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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7、棋手

  陳跡在府右街的灰瓦屋檐下停住腳步,他低頭看著報紙上的文章,任由馬車與轎子從他身旁經過也置若罔聞。

  第七版是時政策論,刊印內容皆為民間投稿。

  而陳跡所看這篇由“長鯨散人”所寫的朝局論,赫然用藏頭法藏著一條信息:“今觀廟堂之爭,已非道義之辯。夜聚曉散之徒,竊樞密之權。子嘗考歷代黨禍,時人猶醉清流虛名,豈知豺虎已據周行?劫奪綱常者,正衣冠而執圭臬。周旋私利者,假社稷以售其奸。傳烽告急之日,恐在俯仰之間矣。”

  今夜子時,劫周傳。

  陳跡耐心等了十余日,終于等來了軍情司的音訊,他似乎是第一次距離司曹丁這么近。

  可他又有了新的疑惑,周傳是誰?

  軍情司為何要劫掠此人?

  陳跡合攏報紙,快步往梅花渡走去。

  到梅花渡后門外,天色剛剛大亮。

  一個個醉鬼被自家小廝扶上轎子與馬車,鶯鶯燕燕在門前送別自己的相好,竟是一片熱鬧景象。

  如今這梅花渡,竟成了京城里最熱鬧的青樓。

  陳跡站在胡同口,直到所有轎子與馬車散去,這才穿過后門登上梅蕊樓。

  鹽市要到上午巳時才開張,清晨的梅蕊樓空空蕩蕩,一張張算盤擱在桌上,賬房先生們還沒到開工的時候。

  陳跡沿著樓梯拾級而上,袍哥與二刀不在,他環顧四周,如今這頂樓已經被袍哥改成了京城晨報的編輯部,十余張桌子上鋪滿了竹紙與筆墨。

  通往樓外環廊的朱門洞開,風從外面吹進來,吹得鎮紙壓著的竹紙嘩啦啦作響。

  陳跡抬頭看去,目光穿過朱門,正看見張夏獨倚在憑欄處眺望遠方,風將她衣袂吹得獵獵作響。

  待陳跡走近,張夏聽出他的腳步聲,頭也不回道:“今日怎么沒去琉璃廠?”

  陳跡抖了抖報紙:“等到線索了。”

  張夏轉過身來:“什么線索?”

  陳跡將報紙遞給她:“今日第七版的那篇朝局論,軍情司用了藏頭法傳出消息,今夜子時劫周傳。來找你便是想問問,周傳是誰?”

  張夏撐開報紙打量片刻:“周傳……軍情司要劫的人必然是我朝官吏,我朝有四位官吏叫周傳,其一為太原府文吏,其二為萬年縣縣丞,還有兩人在京中,一人是欽天監里記錄星象的小吏,另一人是匠作監虞衡清吏司下的軍器局大使,掌軍器督造,正九品。軍情司要劫的人,應該是后者。”

  陳跡感慨:“找你果然是對的……這篇文章是誰寫的?”

  張夏轉身回到屋內:“昨日我不在,不過袍哥會將每篇文章的來處記下,查查就知道了。”

  她來到一張桌案前翻開一本藍皮賬冊,里面赫然用炭筆記錄著每一則廣告與文章的來處。

  張夏翻動賬冊,最終將手指點了點:“從宣南坊收來的,投稿的是個中年人,頭戴四方平定巾、腳踩皂靴、山羊胡、左臉頰有一塊指甲蓋大小的青色胎記。此人說,若錄用文章,可將潤筆費送去宣南坊史家胡同翟府。”

  陳跡陷入沉思,宣南坊,史家胡同,翟府……不用去查探,此處必然是假的。

  張夏合上賬冊:“你打算怎么辦?軍情司心狠手辣,絕非你一人能力敵的,還是將這個消息告知密諜司比較好,他們自會決斷。”

  陳跡若有所思。

  軍情司出手劫掠匠作監軍器局大使,一定會有行官出手,說不定還是尋道境行官。保險起見,將此事告知白龍才算穩妥。

  正當陳跡準備轉身離去時,卻又忽然停下身形:“不對。”

  軍情司組織嚴密,所有人皆經過嚴苛訓練,一旦諜探脫離掌控,重新回籠便要經過忠誠測試。

  如當初司曹癸重新回到寧朝,第一件事便是測試他是否依舊忠誠。

  而司曹丁藏匿十余年未被人找到,如此謹慎之人,即便知道京城晨報是軍情司傳遞消息的最好選擇,也一定會再三試探這個渠道是否可靠。

  而且,軍情司剛剛才殺了匠作監的匠人,如今正是風聲鶴唳之時,怎會貿然出手再動匠作監的人?

  翟府,周傳,都是試探,是陷阱。

  陳跡看向張夏:“今日什么都不做,不管翟府,也不管周傳。”

  張夏明白過來:“好。”

  翌日清晨。

  陳跡照例出了陳府側門,尋把棍買了一份報紙,邊走邊看。

  不止他在看,如今這京城街面上,隨處可見手持報紙之人。一份報紙,竟是悄無聲息的改變了寧朝人的生活。

  到了梅蕊樓頂樓,張夏早早等在此處,見他上樓便開門見山道:“如你所料,軍情司昨夜什么都沒做……可這樣一來,線索便又斷了。”

  陳跡不急,尋了張椅子坐下:“不礙事,他們還會再出現的。”

  話音剛落,便聽見樓梯上傳來腳步聲,二刀拿著一沓紙走上來:“東家,這是今日要買廣告的。”

  陳跡接在手中一張一張翻看,待他全部翻完,忽又往前翻,從厚厚一摞紙中抽出一張。

  他仔細審視內容,復又閉上眼睛將拆出的文字拼湊起來:“今夜子時,燒史家胡同。”

  陳跡睜開雙眼,這一次司曹丁用的是反切法。

  他看向張夏:“史家胡同在哪?”

  張夏回憶道:“在教坊司南邊,與教坊司隔著一條句闌胡同。史家胡同沒什么稀奇的,是內城某些官貴蓄養姬妾的地方。”

  教坊司分演樂胡同、本司胡同,前者是丹陛大樂堂,后者則是風月之所。

  教坊司里的伶人與娼妓皆是罪囚,若有官貴在教坊司看中某位伶人,又不愿花大價錢為其贖身,便買通了教坊司的禮部官吏,將伶人蓄養在句闌胡同與史家胡同里,成了這位官貴的禁臠。

  從此往后,伶人便不用在教坊司接客,只需朝廷查花名冊時回教坊司應卯即可。

  陳跡好奇道:“軍情司燒史家胡同肯定不是為了毀掉這個藏污納垢之地,而是為了胡同里的某個官貴……史家胡同里都有哪些官貴在蓄養姬妾?”

  這一次,張夏沉默了:“不知道。”

  說罷,她又補充道:“真不知道。”

  陳跡灑然一笑,勾欄之地倒是張夏從未關注過的地方:“且不管史家胡同里有誰,我猜軍情司多半還是試探,且再等等吧。”

  當天夜里,陳跡依舊沒有去史家胡同查探,亥時回到銀杏苑。

  他躺在床榻上思索著對策,想著想著卻聽外面有人吶喊:“內城失火了!”

  陳跡從床上猛然起身,披上衣裳出門躍至屋頂,只見東邊燒起巨大火光,將京城的天空燒得暗紅。

  陳跡站在屋脊上沉默不語,他沒想到軍情司今夜竟不是試探,而是真的放火燒了史家胡同。

  這幾日有大風,火勢被大風吹向南邊,很快蔓延到干面胡同、石槽胡同,連府右街的火甲兵也被一并調去內城東滅火。

  這位司曹丁行事虛虛實實、劍走偏鋒。

  陳跡遠遠看著那場大火,像是在看著一位詭異莫測的棋手,在京城這個棋盤上兵行險招、治孤吞龍。

  這也是他最擅長的事情。

  陳跡沒去史家胡同,而是躍下屋頂,重新躺會床榻上睡覺,仿佛什么都沒發生似的。與這種對手博弈,得養精蓄銳才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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