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8月8號，多云，偶爾晴，一點雨。
一個尋常的傍晚。
靖城某國企機關大樓，檔案辦公室。
已經臨近下班，老周同志伏于案前，戴著一副老花鏡，正一筆一劃的認真書寫著一份材料。
旁邊擺著一杯清茶，煙灰缸里燃著半截香煙……
雖然周望直接搬回來了一箱大重九，但老周除了前幾天剛來辦公室的時候帶了一條來到處發了發，他自己平常最喜歡抽的煙，依舊是這種已經漲價到15塊一包的紫云。
尤其是下班的時候，周大軍還特意準備了一塊毛巾，從5:30的下班時間開始，一直擱那來回擦了50分鐘……
聽的莫名其妙的周大軍，下意識把目光挪到了那份還帶著一些油墨香的晚報上。
畢竟他自己這輩子是沒多少指望了，年輕時候連續三次選擇錯了隊伍，錯過了所有上升的可能，事業上的前途在十多年前就已經畫上了句點……
聽著孫連城像是強行攀附關系一樣的解釋，周大軍只是微微一笑。
那意味著權威、公正、公信，還有，無上的榮光。
小高也跟著有點氣憤，“您申請的可是公休假，合情合理，他憑什么卡伱？”
和周大軍一直以來都有點小矛盾的孫連城，顯然就是其中之一。
沒錯啊，太陽還是往西邊落下的。
但看著微信上那些人的點贊和詢問，沈雨桐還是由衷的獲得了滿足，哪怕這樣的與有榮焉，只是一種錯覺。
小高是今年才調來檔案室的，比周大軍小了十多歲，之前和周大軍不算熟悉，畢竟都是坐冷板凳的命運，大抵也都沒有心思去搞什么人情世故了。
這小子，竟然也不和他們說一聲，不聲不響的就捐了一千萬……是的，直到看到報紙，老周才知道了這件事。
沈雨桐忍不住笑了一下。
“70多萬呢，這孩子，我都說了沒必要買這么貴的，你猜他怎么說……臭小子說一百萬都沒有，哪里貴了，賺錢了就不聽我這個老頭子的了啊，現在的年輕人，唉……”
看了一眼身旁沈雨桐晶亮的眼神，周望說了一聲“謝謝”后接過了那瓶玻璃瓶裝的依云。
孫連城呵呵笑道：“那天我家寧寧也去參加了靖城一中的返校季活動，隔天回來的時候也和我說了他們有個同學捐款一千萬的事情，沒想到她口中的那個同學就是你兒子周望啊……”
在周望抹了一把汗按下車窗的時候，旁邊默默的遞來一瓶已經擰開的水。
孫連城是真的有幾分復雜心情醞釀出來的感慨，他也不是在刻意吹捧老周。
“要不周哥，我再幫您寫一個電子版，網上也提交一下，可能效果會不一樣……”
“哈哈，都還沒走呢……老周，晚上要不要一起吃個飯，我知道一家酸菜魚，那味道可是絕了啊！”
“也是，現在的您也不在乎少那點保險和工資了，實在不行，也沒必要受孫連城的氣，他算老幾啊！”
但不管怎樣，到了老周這個歲數，又是在檔案室與世無爭的閑職，大部分人還是送上了真心的道賀，表露出了自己的羨慕，滿足了這個大齡中年人的小小虛榮。
抽慣了，還是這個煙得勁兒。
周哥身上到底是有什么“喜事”，值得讓孫連城如此對待？
“別夸了，求求了，你也知道我剛才聽了多少這樣的話，已經快生理不適了……”
瞥了一眼周大軍攤在桌子上的材料，小高又變得有些訝異，“咦，周哥，您這是還在寫休假的申請書呢？”
小高在震驚之余自然也是羨慕的不行，所以說人這命數啊，周哥都快退休的年紀了，還能來一出“父憑子貴”，誰想得到啊……
周望才22歲啊！
不僅如此，對方還迅速的換上了一副笑臉，迎著周大軍就大步走了過來。
周望趕緊擺手。
總不能喝的茶比領導牛逼太多……不合適。
在他的視角里，大概也只有這種可能，會讓孫連城對自己的態度天差地別了。
沈雨桐沒有掩飾目光之中的崇拜，“周望，你真的好厲害啊！”
誰知道孫連城卻拍著他的肩膀，還笑著指了指他：“老周啊，哪里是我有什么喜事，分明是你有大喜事啊……說起來，你可是把我和小高瞞得好苦啊！”
至于”的未讀信息，更是讓周望連打開看一眼的欲望都沒有。
一口氣灌了半瓶，周望舒了一口氣，這才不好意思的對沈雨桐說了一聲：“抱歉啊，這一路上我應該很吵吧，你應該是有點困的……”
“哦，你沒問價格啊，不好意思……”
請假這“屁大點”的事，對方也要拿出來惡心他一下。
雖然在笑，但老周心里肯定是不舒服的。
檔案室除了庫房，總共就兩間辦公室，孫連城的辦公室在另外一頭，他平常也很少來這里，此時驟然看到對方，別說小高的臉色變得不太自然，周大軍也多少有點尷尬。
尤其是孫連城明顯有點推銷的意思，不斷吹噓他女兒多漂亮，周大軍哪里會不知道對方的小心思？
換做以前，周大軍說不定還真的想促成一下，畢竟兒子未必有什么好的選擇，但現在么……
“老周啊，如果是你還沒收到確切消息的話，那現在你可以放心了！”
那一個紅霞滿天的傍晚，老周同志感覺自己達到了人生巔峰。
小高口中的孫連城，是他們檔案辦公室的主任，整個檔案辦公室就他們三個人，孫連城也就是唯一的領導。
搞得周望這一路上一直在接聽各種電話，他說的最多的話就是“哪里哪里”和“一定一定”。
“哦？”
對面桌的小高拎著水壺走了進來，哈哈笑著就給周大軍加上了茶水。
晚上七點，口干舌燥的周望掛斷最后一通電話的時候，奔馳大G也終于駛入了明城。
面對孫連城笑著看過來的一眼，小高頗有一些受寵若驚的意味，印象中，孫連城什么時候對他展露過笑容……
爽也是真的爽啊！
“老周，今天你沒時間就算了，但我可是說真的，咱必須找個時間聚一聚啊！”
不多時，車子緩緩停靠在了明城二環邊上某棟商業大廈，這里有余朵名下一間閑置的公寓，還沒找好房子的沈雨桐暫時來這里落腳。
叮鈴鈴！
電話第N次響了起來，看了一眼那沒有顯示姓名的陌生來電，周望選擇了直接掛斷。
電話的那頭可能是某個已經很久沒有聯系的同學，或者是某個不算熟悉的親戚，也可能是媒體，還可能是不知道哪里冒出來的尋求投資的個人……
可周大軍自己也很糊涂，他是真不知道孫連城在說什么。
他請假自然是為了去歐洲旅游的事情，只是沒想到原本以為順順利利的事情，卻受到了一些阻礙。
不過看到孫連城此刻的“嘴臉”，以及小高無言的驚羨，老周同志又不得不承認，這種感覺……
想到這，周大軍在高興之余，又沒來由的有一點落寞。
隨著他拿起了報紙快速的翻找，果然，很快他就在其中一個專題分欄上看到了想要的東西：
“這事賴我，以前也沒和你好好交流過……我女兒和你兒子可是一中同屆的同學啊，搞不好他們還認識呢！”
下一刻，火熱的唇已經印了上來。
“害，我兒子周望買的，我哪有這個本事……”
窒息般的緊貼，沒有技巧可言的狂亂，就像是生怕周望拒絕一樣，在第一時間，沈雨桐已經把滑膩的條子塞了進來。
當然，考慮到只是地方上的榮耀，其實影響力相對有限，但即便如此，在特定范圍里掀起的波瀾也已經超出了周望的意料。
從最開始的興奮，到后面甚至變得有點厭煩，這種感覺一般人是真的不會懂。
她起初不太懂“杰出青年”是什么意思，但在周望打電話的過程之中，沈雨桐也已經在手機上查閱到了不少東西，還了她們的宿舍群里。
等沈雨桐下車拿了行李，周望本來想叫住她詢問一下她之后的打算，誰知道沈雨桐在短暫的低頭之后，卻突然快步走了過來，在周望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把曲線驚人的身子探了進來，不由分說的單手摟住周望的脖頸……
周大軍趕緊道謝。
漸漸回歸真實的周大軍終于聽到了來自孫連城的笑聲，那笑聲沒有虛偽，反而聽起來全透著真心實意。
裝逼也會裝到煩的啊！
“害，順手的事情，您可別和我客氣……”
周大軍一擺手，故作灑脫的說道。
落在孫連城眼里，這自然是周大軍還在裝佯了，不過他其實也能理解，畢竟有些事情在塵埃落定之前，的確是不好大肆宣揚的。
也不能說小高是想從老周身上得到什么，但不可否認的是，兩人的關系的確比之前熟絡了不少。
周大軍提及這事也有點皺眉，臉色變得不太好看。
鑒于大家昨晚都沒睡好，所以周望才由此一說。
只是從周大軍把奔馳GLC開來之后，小高對他的稱呼不自覺間就從“老周”變成了“周哥”，對他的態度也熱情了不少。
一邊隨口應付著孫連城，周大軍心里卻又止不住有些震動。
一種難言的情緒從他的心頭上升，甚至讓他的腦子都變得熱烘烘的，以至于根本聽不清旁邊的孫連城和小高在說些什么……
更別提“內退”和“提前退休”的差別還是很大的，雖然如今的周大軍肯定不會在乎那三瓜兩棗，但終歸是會覺得有點憋屈。
本來最開始只是校友群里的人最先對周望發出了祝賀，然后緊接著朋友圈也開始發酵了。
孫連城這時才把背著的另外一只手拿了出來，將那份20分鐘前才送到他辦公室的《靖城晚報》放到了桌子上：
“喏，剛出的報紙，官方網站上也已經出了簡報，你兒子周望啊，現在可是咱們整個靖城的驕傲了，哈哈哈……”
誰敢肯定他以后會達到什么地步？
這背后延伸出來的種種影響力，至少在他們這個級別的國企之中，任誰都得掂量一下，所以在孫連城看來，林老總多半會親自慰問一下老周，甚至可以說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這可是他從參加工作以來，就每天都在看的報紙啊！
也不知道周望到底是還瞞了他們多少事……
“周哥，給您加點水兒！”
兒子發達了，“大部分人”都送上了真心的道賀，那也就說明還是會有小部分人對此不以為然，甚至更加不爽。
面對熱情邀約自己吃飯的孫連城，周大軍納悶的看了看窗子外面的太陽……
“沒有困，也沒有覺得吵，那個，我還……挺喜歡聽這些事的。”
她很用力的胡攪蠻纏，生澀的追逐著，試圖堵住周望的一切言語。
但小高也迷惑了，不解的看向周大軍。
小高猶豫之后提議道。
有在官方機構工作的認識周望的人轉載了新聞，一個傳一個，等周望反應過來的時候，連不知道什么時候加入的一個密室逃脫的娛樂群聊里，都有人在他……
“嗯，上次的那份被孫主任打回來了，說我理由不夠充分，讓我重新提交。”
可偏偏恰好在此時，孫連城卻從辦公室的門口走了進來。
雖然罵人的是小高，但看起來就像是兩人一起在背后編排他一樣，即便孫連城實際上也奈何不了他們什么，但當面肯定還是有點不太好看的……
周大軍笑了笑說道。
但周大軍在公司里邊緣了一輩子，總也是有著自己的虛榮心的，他偶爾寫累了就會起來活動一下筋骨，踱步到窗邊，看一眼剛好停在樓下視野里的那輛24款白色奔馳GLCAMG。
“撲哧！”
周大軍怔住了，目光仿佛還在閱讀著那些文字，卻又變得渙散。
不過他現在喝的茶倒是很好，抽屜里看似普普通通的罐子，里面裝的可是兒子買回來的冰島老寨，1g就要一百多，和黃金一樣稀罕。
“孫連城這有點過分了吧？”
“不用了，就這么著吧，他非要再刁難我，大不了我就真的提前退休唄，能怎么樣？”
過了大概一分多鐘，沈雨桐終于松開了周望，她氣喘著，已經有點站不穩了，卻還是鼓足了勇氣看向周望：
當然，周大軍并沒有對誰炫耀，只是自己默默承受著這份無人知曉的榮耀——
搞不好，老周還能離開檔案室，去其他崗位上再發光發熱一下呢，那也是難說的事情。
小高這一聲大了一些，但原本也不會怎樣，畢竟他在私下里歷來都是直呼孫連城的姓名的。
這個眉目間還有一點點稚氣的青年，真的是我老周的兒子嗎？
那一天，整個國企大樓200多號人，都知道老周的兒子發達了，以及……原來老周說話這么“討嫌”呢！
“小高，我自己來就行了，怎么又麻煩你？”
“飯就不吃了，丈母娘還在家里，我肯定是得回去吃的……呃，孫主任，你這是遇到了什么喜事？”
體驗最強的時候，自然是車子剛開來的那一天。
已經勉強平復了情緒的周大軍好奇的問道：“什么淵源？”
頭版頭條，大字標題寫著：“新一屆‘靖城十大杰出青年’公布……”
當看到這個標題的時候，老周的呼吸就已經粗重了一拍，因為他已經意識到了什么。
“……哈哈，老周啊，我估計不止是我，怕是很快，咱們林總都得來讓你請客吃飯了！”
至少在他和趙桂花的心中，已經把蔣青葵當作半個兒媳了，你那個叫寧寧的姑娘再優秀，還比過得蔣青葵不成？
“呵呵，大概是想讓我申請提前退休吧……”
不是他們這一輩的人，是無法理解報紙這種傳統的宣傳載體，在他們心目之中的分量的……
兒子大了，出息了，再也不用他們操心了。
然而很快，讓周大軍詫異，讓小高驚愕的是，走進來的孫連城卻像是什么都沒聽到一樣。
撫摸著那略有些模糊的人像照片，周大軍的眼眶開始變得濕潤，只覺得這一刻竟是如此的不真實。
甚至，她還特意發了一條朋友圈，同樣轉載了官媒的通報，即便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資格這樣做……
……靖城杰出青年之周望篇：周望，2002年12月24日出生于靖城婦幼醫院，曾就讀于……普通工薪家庭出生的他，卻始終堅信人生的起點并不能決定終點，從大學開始，敢于拼搏的周望……榮歸故里的他始終沒有忘記來自母校的栽培，于返校季的開幕式上，向靖城一中設立的教育發展基金捐贈人民幣一千萬整，此舉……
前者是應對各種夸贊的謙虛，后者則是應對各種邀約的敷衍。
一輛奔馳GLC算個逑，領導們會打聽一下當八卦樂一樂，但老周的兒子獲得了這種榮耀，那就是有官方背書的人物了。
周大軍握著報紙的雙手略有一點顫抖。
孫連城這時候又熱情的拍著周大軍肩膀說道：“我也是今天看了報紙才知道，咱們之間可是還有一層淵源啊！”
“當然是全款咯，雖然全款優惠少，但也沒必要白給利息嘛，哈哈哈！”
周大軍下意識的回了一句，隨即猜測般的問道。
總之從麗城到明城的這一路上，周望是真正體會到了什么叫“一朝成名人人知”。
“周望，無論你信不信……這是我的初吻。”
快速的說完后，沈雨桐就雙手抱起了那個小型行李箱，轉身跑進了小區里，慌不擇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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