明,再后來你是執官我是司塵也算涇渭有序。現在我卻有些分不清,我們到底是什么關系……我只確定一點,你對我而言,很重要。”
宋微塵感覺自己腦袋要宕機了,怎么回事?不過是病了一場,怎么醒過來后信息過載這么嚴重的嗎?感覺需要清個緩存。
她在軟榻上盤腿而坐看著墨汀風,然后突然伸手去摸他的額頭,又摸了摸自己,“你肯定沒發燒,怎么說上胡話了?”湊近他聞了聞,“哦——你喝酒了,說的是醉話。”
他哭笑不得,“我是喝酒了,但我說的是真心話。”
“又是真心……”
宋微塵眼睛向上一瞥開始回憶,“我剛才夢里那句話是什么來著,什么言顯……真二?算了想不起來,你們男人好愛說真心話。”
墨汀風心里猛一震,不可置信地看著宋微塵,“你可是想說,言妄顯著真,真妄同二妄?”
“對對對!你很厲害嘛,這么拗口的詞兒都能記住,而且你居然知道我想說這個,咱倆應該玩你比劃我猜,這默契也是沒誰了!”
宋微塵完全沒意識到墨汀風的異樣,自顧自說著。
“你怎么會……想到這句話?”墨汀風的手不自覺的在微微顫抖。
“哦,你剛才說真心話什么的嘛,剛巧我又做了跟以前同樣的夢,夢里也在說真心什么的,就想起來了唄。”宋微塵大剌剌地說。
墨汀風只覺心跳都快停止了,難道莊玉衡的嘴是開過光?
“我……這次還在你那個夢里嗎?”
看著宋微塵的眼睛,墨汀風小心翼翼地問,他神情既期許又痛苦,既想得到答案,又怕得到答案。
宋微塵輕哼了一聲,“別提了,自打上次夢里那個男人的臉具象成了你的樣子之后,我再做同樣的夢就都是你了。”
“那你在那夢里……叫什么名字?”
“你干嘛那么關心我的夢啊?”
宋微塵不明就里,見他似乎非常緊張地在等一個答案,還是老老實實答道,“本來就叫宋微塵,但是從你那天在望月樓隨便給我取了那個名字之后,我在夢里的名字就變成了桑濮。”
真的是她嗎?千百年來,他每隔幾十年便讓黃泉司幫忙搜索一次桑濮轉生下落,可她就像從三界蒸發了一樣音訊全無,沒想到……他胡亂想著,此刻有太多疑問卻無力細辨,只覺反噬之痛入心入髓。
噗!墨汀風一口黑血吐在了宋微塵的身上和軟榻上,他整個人亦跪倒在軟榻前。
她下意識趕緊從軟榻上滑下來跪坐在他身邊,緊張地拿手擦著他嘴角和臉上的血。
“你怎么了?大佬你不要嚇我!”
宋微塵整個人都麻了,她哪里見過這種場面,怎么好好的一個人,說著話說著話就吐血了呢?
上一次見說話能把人說吐血,還是在周星馳電影里跟唐伯虎對對聯的那個,可那是個電影啊,大哥你別玩真的呀……宋微塵腦子里亂七八糟走馬燈——她之前咳血時已經失去意識,當然不知道自己那時看起來同樣駭人。
墨汀風心脈赫動大亂,斬情禁制反噬發作尤為兇猛,肉眼可見其周身開始向外散發金沙般物質,他的法力修為已經開始外溢。
情況萬分危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