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這是束老板的筆跡!”
她指著惡偶“偶”字的那一撇——有個明顯向上挑起的彎鉤弧度,很明顯是一種個人寫字習慣。
“束老板常常給我送藥和點心,每次都會在里面放一箋親筆所寫的說明,有時還會配上他畫的蘭花玉竹,我覺得好看就留了幾張。我很確定,他寫的‘撇’就是這樣,很好認。”
“束樰瀧?”
墨汀風拿起信箋滿臉審視,若是束老板寫就,讓李清水代他送來司塵府穩妥得多,為何要繞彎子特意讓個不相干的黃口小兒送來?他只覺事情沒那么簡單。
“你不信我?”
宋微塵多少有些不高興,她并不是在信口胡謅,別人的字她不熟悉,但墨汀風和束樰瀧的筆跡她確實認得。
不過她到底沒有使小性,現在墨汀風在她眼里就是個正經的不能再正經的頂頭上司,對老板,那必須拿出打工人的修養,凡事要克制。
“待回無晴居,我將那些信箋找與司塵大人過目,可以做個比對。”
她清冷的語調和公事公辦的態度讓墨汀風心里頗不是滋味,但眼下各種情況紛至沓來,案情緊急,他實顧不得細細撫慰。
“微微,我當然信你。”
“只是在考慮這其中是否有隱情,若真是束老板所為,事不宜遲,我們現在就回去找他一趟,把話說清楚。”
“玉衡,你把話說清楚。”
阮母紅著一雙眼看莊玉衡一臉愁容從屋里出來,心里墜了幾墜,只覺天都要塌了,但還是三兩步輦過去,一把攥住他胳膊——她的手極有力,明顯是內力深厚的練家子,根本不像一般深府女眷。
那氣勢,若是此刻能從莊玉衡口中聽得兇犯何處,恐怕她會提劍沖在第一個——她也確實有這個底氣。
阮母可不是一般人。
她本名景嵐,并非仙籍出身,是塵寐曾經最有名望的鏢門大當家景猙之女。
景猙人如其名,彪悍異常,放眼整個寐界,只有他有膽量接全境的鏢單。
全因在寐界走鏢不同別處,除了有歹人圖謀不軌之外,幽寐和空寐無數妖禽兇獸橫行——護鏢路上的一些必經之地,莫說凡修,便是仙家和甲級術士也怵。
可他憑借一身極強的反偵察本領和驅使兇獸的獨門秘技,竟能以丙級術士的修為如入無人之境。
不過幾十年光景,景猙創建的景門鏢局一躍成為寐界鏢局之首,景嵐也在家父的熏陶下,馭獸流的法術和劍道都頗有所成。
尤其她一套“靈龍出海”耍得出神入化,此劍法尤其強調內力修為和精神控制之術合二為一,十成精進時可憑此劍法馭悍獸,景嵐尤擅之,漸漸長成了景猙得力的左膀右臂,雖身為女子,但若要經過兇險之地護鏢,除家父外,非她不可。
在當時也算是一奇女子。
本來無論景猙還是景嵐,都不會與莊家、阮家這些寐界的仙貴宗親扯上關系——皆因為那一戰。
八百多年前平陽同樣發生過一場惡戰,同樣是隆冬,其慘烈程度比八十年前那次有過之而無不及。
說來也是邪性,平陽這個地方,不僅讓黃阿婆的夫君黃虎成了南境戰鬼,也讓景嵐的父親景猙英雄無歸。
那場惡戰爆發的突然,同樣是藩王勾結外域蠻夷共同進犯。鎮守平陽山的將帥不敵,兵士死傷無數,而南境地處邊塞,援軍將帥馳援難及,眼看整個平陽即將淪陷。
學而優則仕,武而優則將,寐界也不例外。
危急關頭,有人想到了正在外域走鏢的景猙,便急切切上書境主,力薦他就近去破敵。
境主自然聽過景猙的威名,深以為然。當即飛書,封其為護忠將軍,命他去接帥印。
可惜,景猙單打獨斗慣了,也許他一人等于一支隊伍,但讓他一人管理一支隊伍,真不行。
為帥者,要的是排兵布陣的謀略之力。
古語云,善用兵者,可以為將,善用將者,可以為帥,善用帥者,可以為王。
可惜他最善用的,是他自己。
就好像一個兇猛的獵人,驅使著自己的狼犬,只要讓他上山那就是一方霸主,但這樣的人卻無法守好一爿莊稼地。
這注定是一場炮灰結局。
昔日的鏢王到平陽拿帥印之后不到半月,便血灑南境——他帶十名精銳深夜偷進敵營突襲,卻被甕中捉鱉,再無音訊。
一直到戰火休停,寐界朝堂之人才從蠻夷投降過來的一名中將口中聽得,景猙死得極慘。
別說尸骨,連肉泥都找不到——平陽靠近邊外,隆冬時節本沒有黑熊,都在洞穴內冬眠,但蠻夷首領卻命一支騎兵把景猙帶到邊外扔進了一個巨大的洞窟,里面一頭母熊帶著兩只幼崽正在沉睡。
中將彼時正是那支騎兵營的領隊,他奉命將景猙扔進洞內,而后下令讓兵士用連弩射殺了兩頭幼崽,再以巨石堵住洞門。
結果并不難猜。
冬眠中被吵醒的熊本就暴躁異常,何況見到幼崽慘死,那母熊的殘暴程度非常人可想象。
據那中將描述,他們雖身處洞外,但卻能清楚聽到母熊震山的嘶吼,整座山體都在跟著共震,饒是一隊精銳,那聲音也讓他們無人敢進洞查看。
一直到三日后,洞里徹底沒了動靜,他們才小心翼翼把那堵門的巨石挪開了一條縫,洞內血肉模糊,既看不到完整的熊,也看不到完整的人。
就這樣,景猙一世英雄,一生馭獸無數,倒了,卻只能立個衣冠冢。
境主自然惋惜,遂追封景家世襲侯爵之位,封景嵐為“忠慧郡主”。
景嵐哀慟難抑,但也無可奈何。
沒了父親的號召力,鏢師如沙,迎風四散。
盛極一時的景門鏢局很快就消失在江湖。
她心灰意冷,不再練劍習武,而是努力學著撫琴繡花,努力讓自己與別的郡主“看起來”一樣。
三年孝期過后,她嫁給了寐界最邊緣最無權勢的貴胄“阮北溟”——她一個平民山寨郡主,他一個無勢散裝王爺,倒也算門當戶對。
唯一的倚仗是阮家與莊家有親緣關系,莊家一族根葉深厚,阮家如藤蔓依傍左右——從旁人眼中看去,倒也活得恣意。
但時間久了景嵐難免不甘心,她并不想要這樣的活法。
隨著時間流逝,她漸漸生出一種怨懟之心,覺得整個世界都欠她一個說法,自己明明可以大有一番作為,卻為何落得如今這般需要依附得勢之人過日子的田地。
于是,在阮綿綿出生后,她所有的不甘和曾經的自驅力都化作了一股蠢蠢欲動的“養成欲”,她要把阮綿綿培養成最得體最名副其實的貴族之女,她要讓她嫁給寐界最強大的男人——總之絕不能像她這樣,嫁給一個無權無勢的邊緣王爺。
景嵐滿心的期許,教阮綿綿無所不用其極,好像只要有朝一日她能達成,自己就能跟著女兒重新煥發新生。
說到底,阮綿綿長成今日這般性情,與阮母錯誤的養成方式脫不了干系,不過這已是后話。
重要的是,此時此刻,阮綿綿不見了。
她這一生唯一的“希望”消失了。
也是直到這一刻景嵐才驚覺,阮綿綿是不是最得體的貴族名門模樣并不重要,她是否能琴擅墨也不重要,甚至她是否嫁得權勢郎君也不重要——景嵐的母性被全然喚醒,她只要她的女兒安全無虞。
隨著母性被喚醒的,還有她的戰斗力。
景嵐覺得自己現在就是那頭冬眠的黑熊,有無端的惡人闖進洞來帶走了她的熊崽——他們怎么敢?!
“玉衡,你告訴我實話,我撐得住。”
“我的女兒,我一定要帶回來!”
“舅母……”
莊玉衡驚訝的發覺自己的舅母好像變了一個人,畢竟他從未見過凡修時期的景嵐,即便知道幾百年前景猙的事情,也無法把眼前的女人跟走鏢二字聯系在一起。
他認識這個女人時,她已經嫁給了自己的表舅阮北溟,擁有了一半的仙籍,日日琴棋書畫,一副純然深府女眷的嫻靜模樣。
但此刻變了,眼前這個女人的氣場,容不得他不說實話。
莊玉衡不敢怠慢,將他知道的所有一切和盤托出,阮母當即表示,不用墨汀風派破怨師過來,她會親自守好阮綿綿的閨房,在她的寶貝女兒沒有回來之前,絕不會讓任何活物踏入半步。
兩人細密計劃,在此按下不表。
“這……這信……”
望月樓內,束樰瀧看著墨汀風掏出的信箋滿臉不可置信。
宋微塵指著那一撇,直白開口。
“束老板,這是你的筆跡,我沒有認錯吧?”
“這……”
束樰瀧語結,并未直接回答宋微塵,而是滿臉疑惑的看向墨汀風,
“這信箋從何處得來?”
“難道不是你讓一個小屁孩兒送到司塵府的嗎?”
宋微塵忍不住接話,她撲扇著長長的睫毛,連眨巴了好幾下眼睛,不明白束樰瀧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司塵大人,微微,這筆跡確實是束某的無疑。”
束樰瀧眼里一絲難以察覺的恐懼在涌動,
“但這信,絕非出自束某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