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跡,你是不是對我有成見?”
“沒有。”
張夏瞪大眼睛:“那為什么你在郡主面前就好聲好氣的,到我這就沒給過好臉色。我問你的貓吃陌生人給的食物嗎,你說它吃陌生人像話嗎?”
陳跡拄刀靠在一棵大樹上沉默不語,山林里陷入死寂。
先前山上還時不時傳來馮先生與天馬廝殺的動靜,一棵棵樹木倒下時那木纖維撕裂的聲音,隔著很遠都能聽到。
而現在,那廝殺聲也消失了。
四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每個人臉上都沾著燃燒的灰燼,臉黑的像是剛剛從煤窯里鉆出的力棒。
世子忽然開口緩和氣氛:“白鯉,我幫你擦擦臉。”
說著,便要扯起袖子去擦。
白鯉卻虛弱的擋開他,沒好氣道:“又想在我腦門上寫王字是不?”
彼此相視,看著看著便笑出了聲。
世子左看看張夏,右看看陳跡,忽然感慨道:“大家好歹同生共死過,以往要是真有什么隔閡,便放下吧。”
張夏思索片刻,大大方方的拍了拍身上的灰塵,來到陳跡面前鄭重說道:“抱歉,我知道你是生氣我剛才說‘人命比貓命重要’,現在回想,若是棗棗在火海里,我應該也會想辦法救它。對不起。”
她將油紙包塞進陳跡的手里:“都給你吃。”
陳跡低頭看著手里的點心,倒是沒想到張夏如此坦誠。
他沉默片刻說道:“也謝謝你們趕來尋我。若不是你們撞翻那么多軍漢,撞出這片山火,我也不一定能活著逃出來。”
張夏搖搖頭:“不用這么說。先前若不是你帶我們逃進軍鎮,我們也早凍死在山里了。”
世子哭笑不得:“打住打住,怎么還輪流客氣上了。給我客氣出一身雞皮疙瘩。咱們現在去哪?”
陳跡取出一塊點心托在烏云嘴邊:“盡快前往陸渾山莊。那里文人云集,道庭與佛門都在。想必劉家就算尋到我們蹤跡,也不敢在那動手。世子,張二小姐,你們和郡主上馬吧。我在前面開路。”
張夏為難道:“可是棗棗現在馱不動我們了。”
陳跡看向棗棗,卻見棗紅色的戰馬渾身大汗淋漓,站在冬日破曉的微光下,渾身蒸騰著水氣。
馬匹在劇烈運動過后,會陷入高溫與脫水狀態,很難恢復過來,需要大量的涼水沖洗降溫,才能避免器官衰竭。
棗棗馱著三個人爬山這么久已是強弩之末,再馱人走怕是要活生生累死在路上。
陳跡又看向白鯉,有些遲疑。
先前事急從權,白鯉又昏昏沉沉,他還能背著對方。
如今對方醒著,自己再背著對方便有些不合適了。
世子趕忙說道:“我來背白鯉。”
說罷,他在白鯉面前伏低了身子。
白鯉堅持道:“哥,我自己可以走一會兒。”
世子笑著說道:“你還發著熱呢,站都站不穩,如何逃命?我要不把你囫圇帶回去,爹指定把我吊房梁上抽一年。快,聽話。”
白鯉輕輕嗯了一聲,趴在世子背上。
陳跡忽然在想,劉家謀逆之事或許真的和靖王沒關系。
劉家想要抓住世子,郡主,無非是看靖王在乎這兩人,所以想用這兩人性命作為要挾的籌碼。
若靖王早于劉家同流合污,劉家根本沒必要這么做。
四人往山下走去,走著走著,世子體力不支向后滑倒,還好陳跡眼疾手快,一把拖住白鯉后背,這才沒讓兩人摔在地上。
陳跡輕聲道:“世子,還是我來背郡主吧。你是普通人,背著她走不遠,也走不快。”
世子難堪的回頭看了白鯉一眼。
白鯉想了想,沒提自己下地走路的事,而是虛弱道:“哥,還是讓陳跡來吧。”
世子嘆了口氣:“好。”
陳跡將鯨刀綁在棗棗的馬鞍上,自己拖著白鯉的腿,將她背在身上,步履穩健的向山下走去。
白鯉輕輕將腦袋搭在他肩膀上:“陳跡,謝謝你。”
陳跡笑了笑:“有什么好謝的。世子不是說了嗎。咱們如今是同生共死的交情。”
白鯉嗯了一聲,許久后感慨:“沒想到咱們能活下來。對了,人都說臨死前才知道自己這輩子最大的心愿是什么,哥,張夏,你們先前有什么愿望嗎?”
世子哈哈一笑:“我比較貪心,有兩個愿望。先前在軍鎮那座煉鐵作坊里,我想要是咱們沒遇到這場伏殺就好了。這樣咱們這會兒應該在陸渾山莊里通宵達旦的喝酒,聽說那里還去了不少奇女子。”
陳跡問道:“那現在呢?”
世子漸漸收斂了笑容:“我現在想趕緊找一條修行門徑,成為行官,不然連自己妹妹都保護不了。”
陳跡說道:“那可就沒法當世子了。”
世子不屑道:“不當就不當。我爹才四十五歲,輪到我當靖王,怎么也得再等二十多年吧。他要熬的久了,說不定能把我熬走。”
白鯉怒道:“你這不是咒咱爹只能活到六十多歲嗎?快呸呸呸。”
世子:“呸呸呸。”
白鯉看向張夏:“張夏,你有什么心愿!”
張夏牽著棗棗的韁繩,一邊下山一邊隨口說道:“我現在最大的心愿就是準備一只大木桶,好好泡個熱水澡。”
白鯉思索片刻,忽然問陳跡:“陳跡,先前我爹說欠你一個人情,可以答應你一個請求,你現在想好找他要什么了嗎?”
陳跡笑道:“我想求靖王找最好的匠人,給我那柄刀打造一個刀鞘。當時王爺也就隨口一說,我要獅子大開口,反而顯得我沒眼力勁兒了。”
白鯉輕輕哦了一聲,許久后,他開口說道:“此事不難,這個刀鞘,我找人打了送你吧。”
陳跡怔了一下:“好”
說起鯨刀,世子好奇道:“陳跡,你這柄刀是從哪來的?”
陳跡笑著回答道:“山里撿的。因為比較趁手,所以就帶著了。”
世子打量著鯨刀,只見刀身雪亮,毫無銹跡,吞口金虎栩栩如生,怎么也不像是山里的無主之物。
正當他要追問時,卻聽烏云輕輕喵了一聲。
陳跡驟然渾身繃緊,領著世子等人藏在一團灌木后面。
張夏沒有多問,而是牽著棗棗臥倒。
陳跡低聲道:“千萬別說話。”
下一刻,馮先生閑庭信步走出山林,姜焰一瘸一拐跟在身后,牽著兩匹戰馬。
看到兩人時,陳跡頭皮瞬間發麻,渾身如墜冰窟。
他仔細向兩人身后的山林打量,卻不見金豬與天馬身影!
死了?還是跑了?
陳跡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等人逃出這么遠,竟然還會在這里遇上。
是追殺自己追過來的,還是真的湊巧走了同一條路?
此時此刻,馮先生哼著小曲,頭也不轉的從他們不遠處經過,似乎并未注意到他們。
那小曲有些奇怪:“營造,謀事,嫁娶,艮宮伏吟,坤宮反吟,巽宮入墓,震宮受克,生生不息。”
陳跡突然疑惑,對方不是來追殺自己的嗎?難道真是剛巧遇上?
是了,如今山火能躲避火勢的路并不多,彼此走了同一條也說得過去。
還好烏云聽力,嗅覺遠超人類,不然他們這就要撞上了。
他仔細打量過去,姜堰左肩有個血洞,應是天馬一箭射穿。
而這位馮先生沒有傷痕,青衫上竟連一絲褶皺都沒有。
姜焰面部表情的牽著戰馬,仿佛身上的創口一點也不疼似的,像是一具傀儡木偶,渾身上下都只有冰冷的殺意。
正當陳跡要看仔細時,卻見姜焰有意無意朝山林里掃視過來,他趕忙在對方看過來之前伏低了身子。
所有人屏住呼吸,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只覺得有一座山壓在所有人身上,沉重無比。
不知過去多久,馮先生哼唱的聲音漸漸遠去。
陳跡小心翼翼抬頭打量出去,灌木叢外已經沒了人影。
他長長松了口氣,壓低了聲音說道:“這位馮先生看起來只是個柔弱書生,可真當面對他時,卻有種莫名的壓迫感,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又準備了什么手段。”
張夏說道:“聽說這位馮先生本名馮章,是嘉寧十八年冀州會試的亞元,出身寒微,卻看的一手好文章。清詞格外出彩,當時許多人都說他在殿試時一定能得陛下青睞,結果次年春,他殿試卻被排了個丙末,從此以后辭官銷聲匿跡。”
她繼續說道:“六年間,馮先生如人間蒸發了似的。七年前再出現,已是劉閣老麾下的第一幕僚,權柄極大,還莫名其妙成了行官。”
陳跡嘆息:“與這種人做對手,得小心小心再小心才是。”
說罷,他背著白鯉起身走出灌木叢,打算換一條小路下山。
然而剛走出沒多遠,卻聽烏云又喵了一聲。
陳跡僵著身子緩緩轉頭,只見兩匹戰馬被人栓在樹上,正百無聊賴的踩踏著馬蹄,馬旁無人。
馮先生和姜焰,都已沒了蹤影。
陳跡低聲問道:“烏云,附近還有人嗎?”
烏云喵了一聲:“沒了。只有這兩匹馬。”
陳跡輕咦了一聲,馮先生為何人走了,卻偏偏將兩匹戰馬留于此處?
是嫌牽著馬下山累贅……還是對方早早便發現自己等人的蹤跡,故意要將這兩匹戰馬留給自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