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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短命孫

  帶領老者在冥府中安頓下來,再三警告他不要聽信其他游魂的花言巧語后,葉桀正欲離去,忽然被人叫住。

  “這不是桀哥嗎?真是巧了,我正好有事找你。”

  循聲望去,卻見一位嬌小玲瓏的女鬼娃健步如飛的趕了過來,女娃約莫三四歲模樣,眼中神采奕奕,粉雕玉琢的俏臉紅光滿面,一對酒窩早已抑制不住心底的笑意。

  葉桀認識那位女娃,那是與他同為鬼差的鬼差孫,不過葉桀更喜歡叫她的另一個外號,短命孫。

  “短命孫,你笑的這么開心,看來這次收獲不少嘛。”葉桀隨口道。

  女娃嘿嘿一笑:“那是自然。橫山大盜在涇河以北大肆擄掠,犯下無數殺孽,他殺的人越多,我們送來轉世投胎的游魂就越多,奈何橋上好久都沒有這么熱鬧嘍。”

  女娃伸手,想要拍拍葉桀的肩膀,但因身高太矮的緣故怎么也拍不到,急得她抓耳撓腮,見狀,葉桀只好順著女娃的意思半蹲下來。

  終于拍到葉桀的肩膀,女娃哈哈一笑:“走,桀哥,我請你去喝酒!”

  兩人結伴而行,袖珍小巧的女娃邁著歡快的步伐在前方帶路,如枯松般瘦高的鬼差桀在后方緩步跟隨,很快便來到一座高聳入云,富麗堂皇的酒樓外。

  酒樓中鶯燕成群,載歌載舞,往來食客不僅有三階的牛頭馬面、四階的黑白無常,若是能登上高層雅間,還能瞥見五階判官的蹤影。

  “孟姨酒鄉?這可是冥府最高檔的酒樓,你還挺會選地方的。”望著頭頂金光閃耀的牌匾,葉桀驚訝道。

  孟姨酒鄉中,哪怕只是一壺普通的忘憂酒,少說也得一百陰德,一頓下來最少也要花掉上千陰德,來這里喝酒,對于二階鬼差而言,無疑是十分奢侈的行為。

  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女娃費力地爬上座椅,懸空的小腳離地一尺,葉桀則用細長干枯的手指敲了敲散發檀香的木桌,開口道:

  “短命孫,你這廝無事不登三寶殿,請我來這高檔酒樓,怕不是遇見什么麻煩了?”

  “麻煩沒有,美事倒有一樁。”女娃咧嘴大笑,“不瞞你說,我也是沾了橫山大盜的光,將橫山大盜殺死的百余游魂送入輪回井后,我身上的陰德已經突破十萬大關,足以進行一次六品轉生。打今日起,我便不做鬼差,重入輪回去了。”

  聞言,葉桀抱拳祝賀:“仔細算來,距離你魂歸冥府,也過了快十年時間。這十年里,若是你省吃儉用,辛勤完成鬼差任務的話,差不多也能攢下十萬陰德。六品轉生能夠保底投胎到安康人家,我便在此提前恭喜你了。”

  女娃亦是抱拳回禮:“桀哥,借你吉言。嘿嘿,六品轉生不僅能投胎到安康人家,更能在出生之際,隨機獲得一項天賦神通。也不知道這次轉生,我會獲得什么樣的天賦神通,真希望我能運氣爆棚,抽到一個一品天賦……”

  葉桀啞然失笑:“轉生可抽到的天賦神通共分九品,雖說抽取概率是隨機的,但六品轉生想要獲得一品天賦,希望實在渺茫,直接投胎到仙人之家的可能性都比抽到一品天賦來的大,還是祈愿抽到三四品天賦神通來的實在。”

  “別提了,想起我上一世的遭遇,我就恨得牙癢癢的。”

  女娃忽然鼓起嘴,一臉不服氣的樣子:“上一世,我好不容易抽到了三品天賦‘冰肌玉骨’,還投胎到了修行世家,結果卻在三歲那年父母帶著郊游時,讓青毛獅子怪捉去吃了。想起這我就來氣!那可是三品天賦啊,依靠‘冰肌玉骨’的天賦加持,我起碼能在人間修成五階,甚至更進一步,登臨仙人境界……”

  說到最后,女娃聳拉著臉嘆息起來:“如今什么都沒了,只希望我下次轉生時,能夠抽到個好點的天賦,要是抽到最垃圾的九品天賦,我還不如早在十年前就花一百陰德九品轉生算了……”

  葉桀微笑搖頭,擁有三品天賦的存在,只要踏上修行之路,無不成為一方大能,像短命孫這樣三歲就被干掉,只能跑來當鬼差的可以說絕無僅有,這也是她外號的由來。

  葉桀正欲開口寬慰幾句,卻聽啪的一聲,酒樓侍女將菜單拍在了兩人桌前。

  “要吃些什么?”

  鯊魚牙,三角眼的厭世侍女盯著兩人,幾乎把吃完趕緊滾蛋寫在臉上,這種態度能有回頭客才怪咧。

  “壞了,今天怎么是瓜子當班?”

  短命孫撓了撓頭,在葉桀耳邊悄聲道:“孟姨酒鄉中,一共有七位侍女長輪換當班,我算準了今天是蘭姐當班才來的,卻不曾想瓜子在這里。七位侍女長中,就屬瓜子態度最為惡劣,偏偏還是侍女中修為最高的那位,足有五階封仙境,黑白無常見了她都得繞道,可謂真仙之下無人能敵,彈個指頭就能讓我們這樣的二階鬼差灰飛煙滅。”

  葉桀忍不住吐槽道:“實力這么強還當什么侍女,當判官去啊。”

  “我還想聽蘭姐彈一曲琵琶送君行,在轉生前討個好兆頭呢,看來是沒機會了。”短命孫嘆息起來,“同為酒鄉侍女,蘭姐的境界沒有瓜子那么高,但她對每位食客都笑臉相迎,耐心傾聽往來鬼魂的煩惱,一手琵琶玄音,足以引來食客們的滿堂喝彩。”

  “蘭姐病了,你們到底吃還是不吃?”見短命孫敢拿自己與蘭姐相比,瓜子嘴角一拉,用眼白瞪著兩人。

  “讓我看看……”女娃拿過菜單翻看起來,“八品忘憂酒給我來兩壺,再來個魔芋飯。對了,我最討厭獅子怪了,我要吃紅燒獅子頭!”

  點完菜,待到瓜子離開,葉桀繼續談論起剛才的話題:“短命孫,你有沒有想過,你上輩子如此短命,乃是因為你的姓氏太過兇厲的緣故?”

  女娃不解:“此話怎講?”

  “數百年前,曾有一位孫姓大能闖入冥府,一人一棒橫掃十殿閻羅,鎮殺冥獄大帝,篡改生死簿,惹得三界不得安寧。他隨手在生死簿上的勾畫,也連累了世上所有和他同姓之人,孫姓從此受到天命打壓,孫姓之人也受其牽連,多半命數不長。”葉桀指點道。

  “我知道了,你說的,定是那齊天大圣孫悟空。”女娃眨了眨眼道。

  葉桀點頭:“既然知曉此事,你可曾埋怨那位大能?若不是他在生死簿上的勾畫,也不至于連累孫姓之人至此。”

  女娃聽后哈哈大笑:“倒是不曾埋怨,孫家好不容易出一位縱橫三界的通天大能,我短命孫當然要沾沾他的光。”

  葉桀也不再言,卻聽女娃話鋒一轉道:

  “桀哥,當年多虧了你替我拿到三枚推薦令,我才能順利當上鬼差,想要從其他鬼差手中拿到推薦令,至少也要做牛做馬十年,三枚就是三十年,白白蹉跎歲月。聽其他人說,你至少當了一甲子鬼差,怎么樣,有沒有攢夠五品轉生所需的一百萬陰德?”

  見女娃一臉好奇,葉桀苦笑著擺手:“我如今攢下的陰德,恐怕還不足一萬。”

  “怎么會?”女娃捂嘴驚呼,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無奈的瞥了葉桀一眼,“我明白了,你還在做那些虧本生意。”

  瓜子將酒拿了過來,葉桀不語。短命孫給葉桀倒了一杯,又給自己倒了一杯,濃郁的酒香撲鼻而來,這才開口:

  “在我認識的鬼差中,別的鬼差都是想著法子克扣索要游魂身上的陰德,只有你會倒貼陰德做虧本生意,幫助游魂在輪回前完成生前遺愿。”

  女娃掰著指頭道:“我聽到了你剛才和老者靈魂的談話,七日后,你要帶他還陽托夢對嗎?就讓我來給你算一算,你需要使用縮地成寸的挪移石四次,使用一次需要二十五陰德,四次也就是一百陰德。穿梭冥府大陣的青冥枝兩次,共需二百陰德。帶他入夢的黃泉水一盞,需三百陰德。維持他靈魂澄凈,以免變成惡鬼的護靈符一道,也需三百陰德。你一路盡心盡力護他周全,收一百陰德當報酬不過分吧?加起來都一千陰德了,他拿的出一千陰德嗎?”

  見女娃十指攤開,恨不得連腳指頭都用上,這才算出最后的結果,葉桀笑了笑:“有一點你算錯了,他有一對兒女,我可能需要兩盞黃泉水。”

  女娃無奈地看著他:“能拿出一千陰德的凡人,都是十里八鄉小有名氣的善人,他們的魂魄早就被牛頭馬面那樣的三階鬼差預定了,哪輪得到我們這些二階鬼差?你果然在做虧本生意。”

  “話不能這么說。”葉桀微微搖頭,“或許對別的鬼差來說,帶游魂還陽托夢只是一樁生意。但對于那些即將重入輪回的靈魂而言,那卻是他們見到往昔親人最后的希望,又怎么能用陰德的多少來衡量?”

  女娃將胳膊放在木桌上,用瘦小的手掌撐起圓滾滾的臉龐:“哎……桀哥,我看你就是太善良了。古語有云,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那些游魂落到如今下場,皆是他們咎由自取,誰讓他們生前不修善果,死后陰德不夠呢?鬼差可沒法靠做善事獲得陰德,幫助他們只是情分,不幫他們才是本分。你沒法幫助冥府中所有的游魂,有時候順其自然,視而不見,反而對自己更好。”

  面對女娃的提醒,葉桀只是灑脫一笑:“我上輩子十三歲的時候,那一年發洪水,我的父母都淹死了,幾天后我夢見了他們,他們告訴我,他們這輩子沒積什么陰德,多虧了一位好心鬼差的幫助,這才能回人間還陽托夢,見我最后一面。”

  頓了頓,葉桀又道:“可惜,我至今不知道那位鬼差的名字。不過,受其感召,我一直在盡自己所能,幫助那些同樣困難的游魂。我付出的不過是些許陰德,完成的,卻是他們畢生的夙愿。”

  女娃凝視著葉桀,半晌無話,忽而嘻嘻一笑,向葉桀舉杯道:“說這些干什么?來,桀哥,我敬你一杯。”

  葉桀舉杯,與她共飲。

  將酒杯放下時,卻見侍女瓜子不知何時來到桌前,正用一對死魚眼盯著兩人,一手提著桶香氣撲鼻的炒飯,一手端著明光爍亮的銀盤,銀盤上盛著碩大一個燒至金黃酥嫩,肉香流油的妖獸腦袋。

  “你們點的尸香魔芋炒飯和紅燒獅子頭,菜已經齊了。”瓜子道。

  兩人一頓美餐,足足花了一千九百陰德,差不多是二階鬼差兩個月的收入。酒足飯飽后,女娃拍著肚子打了個嗝:

  “別看孟姨酒鄉貴是貴,若是能頓頓在這用餐,我遲早能突破二階筑魄境,邁入三階牛馬境的層面,到時候我也能成為牛頭馬面那樣的三階鬼差……”

  葉桀同樣呼出一口濁氣,隨著珍貴的食材下肚,他隱隱感覺到困擾自己三十年之久的瓶頸松動了,突破這層瓶頸,他便能晉升為二階筑魄境中期!

  一路相送,與短命孫一同行至奈何橋邊,縱使十分不舍,也到了說再見的時刻。

  “就此別過吧,葉桀……對了,我最近發現個不錯的苗子,準備讓其接替我成為鬼差,那人過幾日就會來找你了。”橋下,女娃咬唇噙淚,與葉桀依依惜別,“別忘了把你的鬼差令給我,好歹有一千陰德呢。”

  見女娃即將登上奈何橋,還在惦記鬼差令的事情,葉桀忍不住抬起枯枝般細長的手臂,拍了拍女娃的腦袋。

  女娃踮起腳,在葉桀掌心處蹭了蹭,又接過一枚刻著“桀”字的漆黑令牌,便蹦蹦跳跳地上了橋。

  橋上籠罩著紫紅色的幻霧氤氳,似五彩繽紛的夢境,又似火云燒天的晚霞。透過層層濃霧,隱約能見一位老嫗佝僂著背,站在橋中央,靜候往生魂靈的到來。

  直到短命孫的身影徹底消失在濃霧中,葉桀懷中忽然傳來劇烈震動。

  他伸手入懷,掏出了一張殘頁。

  墨跡飛舞,筆走龍蛇,一串嶄新的文字憑空浮現在了殘頁之上。

  生死簿記賬:

  貞觀十二年冬,持有鬼差桀令牌的靈魂順利進行六品轉生。

  二階鬼差收取百分之一引路費。

  鬼差桀獲得了一千陰德。

  冰冷的文字旁,以鮮紅的朱砂,繪著女娃眼角含淚,又滿懷期望的笑顏。

  重新將殘頁收入懷中,葉桀遙望奈何橋濃霧籠罩的另一端,久久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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