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陳跡出了陳府側門,空氣里還彌漫著昨夜火災的灰燼味道,風卷著灰燼將內城蒙上了一層白白的灰。
陳跡沒有去史家胡同查探,而是事不關己地徑直出了宣武門,前往梅花渡。
來到梅蕊樓下,他下意識抬頭去看憑欄處,卻沒見張夏的身影。
陳跡沿著樓梯拾級而上,來到頂樓,張夏正坐在一張桌案后,一邊默念著遮云經文,一邊翻閱著京城晨報收到的所有文章。
一心二用。
頂樓依舊只有張夏一人,她聽到陳跡上樓的聲音,頭也不抬,無聲的指了指另一張桌案。
陳跡轉頭看去,桌上赫然放著棕葉包裹,他用手指摸了一下,還是熱的,里面裹著八只羊肉包子。
他沉默片刻,捏起包子邊吃邊等,待張夏將這一遍經文念完,這才問道:“昨夜發生何事?”
張夏放下手中文章,抬頭看他:“昨夜有人在史家胡同縱火,火勢蔓延了好幾條胡同,燒了十七間宅子。”
陳跡咽下包子:“火是從誰家燒起來的?”
張夏回答道:“火是從一間老宅燒起來的,張家死士打聽了一下,那是吏部郎中蓄養姬妾的地方,但此人昨夜并不在史家胡同,在羊家夜宴,所以他并沒有事。”
陳跡若有所思:“昨夜死了幾個人?”
張夏回憶道:“死了七個人。其中六人為教坊司的伶人與丫鬟,還有一人是齊家下面糧號的掌柜,夜宿姬妾宅中酩酊大醉,火燒起來時小廝和伶人自己跑掉了,跑出來才想起來他還在里面,這才燒死的。莫非軍情司想殺的人,其實是這個掌柜?不對,但凡小廝忠心點,他就不會死了。”
陳跡默然不語。
張夏疑惑:“不論怎么看,軍情司縱火都不像是為了殺人,亦或是史家胡同里藏著其他的秘密。”
陳跡搖頭:“不,司曹丁依然在試探。”
張夏若有所思:“試探的手筆不小。”
陳跡看向梅蕊樓外:“司曹丁心思細膩且行事謹慎,他也在懷疑有人明知他在傳遞消息卻按兵不動,便用酷烈手段告訴暗中觀察的人,等待也有代價。”
就在此時,二刀拿著一沓紙上來交給陳跡:“這是今天收來的。”
陳跡一張張翻閱,目光最終定格在一張宣紙上,有人今天早上又買了一則廣告,用密語寫著:“今夜子時,殺王旬。”
不等他問,張夏已然開口解答道:“京城官吏中只有一人叫王旬,此人為嘉寧十五年進士出身,先在翰林院打磨六年,外放豐臺縣令、后任朔州同知,其在朔州時,一小支景朝騎兵繞過崇禮關穿插至腹地朔州,朔州知府聽聞消息連夜跑了,他連夜拉了一支民兵守城,這才使景朝騎兵沒有進城劫掠。”
“待景朝騎兵退去,知府悄悄回了朔州,這位王旬便讓人將知府綁了送來京城。只是知府乃羊家嫡系,致使羊家懷恨在心,之后找了個由頭將王旬貶去了大同。王旬在大同待了八年,而后被胡鈞業看中,調回兵部任兵部郎中,如今王先生遷升兵部尚書,他或許會補王先生那個侍郎的缺。”
胡鈞業?
陳跡想起來,胡鈞業是上次來陳家,希望陳閣老將自己調任太原的那位胡家嫡長子,固原總兵胡鈞羨的大哥。
而這位王旬,乃寧朝中流砥柱,司曹丁在一點一點試探,想看看是否會有人按捺不住。昨日燒史家胡同,今日殺兵部郎中,若密諜司真的在暗中等待,那就總有忍不住的時候。
可偏偏陳跡不在意旁人的死活,他只想抓司曹丁。
張夏看向陳跡:“依舊按兵不動嗎?”
陳跡沉默片刻:“按兵不動。”
張夏思忖片刻:“可如果他們今夜真的動手,或許就能順藤摸瓜抓到司曹丁。”
陳跡篤定道:“再等等。”
張夏遲疑:“陳跡,此人是我父親看中的,昨日還曾來徐家,我父親親口承諾他十日之內遷升兵部侍郎之事。”
陳跡微微一怔:“他不是胡家的人嗎?”
張夏輕聲道:“我父親不在意他是誰的人,只要能為朝廷盡力即可,我朝需要這樣的人才在兵部,而不是被那些尸位素餐之人把持著。陳跡,他不能死,有朝一日外放出京,或許是一方邊鎮重臣。”
陳跡皺起眉頭。
若非此人太重要,張夏絕不會開這個口。然而這也是司曹丁試探的用意,他一定要試到有人坐不住了才會收手。
然而就在此時,陳跡再次篤定道:“再等等。”
張夏輕嘆一聲:“好。”
陳跡抖了抖手上的紙張,忽然開口說道:“非是我不在意王旬性命,而是我在想一個問題,司曹丁與軍情司諜探皆為單線聯系,且極為謹慎,他可以肆意傳遞真假消息,可軍情司諜探們該如何確定這個消息是真是假呢?”
是了,諜探是沒法去向司曹丁求證的,而司曹丁也不可能每天告知所有諜探消息真假,一旦每天聯系,必然會增加暴露風險。
所以一定有某種規律,讓諜探們一看就知道是真消息還是假消息。
可規律是什么呢?
第一天發的是一條廣告,第二天發的是一篇政論,第三天發的還是一條廣告……
陳跡點了點桌上的京城晨報:“我賭他發在第七版政論的便是真消息,發在廣告版的則是假消息。阿夏,咱們再等等,此時比的便是耐心,司曹丁不除,未來還會有更多寧朝重臣陷入危機,只有除掉此人才能一勞永逸。”
張夏一怔,而后應下:“好。”
當天夜里,陳跡徹夜未眠,始終聽著外面的動靜。若軍情司真的刺殺王旬,一定會有五城兵馬司封鎖街道的聲音,還有城墻上宵禁的鼓聲。
陳跡不免擔憂。
雖然他發現了司曹丁傳遞消息的規律,可這世上本就沒有萬分篤定的事,他擔心王旬真的死了,壞了張拙的謀劃。
好在他等了一整夜,無事發生。
清晨,陳跡再次出門,他要去尋張夏確認王旬是否安然無恙。
可還沒等他走出內城,卻見一個熟悉的身影迎面而來,皎兔。
皎兔今日一襲黑色薄衫,配了一條黑色繡金的馬面裙,嘴唇涂了胭脂,殷紅得像是喝了血。
她帶著一股香風與陳跡擦肩而過,笑著說道:“陳大人隨我來,內相大人有話帶給你。”
陳跡不動聲色的走出去十幾步,這才穿插進一條小胡同繞道跟上皎兔。
待到偏僻處,皎兔回身看向陳跡,笑吟吟的張開雙臂轉了個圈:“陳大人,奴家今日好看嗎?”
陳跡隨口說道:“皎兔大人,云羊不在此處,還是說正事吧。”
皎兔笑了笑:“提那晦氣東西做什么,陳大人幫奴家重回生肖之位,奴家都還沒好好報答您呢,要不然今晚奴家請您喝酒?就你我二人,尋個幽靜的地方。”
陳跡面色平靜的看著皎兔,一言不發。
僵持許久后,皎兔捂嘴輕笑:“罷了罷了,陳大人是正人君子。說正事,內相大人讓我來問問大人,近來為何毫無司曹丁音訊?近來軍情司多生事端,內相沒耐心了,限你七日之內抓到司曹丁,不然你想要的人,他也沒法給你了。”
算算日子,已是八月初了,與內相約定的時間已經過去兩個月,再有一個月抓不住司曹丁,先前的承諾也要一并作廢。
陳跡轉身就走:“勞煩告訴內相,七日之內,一定找到司曹丁。”
他大步前往梅花渡,登上頂樓時張夏正閉目養神,默念遮云經文。
聽聞腳步聲,她斷了經文,睜眼好奇問道:“今日怎么來晚了,給你帶的包子涼了。”
陳跡拿起桌上的棕葉包裹:“不礙事,還溫著。王旬如何?”
張夏起身:“如你所料,軍情司只是虛晃一槍,并未對王旬動手。”
陳跡松了口氣:“沒事就好。”
張夏指了指桌上:“今日沒有收到政論,也沒有收到廣告,司曹丁似乎消停了,應是覺得不必繼續試探……但等他下次再出現,還不知要等多久。”
陳跡深深吸了口氣:“那就給他一個必須出現的理由。”
“明日發一則廣告,”他來到桌案前提筆,斟酌寫下:“文昌書局謹啟,本坊據四子堂舊本論語經注重梓,內收存老齋藏版圖記,又得故薇軒主人親贈朱批三卷,內有書恩閣秘傳校勘法。可思先賢遺訓,己心印證,欲購從速。另收司丙舊版四書章句經注孤本,如有割愛者,重金酬謝。”
張夏審視著陳跡寫下的文字:“四子堂、存老齋、故薇軒、書恩閣?從未聽過這些名諱,這世上也沒這些書。”
陳跡沒有回答。
那些名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司曹丁一定能看懂他用反切法藏著的消息:司曹癸身死。
再審視全文,陳跡以司曹丙的身份發出這則廣告,接頭暗號便是帶一本四書章句經注來文昌書局。
陳跡在賭,賭司曹丁也不知道司主一脈的人馬是何身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