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仙大人拈起那簇金合歡若有所思,“大人可知前陣子有一日的判詞與司塵府有關?”
“司塵府,有花無樹,風吹塵動,人去樓空。”墨汀風平靜復述那句判詞。
若彼時有所覺知,或許宋微塵就不會被擄到鬼市,司塵府也不會人去樓空,他難免唏噓,也對那個在頭腦中給金仙大人傳信的男人是神是魔更加在意。
“正是那日。我剛出門就遇到七洞詭主拿著一大束這草花路過,便與她閑聊了幾句,這一簇不知何時剮到了我衣襟,被鬼使神差帶進了說書場,而當日判詞又恰好與草木有關,就索性將它留在了案桌。”
“今日見到三位貴人紫氣縈繞自東而來,東屬震卦位,應了草木之象,老朽惶恐猜度與此物有關,便帶了出來。”
“如此說來,金仙大人與黃阿婆甚是相熟,關于這七詭主過往,還請賜教。”聽他主動提到了七詭主,墨汀風干脆借題發揮。
“七詭主姓黃,來鬼市的年頭比老朽都早,我初次見她時還是一風韻婦人,人稱黃姨,一個人打理七洞,本本分分,待人接物得宜。鬼市中不乏仰慕者,卻不見她接受誰,漸漸年華老去,后輩都敬她一聲阿婆。只知她是來此地尋夫,可這么多年過去不曾見過她丈夫,也不見她離開,恐怕也是藏著不能說的秘密之人,但我也就知道那么多。”
“鬼市之內千人萬面什么人都有,所以大家相處有條不成文的準則——不問因由,不問是非,不問來處,不問歸路。”
不知為何,墨汀風只覺得這金仙大人事事知無不言,卻又什么核心信息也沒給,說話滴水不漏,倒像是早有準備。既如此,不如以其之長,攻其力。
“金仙大人占物應斷之能著實讓人佩服,既如此可否請您用這金合歡一占,七洞詭主如今何處?”
金仙大人倒也沒有推辭,他略沉吟隨即開口。
“若以金合歡占人何處,它如今在此地,七洞詭主必也身在鬼市。”
“草木無土不存,要問歸處必在與土相關之位,艮為山土,坤為平原,平陽自是山土,所以七洞詭主定在艮宮方位,若老朽沒有記錯,七洞本身就處艮土宮。所以我的結論是,她如今就在家里,亦或與七洞咫尺之地。”
“不可能啊,我們剛剛從七洞出來,黃阿婆并不在那里。”宋微塵忍不住搶話。
金仙大人笑笑也不爭辯,“老朽只占卦,是否應驗,留待幾位貴人驗證。”
墨汀風手指一下一下敲擊著椅背,他倒覺得這金仙大人說得有理。
本身黃阿婆已經把自己變成了奇門鎖魂陣的一部分,甚至說她是七洞的一部分都不過分,金仙大人此占無錯。
再一個,那距離七洞咫尺的拱形山壁定有蹊蹺,難說她就在藏在那水渠某處也說不定,只是眼下還未發現其中機巧。
聯想到那幻境亂魄,墨汀風忽然生出個想法,莫不是黃阿婆進了幻境?可即便進了幻境,她的肉身何處?難道……
“我們接著以此花占人,這已是干花,那請問黃阿婆是否還活著?”墨汀風目光灼灼看著金仙大人。
“有些草木雖失了水分卻并不枯蔫,比如靈香草,比如灰桉葉。金合歡亦是如此,我們稱其為永生草木,所以若以此花占人,老朽會斷黃阿婆此刻非生非死,若生若死。”
“好一個非生非死!敢問金仙大人,幻境算不算一個若生若死之地?”
“司塵大人可是在問那鬼夫案?老朽雖足不出山,此案鬧得甚兇確也聽聞一二,說得是兇犯在幻境中欺凌民女致多人離奇身死對嗎?”
金仙大人見墨汀風點頭,側身去拿起簇那合歡干花端詳,“幻境自然算得一個若生若死之地,但既 是幻境,無實體不可存續。要么用自己肉身,要么借用他者肉身,總歸需要依托。”
“我可能見過那個人,二十歲左右長相敦厚的一個國字臉男人,金仙大人可有印象?”宋微塵接了話頭。
她的邏輯很清晰,這個疑犯人影出現在七洞,一定跟黃阿婆脫不開關系,按推理也必定常年潛伏鬼市,他理應見過才是。
金仙大人似在回想,抽了幾口煙袋才徐徐開口,“在鬼市這種地方謀營生的,多是老朽這樣當年走投無路被迫奔逃到此的苦命人,即便有后代,只要成年家里基本都會催促他們離開這里另謀出路。我想了半天也沒有印象見過貴人描述的這位年輕人。”
幾人陷入短暫沉默,墨汀風愈加肯定——只要認真問問題這金仙大人的答復就必然變得云山霧罩,合理卻無有效信息,不知他到底是有心還是無意……
金仙大人見他們不說話,閑來無事將那簇合歡干花湊到鼻尖處輕嗅,“七詭主一把年紀,喜好卻似少女,慣愛擺弄這些草木,不過此花倒是好聞,似有若無一股淡香。”
聞言墨汀風與宋微塵皆是一怔,這金仙大人既能聞到這花香,為何沒有被那幻境干擾?難道進入幻境的“鑰匙”實則與花香無關?
“金仙大人解卦一絕,想必您也會測字?”既然金仙大人有心無意的回避,墨汀風決定繼續“以虛問實”。
“略懂一二,怕是要讓司塵大人見笑。”
“既如此,可否請您以‘幻’字為基,測一測進入鬼夫幻境的方式?”
金仙大人的煙袋已熄,他重新將其點燃,深吸一口噴出,眼神迷離看著煙霧彌散。
“‘幻’字的原形是狐貍的‘狐’字。左側的'幺’為尾,右側的‘’則是狐身卻不露頭,而狐貍本就以變幻莫測著稱,加之此字狐不露首,恐怕這進入幻境的方式多變,沒有‘頭’緒,玄懸難解。”
“既然狐不露頭,我們只能捉尾令其現身。'幺’為情思纏繞且頗為曲折之意,所以要進這幻境,也許與某種情愫相關。”
“再以拆字裝頭法來看,'幺’變為‘玄’,說明此中大有玄機,恐怕是將情思借助玄術玄陣為寄,要解情思,需破其中玄法。同時‘玄’為黑色,應了司塵大人的一身玄衣,要進此幻境,恐怕非您不可。”
“最后,若用破字法來看,‘幻’變為‘絕’,進入此環境可能諸多危險,絕處逢生,司塵大人雖戰力遮天,也請萬般小心才是。且幻字右側的‘’本就意為‘尖端向后的鉤子’,需小心從背后而來的刀子暗器,畢竟暗箭難防。”
話至此似乎已無更多信息可得,莊玉衡看了看墨汀風,示意他該走了。
墨汀風起身一禮,“您果真當得起這世間半仙之名,受教了!今日多有叨擾,告辭。”
宋微塵見他要走,對方才金仙大人的測字之法頗為好奇,忍不住開口央道。
“金仙大人可否測測我的命運?我隨便說個字可以嗎?”
墨汀風本想攔,但想到她身上那前世印記不正是命運捉弄?竟也莫名有些想聽,便按捺下來。
“貴人請說,只怕老朽答不上來,您身上的氣確實與眾不同。”
“那就‘說’字吧。”
啪嗒!金仙大人的煙袋掉在了地上。
“貴人,恕老朽無能!”
宋微塵滿臉不解,“金仙大人何出此言?”
“‘說’者‘悅’也,從拆字看不僅是位容貌脫俗的……少年郎君,且性情也頗為使人心悅。只是……測字有一規矩,以‘說’為測,皆為‘不可說’,所以貴人的命,恕老朽測不了。”
宋微塵嘆口氣,有些不死心,“那我換個字?”
“測字不換字是江湖規矩,走吧。”墨汀風攔住宋微塵,三人重新戴上面具,金仙大人將那簇金合歡干花交給墨汀風,“聽聞案發現場均出現了金合歡干花,難道此案真與黃阿婆有關?”
墨汀風藏在客標面具下的眼神一凜,意味深長的看著金仙大人。
“金老先生,觀空亦空,空無所空。”
“是是是,老朽僭越。”
說著他自斗柜取出一瓶祛憶藥劑,“這是七洞詭主所制,喝下后七日內的記憶全無,老朽以項上人頭保證,送三位貴客離開后就飲下此藥,忘卻今日之事。”
“如此甚好,金仙大人,告辭。”
墨汀風拉著宋微塵頭也不回,莊玉衡跟在一旁,金仙大人垂首站在大門處拘禮相送。
時至傍晚,三人就此出了鬼市,在平陽鎮子上的一戶農家客棧歇下。
這里不同于鬼市,施術不受影響,在出發之前墨汀風就已經命人將此處定下,一則擔心宋微塵在鬼市休息不好,二則萬一有什么需要,這里也好傳訊。
不過既然莊玉衡自己已經巴巴跟了來,似乎也沒有傳訊的必要。
三人進了客棧最大的一間客房,墨汀風打開窗透氣,又施加了一層音障禁制保證他們說的話不被隔墻有耳,這才坐到桌前拿出那簇金合歡。
“這個金仙大人肯定有問題,玉衡,你與暗格可有交際,能否一查底細?”
“交往粗淺,姑且一試,你為何如此篤定他有問題?”
“案發現場皆有金合歡一事,便是在司塵府內部也僅限于參辦鬼夫案的破怨師知情,他如何得知?我不認為全皆因他能掐會算。這金仙大人雖說話玄玄,凡必言占,但說到底恐怕還是人心作祟,他背后操盤之人,必定藏有某種目的。”
“所以你今日去會他,是主動送上門?”莊玉衡恍然。
“我們在明,對手在暗,防不勝防。不如見一面,我主動露出破綻相引,他亦難免百密一疏。何況他為了謀得信任,必定要說些真話,解卦拆字間露出許多信息,確實對破案有幫助,此行不虛。”
金仙大人關了房門,一臉劫后余生的表情跛著腳往里屋走。
沒想到那看似羸弱的少年竟是位妙齡女子,一個“說”字,無論用拆字還是解卦都已然暴露了她的性別樣貌,幸虧當時急急改口,否則只怕要給自己惹下禍事。
他拿起斗柜上那瓶祛憶藥劑,要想保命,今日之事還是趁早忘掉為好。
就在金仙大人仰脖喝藥的瞬間,腦中響起了那個尖細如嚙語的男人聲音。
“好!做得很好,我都聽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