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跡、世道不該如此。”
這句話,竟是從馮先生嘴里說出來的。
黑夜中,陳跡轉頭看向身旁的青衫書生,對方兩鬢之間也有了些許風霜。他轉頭看向馮先生所指之處,那里只有漫漫長夜,連星光也有些暗淡。
馮先生放下手臂,看著遠方,平靜說道:“你是不是覺得很荒誕朝中閣老們枉顧邊軍性命,難道就不怕邊軍垮了,自己也性命不保嗎”
陳跡低聲道:“卑職確實不解!”
馮先生負手向前走去:“我得知那些荒誕事時,也曾以為自己聽錯了!嘉寧二十二年,薊州邊軍遲遲等不來糧餉,城中糧商也被禁止賣糧給他們!
兩名薊州邊軍步卒餓得受不了、便偷了薊州齊家旁支II只雞!
這兩人也是窩囊,剛剛殺了雞、起鍋燒水,雞都還沒吃到嘴里就被齊府家丁抓個正著……你可知那兩名邊軍步卒的下場”
陳跡沉默!
馮先生面無表情道;“齊家讓他們給雞償了命,薊州邊軍聽聞此事后,當夜嘩變,朝廷用了整整半年才平息叛亂,薊州總兵夷三族!”
陳跡一怔,給雞償命 馮先生繼續說道:“你可知道這荒誕背后是何原因”
陳跡搖頭:“卑職不知!”
馮先生慢悠悠解釋道:“其實是因為有人舉薦薊州總兵遷任兵部尚書,擋了某些人的官路!”
他又說道:“固原邊軍總兵慶文韜戍邊十四載,最后卻落得個通敵叛國、凌遲處死的下場,你可知為何”
陳跡聽聞慶文韜之名,心中微微一動:“卑職不知!”
馮先生笑了笑:“只因文韜將軍開商路、養邊軍,引得許多行商放棄以往商道,改走固原!這下子,營口、啟東的走私貿易頓時減了II成,惹得許多人不高興了!于是有人聯手捏造出一份文韜將軍通敵的罪證,將他送上秋斬刑場!”
陳跡探尋道:“哪些人不高興”
馮先生隨口解釋:“營口港是陳家的,啟東港是徐家的,你說是誰不高興有趣的是,文韜將軍出事時,胡閣老一言不發,待文韜將軍死后,胡家卻拼了命將這條西北商道保了下來!”
等等!
陳跡驟然陷入沉思,文韜將軍遭人陷害、結義妹妹不知所蹤、胡三爺辭官、原先龍門客棧掌柜與伙計被人吊死在旌表牌坊、陳家戶部尚書遇刺,這一連串的事,似乎隱隱有著某種聯系。
此時,馮先生淡然道:“陳跡,這歷史翻開每一頁,里面都只有血淋淋‘利益’兩字,你何時能從那一樁樁事里看到這兩個字,才算是真的明了事理!”
陳跡拱手道:“卑職只是一個小小的海東青,糊涂些也好!大人需要卑職做什么,卑職就做什么,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馮先生聽到如此冠冕堂皇的回答,好笑的轉頭看向陳跡!
他用手指虛點兩下:“你啊你,何時也學會這些拍馬屁的話術了你才入密諜司不久便遷升海東青,躋身十二生肖是早晚的事情,早些看透某些事,對你有好處!”
陳邊不動聲色道:“不知卑職需要立下何等功勞、才能遷升十二生肖”
馮先生意味深萇道:“時機一到,你自然知曉…”
馮先生繼續往城墻處走,陳跡跟在身后好奇道:“大人,世家真的不怕景朝南下的后果嗎,萬一邊軍垮了,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馮先生笑吟吟道:“他們哪管這些他們覺得即便改朝換代了,他們換個主子照樣能錦衣玉食,除了朱家,沒人擔心這江山姓什么。但我們今日毀了天策軍,足以使景朝五年之內不敢再起邊釁!有了這五年,我們便可以騰出手來收抬舊河山!”
不知為何!
只有這一刻,陳跡看著慷慨激昂的馮先生,才終于覺得對方像是一個活著的人,而不是那個強大又冰冷的政治生物!
對方的血,也是有溫度的!
陳跡忽然問道:“既然史書只有利益兩字,那么大人做這些事,又想從中得到什么”
馮先生看著遠處:“我啊…”
他沒有回答,不知是不想回答,還是一時間真的答不上來了!
片刻后,馮先生笑了笑:“我這種人是不會被記進史書的!”
陳跡微微一怔,他沒想到竟是這個回答!
更奇怪的是,對方為何要對自己說這些陳跡岔開話題:“大人需要我做什么”
馮先生想了想:“既然已經得了太子信任,接下來便跟著太子做事吧!有了這層身份,想必陳家也會高看你一眼,一年內,我要陳家走私景朝的所有貨物名錄,最好能拿到賬本!”
陳跡低聲道:“大人,太子此次被當做誘餌,恐怕與司禮監己是死仇!”
馮先生哈哈一笑:“怕什么,太子而已。”
陳跡一凜,這位馮先生竟是沒將太子放在眼里,這份底氣從何而來?
馮先生笑著說道:“你真當我能決定,國儲君的生死這寧朝,只有一人可以做這個決定!”
寧帝!
可太子過去并無大錯,寧帝為何要殺了自己親手立的太子馮先生漫不經心道:“陛下乃修道之人,求的是萇生久視!一個萇生久視的帝王,怎會需要太子”
陳跡驚愕,他知道帝王之中,多有追求萇生者,可連三品官員都與行官門徑相斥,寧帝如何求萇生 然而這方世界光怪陸離他也不確定寧帝是不是真有辦法求得萇生!
此時,城墻已近在眼前!
陳跡抬頭看去,卻見坍塌的城門樓廢墟之上,一個魁梧的背影正獨自遠眺!
馮先生對他揮揮手:“你想要的本座沒有忘,去吧,好好做事,待塵埃落定自會給你一個交代!”
陳跡拱手后退,眼看著馮先生踩著磚石廢墟,與胡鈞羨并肩而立!
待陳跡走遠,馮先生輕聲問道:“還怪王爺嗎”
胡鈞羨遠眺著黑夜,天策軍大營的火也漸漸熄了:“不怪,本就沒有怪過他!”
馮先生展顏笑道:“王爺當初選你來固原,也是覺得你最適合此處,如今看來,王爺并未選錯!”
胡鈞羨淡然道:“哪有什么合不合適不過是我接圣旨自廢修為,更容易迷惑景朝罷了!只是演了這么多年,我也真的有點恨這寧朝了!”
馮先生看了胡鈞羨一眼:“接下來作何打算回京城吧,如今抬起行官門徑也還來得及,以你之天賦,也許仍舊能摸一摸神道境的門檻!”
胡鈞羨站在廢墟之上,隨口問道:“我走了,誰來看顧這固原”
馮先生回答道:“換王道圣來,沒人比他更合適!”
胡鈞羨恍然:“難怪他遷升兵部尚書的旨意被攔下,原來是在這等著!”
馮先生笑吟吟道:“如何回去之后便在萬歲 軍掛個正四品閑職、賜良田三百畝,授蟒袍玉帶,可宮中帶刀行走,這是出京時陛下便許諾過的!”
胡鈞羨沉默了!
他看著這片日日夜夜都想舍棄的土地,忽然說道:“這偌大江山,小吏由鄉紳世襲,大官由世家世襲,皇位由朱家世襲,唯有邊軍與固原沒人愿意世襲擊……
“不走了,留我在此處當一塊石頭吧,王道圣有大才,莫讓他和我一樣來固原蹉跎光陰了!”
馮先生神情一肅:“當真”
胡鈞羨答非所問:“八年棋局今日官子,競還有一絲舍不得!回去告訴陛下,若真想補償我胡某人,便做到他應允之事,也算了卻靖王遺愿!”
話音落,遠方一縷陽光刺穿夜幕,漫漫萇夜終于要過去了!
馮先生緩緩斂起衣袖,對胡鈞羨一揖到底:“國士風骨如青山,將軍實乃我朝脊梁!固原,拜托了!”
說罷,他背對著朝陽,轉身走下城墻!
城墻廢墟之上,只剩胡鈞羨一人看著一輪太陽冉冉升起!
“狗屁的國士。”他自嘲一笑,彎腰從地上撿起一塊碎磚石,在手里掂了掂!
而后扔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