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頓飯的工夫,酒菜入腹,薩沙與章薇就外骨骼機甲的采購細節已談得七七八八。然而,當章薇將合同遞到他面前時,薩沙的筆尖卻懸在了半空,像一只猶豫不決的蜻蜓。
“章總,”薩沙放下筆,目光如鷹隼般銳利,“奧列格他們,是不是已經跟你們簽了合同?如果……”他話未說完,但言外之意已如利刃出鞘。
章薇輕笑一聲,語氣里帶著幾分不屑:“他們只是簽了份意向書,還妄想要求排他性。我們沒答應。”她端起茶杯,啜了一口,語氣陡然冷峻,“龍國有龍國的規矩,不是誰都能在我們頭上指手畫腳的。”
一旁的卡佳敏銳地察覺到了其中的玄機,她湊近章薇,低聲問道:“能不能透露一下,除了要求排他之外,他們還有什么具體要求呢?”
章薇放下茶杯,指尖在桌面上輕輕敲擊,仿佛在權衡什么。“客戶的定制要求,我們還是要遵守保密原則的,除非符合可以公開的條件。”她的目光落在薩沙身上,“另外,你們的第一個接觸對象是王博士,你屬于他的客戶。有什么事情,你可以直接問他。”
薩沙心中一動。章薇的話中暗含玄機——“屬于王博士的客戶”,這分明是在暗示獲取更多信息的途徑。他心中一喜,連忙謝過章薇:“多謝章總的坦誠!”
章薇點點頭:“客氣了。我相信你們的合作會很愉快。”
章這番話看似滴水不漏,實則暗藏玄機。薩沙心領神會,連忙道謝,筆尖終于落在合同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那字跡如刀刻般鋒利,仿佛要將這份契約深深嵌入命運的齒輪。
飯畢,合同落定,短短幾個小時,十幾億的合同便塵埃落定,章薇興奮得臉頰泛紅,忙吩咐助理去結賬,旋即領著薩沙夫婦直奔對面的廣州新文化館。
新文化館外,密密麻麻的人群在進場處緩緩移動。薩沙站在章薇身邊,目光掃過人群,終于看清那是一條蜿蜒的“盤蛇陣”。他皺了皺眉:“這……得排多久?”
“這新文化館平日里就得網上預約入場,每天限額一萬兩千人。最近園內繁花似錦,預約的人更是趨之若鶩。”章薇一臉得意地介紹,“不過咱公司在里頭投資了茶道館,能走特殊通道。”言罷,章薇掏出證件一亮,果然無需預約,也不用在那盤蛇陣中迂回,一行人輕輕松松便邁進館內。
章薇領著薩沙和卡佳,在熙攘人群中穿梭,踏入新文化館那如詩如畫的園林式建筑群。她一邊走,一邊娓娓道來:“這新文化館以‘十里紅云一灣水,八橋畫舫十六亭’為設計藍本,將嶺南園林的精妙與現代建筑的雅致完美融合。”
不多時,他們來到公共文化中心。章薇抬手指向那高聳入云的中心閣,說道:“這便是館內的標志性建筑,高約39米,采用漢唐風格精心打造,與廣州塔隔空相望,遙相呼應。”薩沙仰頭望去,但見樓閣飛檐斗拱,氣勢磅礴,不禁脫口贊嘆:“當真有‘漢唐余韻,現代表達’的獨特風范!”
穿過中心閣,他們移步至曲藝園。章薇介紹道:“此處以傳統戲劇、曲藝、音樂等表演藝術為主題,園內還匠心獨運地融入了枯山水設計,市民們可以坐在石頭上悠然聽戲。”卡佳瞬間被園內錯落有致的假山和曲徑通幽的步道吸引,忙不迭掏出手機,記錄下這美妙的景致。
章薇一路講解,不知不覺間,眾人來到廣府園。她指著那獨具特色的鑊耳墻和精美的屋脊灰塑,說道:“這里以廣府典型的府宅園林為原型,巧妙借鑒江南園林的造園之法,打造出空間層次豐富的主庭水院。”薩沙仔細端詳著磚雕、石雕等細節,由衷感嘆:“布局疏密得當,景致曲折有致,實在妙極!”
緊接著,他們來到翰墨園。章薇指著那依山而建的建筑,說道:“這是館內唯一完全建于山坡之上的場館,借助爬山廊道層層遞進,營造出濃郁的文人翰墨氛圍。”薩沙的目光被園內一座斷橋吸引,章薇見狀,解釋道:“這座斷橋意境深遠,與余蔭山房的‘小飛鴻’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眾人登上翰墨園的制高點,就在這時,一陣爭吵聲從藏書閣傳來。一個老者的氣憤聲音飄了出來:“這地兒咋能叫翰墨園呢?這不是侵權嘛!”
緊接著,一個婦人低聲勸道:“這兒叫翰墨園,又不是翰杏園,你咋能說人家侵權呢?再說你又沒注冊翰杏園商標,就算人家叫翰杏園,也不構成侵權呀。”
“不行不行!”老者的聲音愈發激動,大聲爭辯,“三個字里倆字一樣,相似度都百分之六十六了!再加上倆字位置還一樣,相似度都百分之八十三了!這就是侵權!”
薩沙眉頭微皺,這時,一個光頭老者從藏書閣里沖出來,一把拉住他,說道:“老外,你會說漢語不?來來來,你給我評評理,你瞧瞧,我這翰杏園,他們這兒叫翰墨園,是不是侵權我了?是不是侵權百分之八十三了?”
章薇見這老頭似乎有些胡攪蠻纏,上前想拉開他。薩沙趕忙制止,然后拉著卡佳一起后退半步,舉起雙手抱拳,恭恭敬敬地向老者拱手作揖:“老人家所言極是!確實侵權百分之八十三了,請老人家責罰!”
這光頭老者正是無問僧,見薩沙如此“識趣”,頓時大喜過望,拉著薩沙就往藏書閣里走,還邊走邊回頭對章薇說:“小妹妹!這老外今天歸我了!你回家吧!你跟翔子說一聲,加料不加價!”
章薇聽得一頭霧水,卻鬼使神差地點點頭應道:“是!”,便帶著助理轉身離去。
翰墨園內,無問僧上下打量著薩沙。薩沙·伊萬諾夫往人群中一站,那壓迫感撲面而來。首當其沖的,便是他那雙灰藍色的眼睛,居高臨下,俯瞰眾人。1.9米的高大身軀,被槍駁領雙排扣的定制西裝緊緊包裹,腦后深褐色的卷發束成短短的斯拉夫式馬尾。左耳垂上,一枚沙俄時期的雙頭鷹琥珀墜搖搖欲墜,更襯得他那雕塑般的東歐骨相愈發冷峻凌厲:高聳的眉弓,在眼窩處投下一片陰影;伏爾加流域特有的寬鼻梁,因那刻意保留的斷骨痕跡,硬生生被截成三段;而下頜線,則如西伯利亞凍土上陡然劈裂的冰崖,透著一股生人勿近的寒意。
相比之下,無問僧不足一米六的矮小身材顯得有些寒酸。但薩沙卻感到一種莫名的壓迫感——無問僧看向他的目光并非仰視,而是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這種感覺讓薩沙想起了自己的過去,尤其是當他低頭看著無問僧油膩的光腦袋時,恍惚間竟在那油膩中看到了自己怯懦的影子。
無問僧與薩沙坐在翰墨園的一處茶室內,窗外是滿園春色。無問僧的目光在薩沙臉上逡巡,仿佛在打量一件古董。
薩沙微微前傾,輕聲問道:“先生,您可是文永承的老師?”
“哦?你見過那小子了?”無問僧原本渾濁的眼神,瞬間亮如星辰,“在哪兒見的他?如今他頭上可有白頭發?”
薩沙趕忙將在海參崴與文永承夫婦相遇的經過,簡要敘述了一遍,接著又說起自己的師承:“我的老師是弗拉基米爾,在老師那上百個門生里,我不過是個不起眼的小角色。所幸年輕時,承蒙老師照拂,才拿到證道的名額……”
“那你不就是親王了?”無問僧眼中八卦之火熊熊燃燒,好奇地追問道,“是三十級還是三十三級親王?”
薩沙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道:“先生,老師已然不認我這個門生,所以如今我也算不得親王了。按照華夏的說法,勉強算是一品真仙吧。”
無問僧今日來這濕地公園,本就是應夫人要求,來觀賞紫荊花的花海。跟薩沙閑聊了一陣八卦后,瞧見夫人不停給自己使眼色,他猛地一拍大腿,隨即向薩沙發出邀請:“這附近的濕地公園里,宮粉紫金花正開得絢爛!走,咱去瞧瞧!”
春日的陽光斜斜地灑在石榴崗河上,將兩岸綿延三公里的宮粉紫荊花海,暈染成一幅漸變的粉色畫卷。上游的花朵,深粉色如浸透胭脂的綃紗,濃郁而艷麗;中段的花色,漸漸淡去,宛如少女臉頰上的一抹淺緋,嬌羞動人;至下游與珠江支流交匯之處,已然化作大片朦朧的粉白霧氣,如夢如幻。十萬朵蝶形花冠,在咸淡水交界的微風中輕輕顫動,花瓣背面的紫紅脈紋,隨著光線的流動若隱若現,恰似無數振翅欲飛的霓裳鳳蝶,美不勝收。
粗壯的喬木枝干,在水岸肆意地扭曲伸展,垂落的紫荊花枝,與水面僅一掌之隔。當滿載游人的烏篷船悠悠劃過,整條河道仿佛下起了一場顛倒的花瓣雨——船頭激起的浪花,將倒映在水中的粉色云霞,打得粉碎,化作一片片琉璃殘片;而真正的花瓣,卻紛紛揚揚地飄向天空。幾位身著漢服的少女,手提魚燈,在花下穿行,襦裙的系帶被紛亂的花瓣纏繞,竟與花枝上懸掛的亞克力詩詞燈牌相得益彰,蘇軾筆下“故燒高燭照紅妝”的詩句,在她們的發間閃爍明滅。
最讓人驚心動魄的,當屬正午時分的“花穹”奇觀。密植五十年的紫荊老樹,在水岸交織成一座拱形花廊,陽光透過層層疊疊的花瓣,過濾出一片片珊瑚色的光斑,將青石板步道,鋪就成一條流動的碎玉星河。卡佳忍不住伸手,輕輕觸碰低垂的花枝,剎那間,一簇宮粉紫荊簌簌墜落。她那俄式藍眸中,盛開的東方花影,恰與三十年前,她初遇薩沙時,莫斯科大學窗外紛紛揚揚的暴雪,形成了一幅奇妙的雪中倒影。
“你知道嗎?”無問僧指著遠處的花海,“這花的顏色越淺,說明它越年輕;顏色越深,則意味著它經歷了更多的風雨。”
薩沙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有意思。就像人一樣——經歷越多,就越懂得沉淀。”
就在這時,無問僧的妻子鄔萍突然從花叢中鉆了出來。她今年五十歲出頭,是個典型的廣府女人,皮膚依然白皙,說話帶著一股子韌勁。
“老無!快看這里!”鄔萍舉著手機,屏幕上是一朵即將凋謝的宮粉紫金花,“這花瓣上的紋路簡直太美了!簡直像是天上的星辰墜落!”
無問僧無奈地搖了搖頭:“你這人就是一根筋!拍什么凋謝的花?新鮮的不好嗎?”
鄔萍卻不以為然:“新鮮的花太普通了!只有快要凋謝的花才有靈魂!你看這花瓣上的紋路,多像一幅水墨畫!”
鄔萍繼續鉆進花叢,手機屏幕懸在鼻尖前二十厘米處,像獵豹鎖定獵物般弓著背,改裝過的手機超微距鏡頭,幾乎要戳進花蕊里。她專挑那些被蟲蛀出星形孔洞的宮粉紫荊拍攝,在顯微模式下,那些殘缺花瓣邊緣的纖維,竟暴露出金絲楠木般的紋理。
“我家夫人又在收集她的死亡標本了。”無問僧一邊用茶針剔著牙縫,一邊朝薩沙努努嘴,“今年她相冊里全是快凋謝的花,去年在白云山拍并蒂蓮,愣是守到蓮蓬腐爛才肯罷休,今年好不容易碰到紫荊花落英繽紛,哪肯輕易放過……”
此刻的鄔萍,正趴在一灘鳥糞旁,屏幕里放大四百倍的孢子,從腐花瓣中噴發而出,與糞粒中未消化的草籽,纏繞成DNA鏈狀。鄔萍突然用粵語罵了句臟話,原來是三只紅眼水蠅在殘花芯上交配,它們粘著花粉的剛毛,與不遠處薩沙的斷鼻梁,在景深合成中,形成了一種詭異的對稱。
卡佳忍不住插話:“尊夫人說得對!凋謝的花確實有一種獨特的美。”
無問僧眼睛一亮:“你懂行!我太太拍了這么多年花,終于遇到一個懂的人了,晚上我請客,你可以跟我夫人好好交流!”
直到夕陽西斜,無問僧才揮舞著泡到發黑的陳皮保溫杯,大聲喊道:“夫人,夠鐘飲茶啦!”
鄔萍從花海中鉆了出來,身上頭上沾滿了落花,她接過無問僧遞來的保溫杯,喝了一口茶,滿臉滿意地說道:“花海拍攝第一場,完美收官!明天南沙櫻花花海、后天牛頭崗蒲桃花海!”
離開濕地公園,眾人紛紛上了無問僧的車,朝著沙灣古鎮駛去。
薩沙坐在后排,目光瞬間被車內的景象吸引,滿臉驚訝地打量著駕駛座四周。他細細一數,好家伙,駕駛座前面竟密密麻麻分布著十二個屏幕。其中,唯有中控屏幕是車身原配,其余的,全是后來加裝的。
方向盤左前方,一溜排開的屏幕,分別展示著左前、左右、前方、右前、右后、后方的行車影像,后視鏡位置還設有后面的流媒體屏幕影像。而最讓薩沙瞠目結舌的是,導航系統竟配備了三個屏幕:中控屏幕上,全景導航圖一目了然;下方大屏幕呈現著軌道級精細導航圖,分毫畢現;左邊還有一個屏幕,實時顯示著導航交通數據的動態變化。
更離譜的是,車底的路況也被一塊屏幕實時監控,另一塊屏幕則顯示海拔高度、坡度等諸元數據。這些數據鋪天蓋地,讓薩沙恍惚間有種回到當年查看戰斗機儀表盤的錯覺。
“先生,你這臺車,好多屏幕啊。”薩沙看了許久,薩沙終于忍不住開口,語氣里帶著幾分驚嘆,“看到這些屏幕,感覺像開飛機了。”
無問僧哈哈大笑,笑聲里夾雜著幾分得意:“果然是識貨的行家!我要的就是這種感覺。我這輩子沒開過飛機,就有一次坐飛機的時候,飛機駕駛員邀請我去參觀駕駛艙。嘿,我一進去,好家伙,里面各種儀表和屏幕,看得我眼花繚亂。回來后,我就把我這舊車搗鼓了一番,裝上了這么些屏幕,這下就能假裝自己在開飛機咯!”
薩沙聞言,不禁莞爾。無問僧的“飛行夢”雖然荒誕,卻透著一股執著的天真。車內的屏幕像一場精心設計的幻境,將現實與夢想交織在一起,讓人分不清是駕駛還是翱翔。
車子緩緩駛入沙灣古鎮。暮春的陽光斜斜地灑在青石板路上,古鎮的巷弄里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花香。鄔萍指著路邊的一家老式建筑說道:“到了!這就是拾靜山房酒店。雖然設施簡陋了些,但勝在干凈整潔。以前是鎮政府的招待所,現在改造成民宿了。”
卡佳輕聲道了句“客氣了”,便下車跟著鄔萍走進酒店辦理入住手續,留下薩沙在車內,與無問僧繼續閑聊。
“薩沙先生,你可曉得修行之道有多少條?”無問僧饒有興趣地問,眼神里閃爍著狡黠的光。
“先生,都說修行道路千萬條,條條皆能通神靈。”薩沙回答得小心翼翼。
無問僧聽罷,又爽朗地大笑起來,“雖說修行之路繁多,但歸根結底,可歸為三大類。”他神態悠然,娓娓道來,“第一條路,修的是力量。你們西方人熱衷于此,咱們華夏人也不例外。不過區別在于,你們覺得力量源自神的恩賜,而華夏人堅信力量生于自身。第二條路,是修心。這可是華夏人的專長,西方在這方面幾乎空白。然而,我卻在你身上察覺到了這方面的痕跡。第三條路,修的是眼睛。用別樣的眼光去觀察世界,你會領略到截然不同的風景。不知你可有興趣,嘗試修一修這‘眼’之道?”
“可我的修行已然定型,還能做出改變嗎?”薩沙面露遲疑,謹慎地問道。
無問僧仿佛聽到了世間最荒誕的笑話,再次放聲大笑,“百年前,華夏尚能開眼看世界,如今讓世界開眼看華夏,又有何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