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到葉桀面前,殺人不眨眼的夏薇就像是換了個人般,卸下了心中所有防備,她又變回了那位孤單無助的少女。
她黛眉緊鎖,身軀止不住的隱隱顫抖,像是正承受著極大的焦慮不安,顫抖透過身軀,傳達到了葉桀身上。
葉桀伸手,輕輕拍了拍她的后背,雖無言,但這親昵的動作,已經足以緩解她心底的壓抑不安。
好一會后,她才松開葉桀,正想說些什么,卻見葉桀神色冷峻,嚴肅到看不出任何喜怒,心底沒來由的一陣慌亂,像是做錯了什么事般,將頭深深低下。
葉桀道:“我問你,青石鎮的那些人,是你殺的嗎?”
夏薇小聲嘀咕:“是的……”
葉桀又問:“為什么?”
“因為他們殺了那些嬰孩,小薇是在替天行道!”
夏薇銀牙緊咬,眼中含淚,不太自然的側過臉,手指不斷撥弄著衣角,心臟像是被無形的手緊緊捏住,無言的委屈在她心底不斷蔓延。
無論是迎戰境界碾壓自己的強敵,又或是屠戮跪地求饒的兵卒,夏薇堅定如鐵的內心,都不曾有半分動搖,然而,天不怕地不怕的她,如今在葉桀面前,卻是輕而易舉被攻破心防,內心惶恐不安。
她害怕師父責罵自己,害怕師父不能理解自己的憤怒,更害怕師父會因為這番惡行而疏遠自己,乃至與自己斷絕師徒關系。
一想到這,心中酸澀的夏薇,便牢牢抓緊葉桀的衣角,帶著幾分哭腔道:“師父,小薇知道錯了……小薇如今只有你了,伱不要,不要丟下小薇好不好……”
“你在說什么呢?我什么時候說,要丟下你了?”葉桀無奈而笑,拍了拍夏薇的小腦袋。
夏薇睜著淚眼朦朧的星眸,試探著問道:“師父,你……你不責怪小薇嗎?”
葉桀笑道:“那得看是什么時期的我了。如果我比現在年輕二十歲,我不會責怪你,只會告訴你世上并無絕對的正義,有的只是不同的立場。”
他補充道:“橫山大盜蔣鑫四處救嬰,卻為復仇濫殺無辜,他心底堅信自己是正義的。指揮官張勇為杜絕妖王轉世,維護天下安寧,不惜手染鮮血,處死嬰孩,他也認為自己是正義的。你殺了他們兩方,卻認為自己是最正義的。在你之后,還會有自詡正義之士來追殺你。所謂正義,豈不荒誕可笑?那個年紀的我,會放聲嗤笑命運無常,造化弄人。”
夏薇踮了踮腳,將身形更加貼近葉桀,又聽葉桀道:
“如果我年輕四十歲,我會勸誡你,會教你如何衡量一條生命的價值,我會與你爭論殺一人救萬人可行與否。有時候,你需要犧牲一小部分人,才能救下更多的人,以殺止殺,也不失為仁者之道。那個年紀的我,不會贊同,也不會反對你的所為。”
葉桀伸手,輕輕拭去夏薇俏臉上的淚痕:“如果生命能用簡單的價值來衡量,你的價值,毫無疑問在所有人之上。有朝一日重回仙位的你,揮揮衣袖,就能救濟天下萬民,基于這一點,不管你現在殺多少人,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只要你日后能救更多的人,都是可以接受的。”
夏薇破涕為笑,耳邊又傳來葉桀熟悉的低語,只是這一次,低語卻帶上了幾分嚴厲:
“如果我年輕六十歲,我會斥責你的所為,我會告訴你一切以天下萬民為重,我會與你斷絕情分,分道揚鑣。那個年紀的我,認為沒什么比吃飽肚子更重要,如果一個朝代能讓所有人,哪怕不是修行者的凡人都吃飽肚子,不用再忍饑挨餓的話,那這個朝代就值得永遠存續下去。”
頓了頓,葉桀又道:“昔年廣王殿主沒能做到的事情,如今的李唐做到了,為了朝代的延續,為了天下萬民,犧牲一些嬰孩,應該也不算什么吧。反倒是你,才是最大的不穩定因素。為何我這樣想?因為我就是餓死的,我比任何人都了解饑餓的痛苦。”
說到最后,葉桀一臉失落地搖頭:“可惜啊……可惜……”
夏薇心中一顫,好不容易放下去的心,現在又提到了嗓子眼,慌忙問道:“可惜什么?”
葉桀撫額長嘆:“可惜我今年剛滿三歲,什么都不懂啊!”
夏薇眨了眨眼,清麗的雙眸中透著幾分迷茫,又聽葉桀哈哈一笑:
“開個玩笑。其實,到了我這個年紀,什么事情都看開了,什么信條,什么準則,都已經不再重要,什么正義,什么替天行道,我都不在乎,唯一追求的,只有一個順心如意。有人求助,我就幫他,有人作惡,我就殺他,是不是很簡單呢?”
葉桀凝望著夏薇,見她嘴角嵌著輕笑,明媚的雙眸中蘊藏盈盈波光,宛若繁星盛開,便鼓勵她道:
“不久前,我的一個朋友輪回轉世去了,她的下一世,有著與這一世相同的容貌,相同的名字,但你說,沒有了過往的經歷,沒有了這輩子刻骨銘心的回憶,她還會是原來的她嗎?說是死了,倒也不為過吧。經書有云:你只能活一次。趁你還活著,你相信什么,你想做什么,那就放手去做吧,誰知道下次轉世的你,還是不是如今的你?所以,下一次遇到壞人,不要猶豫……”
葉桀抬手,攤開手掌,做揮掌狀:
“對他使用摧心魔掌吧!”
夏薇抿唇輕笑,見師父完全原諒了自己,她的眼眸中泛起揮之不去的依戀,心底也涌起被理解的濃濃喜悅,抬起素白的柔夷,與葉桀擊了個掌,發出啪的聲響。
“對了……”
葉桀忽然想起某事:“我看到你在軍營中,用人血寫下‘夏天’二字,那是什么意思?難道有什么特別的含義嗎?”
聞言,夏薇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俏臉泛起幾分羞澀:
“其實,小薇本來想寫‘夏薇替天行道’這幾個字來著……只是,除了‘夏’字和‘天’字,其他幾個字都不會寫啦……”
葉桀眼角一抽,搞了半天,原來夏天是這個意思,六個字就會寫兩個字,不產生歧義才怪咧。
他彎起手指,在夏薇腦門上輕敲一下,訓斥道:“笨徒兒,怎么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我前幾天不是才教過你嗎?”
夏薇甩動著葉桀的衣角,不依不饒地撒起嬌來:“師父,人家忘了嘛……再說會寫字有什么用?能打敗敵人才叫真本事!”
“你啊……可該好好學習識字了。”葉桀對她無可奈何,“連識字都不會,就算你拿到天階功法的典籍,怕是也無從學起,到時候該怎么辦?”
夏薇卻不以為意,沖葉桀展顏一笑:“這不是還有師父嗎?師父會念給小薇聽的。”
葉桀看了她一眼:“你不怕我故意念錯功法內容,導致你練岔了氣,走火入魔嗎?”
夏薇鼓了鼓嘴:“師父才不會這么做呢!師父……對小薇最好了。”
說著,她又一次不由分說地擁住了葉桀,早先那欲將天際點燃的熊熊恨火,如今終歸平靜,她像是找到了依靠與歸屬,存在于心底的,只有揮之不去的安心與眷戀。
葉桀望著她清秀的俏臉,難以想象,那屠戮眾人,割首級如割草,宛若修羅在世的狠辣少女,竟然也有這般溫順如小綿羊的柔弱一面,只有在自己面前,夏薇才會放下心底的所有防備,那是獨屬于自己才能欣賞的光景。
好一會后,葉桀這才拍了拍她的后背,提醒道:
“不過,你沒有在軍營中,留下自己的名字,倒也不算一件壞事。來找你的路上,我遇到了兩個人,實力非同一般,她們已經盯上了你,你最好小心為妙……”
葉桀將沈清歌與李飛蛾的事情道出,又吩咐夏薇多加小心:
“名為沈清歌的仙師,有著四階后期的實力,比巡河大將還要高一個小境界,對上她,你必死無疑。不過從她們的交談來看,沈清歌似乎不會隨意出手,只負責保護那位少女的安全。那位少女年紀比你小,實力卻比你更強,身上的天賦神通應有盡有,想來也是仙人轉世,雖只有三階初期,但一身高深功法,放到李唐之國,足以做到同階無敵,對上她,你同樣勝算堪憂。你最好快點離開這里,躲進無人知曉的深山老林,我看那玄剎雷澤就很不錯。”
夏薇將勁敵的情報聽在耳中,卻只是搖了搖頭,眼中泛起堅定的光芒:
“師父,我不能走,我要留在這里,阻止慘劇再次發生。小薇不想再看到今后還有嬰兒,會因為一紙預言,因為所謂的妖王轉世而白白犧牲,小薇想改變這個世道。”
葉桀一怔,眼眸中泛起幾分感觸:“尋常人想要不被世道改變,尚且困難重重,又何談改變世道?不過你的話,倒真的有可能做到這一點。不管你打算做什么,我都會支持你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