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正午,烈日炎炎。
雄鷹鎮的街道上難得熱鬧起來,一輛輛刻著各樣紋章的馬車前后連綴著填充街道,不時還有駿馬從旁邊穿梭。
百多年沒有大型戰事,貴族們的生活越來越腐敗奢靡,漸漸習慣以馬車出行,但是一些老派的貴族還是習慣獨自騎行。
安格爾就是這種老派人士。
他率領著自己的長子裘德拉與三位受封騎士,騎著與魔獸混血的戰馬超過一輛輛慢吞吞的馬車,剛離開鎮子,就看到了一個騎著白馬的身影。
那匹馬渾身銀白,在陽光照耀之下甚至顯得有些刺眼,毛皮之下肌肉的輪廓清晰可見,四蹄粗大好像四根柱子,每條腿的膝蓋處還生長著銳利的淡黃色尖刺,仔細看去還能看到隱隱有一絲絲電流在盤桓。
二階魔獸電角銀瞳馬,這是約翰子爵的坐騎。
“約翰子爵,好久不見。”安格爾策馬來到約翰身邊,調整著坐騎的步幅與他并轡而行:“您的風采不減當年啊。”
“彼此彼此。”約翰不咸不淡地說道:“還是安格爾男爵的身體更勝一籌,我到了您這個歲數,未必還能戴甲上馬了。”
“哈哈哈!”似乎沒聽出約翰的諷刺,安格爾大聲笑著:“比不上子爵大人家大業大,只能用一身鎧甲來充門面了。”
“不過您這次穿著禮服而來實在是有欠考量,賤民們向來只懼怕威嚴,而不懂得感激恩德。”
“像雷文這種僥幸繼承了爵位的混混,只能用武力將其懾服!”
看到約翰眼中閃過的一絲無奈,安格爾心中越發得意。
一位貴族拜訪另一位貴族,原則上當然是可以著甲的。
但凱恩斯王國承平百年,貴族們的警惕心早就被扔到了山溝里,現如今根本沒有人會這么做。
所以他安格爾才要反其道而行之。
雷文只是個賤民,他不會清楚三階和四階的區別,但身上的鎧甲可以讓他知道,誰更不好惹。
在他看來,只要稍稍恫嚇一下,就能夠將那只小蜜蜂哭著把自己的蜂蜜都擠出來!
“我是不是太過分了。”安格爾自得問道:“我聽說雷文‘男爵’新練私兵只有一個月,這要是將他們嚇跑了,恐怕會讓他的面子不太好看啊。”
約翰翕動著鷹鉤鼻,雙腿微微夾緊,胯下坐騎悄然加大了步幅。
安格爾策馬跟上,心頭得意極了。
約翰比他要小上十多歲,但爵位比他高,實力比他強,之前還將雄鷹領最富庶的閃金鎮握在了手里,能夠在他身上稍稍占些上風,實在是讓人很舒服的事情。
高聳的雄鷹堡漸漸顯露出全貌,讓安格爾心中升起了幾分嫉妒。
城堡坐北朝南,四面城墻包裹,南北長八十米,東西寬六十五米,外圍還有一條五米寬的護城河保護。
外圍的城墻高達五米,整體用黑色的花崗理石堆砌,堅固又漂亮,城墻頂端還有女墻和射擊口,只要升起吊橋,就是一個完美的戰爭堡壘!
最引人注目的還是那高達十七米的城堡主體,精心設計過的外墻弧度優美,高聳的尖頂就好像情人的身體一樣,迷人,只要在上頭架上一座魔晶炮,就算是數千大軍也別想攻進來!
相比之下,他的鐵爐堡就顯得逼仄狹窄許多了,由于缺乏平整的地形,只能夠建在丘陵上,面積只有雄鷹堡的一半,城堡主體的高度也只有十米。
這么好的城堡,怎么就落在了雷文這個混混的手里!?
“前方就是雄鷹堡,請諸位大人下馬步行!”一聲中氣十足的呼喊將讓安格爾收回了思緒。
矚目看去,只見雄鷹堡吊橋外左右分列兩隊士兵,吊橋之上還有一隊士兵分成兩列站立,總數只有三十多,但表現出來的樣貌和氣勢卻讓安格爾心頭一驚。
這些人身穿棕色皮甲,皮甲表面光滑而平整,卻并不像新貨那樣帶著賊光,一看就是長期使用之后又精心保養的。
熾烈的陽光之下,士兵們扶著長槍的手穩定非常,一個個雙眼瞪得滾圓,身體站得筆直,縱然額頭上汗流如注,雙腳依舊如同樹根一樣扎實。
那簡直不像是人,而是兩排泥胎、兩排塑像!
但他們的胸膛卻依舊在起伏。
而那句中氣十足的呼喊,正是從其中一個卷發年輕人口中發出的。
這竟然就是雷文的兵?
短短一個月時間,他就能夠把這些泥腿子練成這副模樣?
我偏偏要試試你們的成色!
“你竟敢阻攔我?”安格爾策馬上前,手持馬鞭指向年輕人的面孔:“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身份!?”
“您的身份與我無關。”年輕人神色絲毫不懼,重復道:“前面就是雄鷹堡,請您下馬步行!”
“嘿,倒真是好膽子!”安格爾被這強硬的舉動氣笑了,雙腿一夾,胯下駿馬上前一步:“我要是執意要進去呢?”
他雖然已有六十多歲,但身材依舊雄壯,雖然沒有催發斗氣,但那氣勢卻讓人絲毫不會懷疑,他下一刻就會縱馬前沖!
年輕人神色一變,向后退了兩步。
安格爾自得一笑,果然只是樣子貨。
賤民就是賤民,無論再怎么像模像樣,都只是順從的羔羊!
但馬上,他的臉色就變了。
“敵襲!!!”
在年輕人的呼喝下,原本靜靜站立的隊伍忽然動了起來。
士兵們前后站成兩排,端平長槍,短短十幾秒鐘就變成了一道厚實的人墻,將雄鷹堡吊橋入口牢牢遮住!
“好快的反應。”
一直在他們身后觀看的約翰子爵暗自驚訝,他今年已有五十五歲,也見識過各種各樣的隊伍,傭兵、流寇、乃至于帝國鋼鐵軍團和教會的光明騎士團。
但沒有任何一支隊伍能夠在短短十幾秒的時間里就可以構成陣型。
即便是約翰自己精心培養的雪楓軍團,或許在個人實力和裝備上能夠勝過,但是這份紀律性無論如何都是比不上的。
就在剛剛,約翰還在為自己沒有全盔全甲地過來感到懊悔,但現在,他已經開始為之慶幸,并且好整以暇地開始看起了好戲。
安格爾現在進退維谷,心中焦急非常。
瘋子,真是瘋子!
這些私兵肯定是得到了雷文的授意,才敢對他兵戈相向。
雷文怎么敢?他只是一個出身低賤的混混,怎么敢對我這高貴的男爵舞刀弄槍?!
但他不得不承認,這一招的確有效。
身為鐵爐嶺的男爵,縱然他實力再強,也要按照貴族的游戲規則做事。
全盔全甲趕來參加葬禮本就有些出格,不表明身份就貿然向前,被人兵戈相向也是理所應當。
若是這時候再出手攻擊雄鷹領的私兵,無異于是在向雄鷹領宣戰!
他當然不懼與雄鷹領的戰斗,可在如今的大環境下,宣戰就等于在打王室的臉,就算是踏平雄鷹領,也是在用自己的血在給他人作嫁衣裳。
難道那只小蜜蜂已經算到了這一點,所以才會安排這種手段!?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男爵大人,還是下馬吧。”裘德拉從身后湊了上來:“今天畢竟是唐納德男爵的葬禮……”
安格爾轉頭看了裘德拉一眼,眼神中滿是恨鐵不成鋼的失望。
現在下馬,無異于是將自己臉踩在地上,給雷文揚名!
他咬牙切齒,慢慢舉起了手臂,已經準備率領手下的騎士強行沖進去!
就在這時,一個清朗聲音響起:“我還以為是誰大駕光臨,原來是安格爾男爵啊。”
隨著聲音一同出現的是一個身穿男爵禮服的黑發男人。
禮服是毛呢編織,整體呈現出整潔而干凈的海藍色,胸襟敞開,露出白色的絲綢里衣。
袖口、衣襟處是大片金銀交織的花紋,顯得高貴而優雅;左胸繡著一只搏擊長空的雄鷹,正作高聲唳叫的姿態,剔透的琥珀雕成的眼珠將那種銳利而睥睨的傲氣彰顯得淋漓盡致。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夠駕馭這身禮服,但穿在這男人身上卻只能凸顯他的風度和貴氣,絲毫不會壓去人本身的風頭。
這當然就是雷文。
他走到人墻之后,帶著斥責的口氣說道:“你們怎么能如此對待貴客,這不是敵人,快點散開!”
“是,男爵大人!”年輕人、也就是西蒙第一個高聲喊道:“回崗!”
在整齊的腳步聲中,私兵們再度分成三隊,回到了原來的位置。
劍拔弩張的氣氛冰消雪融,雷文以手撫胸行了一個無可挑剔的禮節:“抱歉,安格爾男爵,讓您受驚了。”
安格爾臉頰輕輕抽搐了一下,恨不得當場把雷文一巴掌扇死,但最終還是深吸口氣,下了這個臺階。
他翻身下馬,走到雷文面前:“雷文男爵,您練兵的本事還真是不錯,賣相好極了,是準備將他們送到蒙恩城的公共浴室去嗎?”
在這個世界,公共浴室除了可以讓客人清潔身體,還會有一些額外的附加服務,男女都有,而有時候男人比女人要更受歡迎。
要說安格爾也是自找倒霉,雷文整日混跡于蒙恩城的地下世界,論吵架罵人,可遠不是安格爾一個成日待在城堡里的老頭子可比。
“哦,原來公共浴室才是練兵的關鍵,怪不得我總覺得缺了點什么。”雷文笑著反唇相譏:“這樣說來,您的士兵一定是按照公共浴室的標準訓練的,怪不得您領地的收入那樣好啊。”
安格爾大鼻子漲得通紅:“嘴皮子倒是利索。”
“多謝您的夸獎,修辭也是一位貴族的必修課。”雷文笑著回答。
眼看著到來的貴族們越來越多,已經有低低的議論聲開始響起,安格爾不愿意多待,冷哼一聲走了進去。
“抱歉,雷文男爵。”裘德拉低聲說道:“我父親就是這種脾氣,希望您不要見怪。”
雷文問道:“發生什么事了嗎?”
裘德拉一怔,點頭致意,隨后離開。
約翰子爵將這一切都看在眼里,對于雷文的印象多少有了些改觀。
樣子貨當然打不了仗,但是雷文的私兵絕不是那種繡花枕頭。
就憑他們敢對一個男爵豎起長矛,就足以證明他們有足夠的膽量和勇氣,早晚會成長為合格的士兵。
別的不論,至少從訓練士兵這一點來看,雷文的確是一個合格的繼承人。
“約翰子爵。”雷文收起笑容,躬身行禮:“感謝您能夠來參加我叔叔的葬禮。”
這個表現又出乎了約翰的意料之外。
雷文剛剛挫敗了安格爾男爵的銳氣,正該是意氣風發的時候,但是此刻卻表現出了足夠的克制和謙卑,甚至還流露出了恰到好處的哀傷。
這可不像是一個一無是處的混混能夠做出來的舉動,通過這一幕看,至少他足夠聰明,知道什么可以得罪,什么人必須要保持友好。
現在約翰開始能夠理解為什么唐納德會選擇雷文做繼承人了。
雷文簡直就是個天生的貴族。
翻身下馬,約翰把韁繩交到侍從手中,走上前來回禮說道:“唐納德男爵是一個正直而偉大的人,我從你身上看到了他的影子,希望格里菲斯家族在你的帶領下,能夠再度走向輝煌。”
雷文說道:“感謝您的祝福。”
他們兩個聊得愉快,安格爾心中卻氣得要發瘋!
雖然避免了最差的結果,但他的所作所為,還是被約翰看了笑話。
說什么武力懾服,結果卻被人用武力懾服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既然武的不行,那就來文的!
只要能夠挑出一丁點不合貴族禮儀的地方,他一會兒就要借機發飆,將這一場葬禮攪黃,好好地雷文上一課。
有些人是不能得罪的!
但城堡里的景象卻讓他郁悶得想要吐血。
大廳的地毯換成了完全合乎禮儀的黑色,擺著的十幾張桌子和上百把椅子也都是貴族們普遍承認的紫檀木,上面鋪著潔白而柔和的棉布,既不過分鋪張,也并不顯得寒酸。
距離棺材最近的那一桌,也就是這場聚會的主桌被稍稍墊起,絕不會讓任何人認錯。
當目光落在主桌旁邊的時候,他的眼睛終于亮了起來。
那上面擺放著許多玻璃高腳杯,材質晶瑩剔透,純度頗高,的確能夠將美酒襯得更加誘人,這種杯子一支就要三十銀幣,當然沒有問題。
問題出在酒身上。
那些裝酒的瓶子看著是漂亮,卻連標簽都沒有!
他可是品酒的行家,一看顏色就知道瓶子里裝著的不是什么高檔貨,而是流動琥珀。
在自己叔叔的葬禮上,用這種劣質的酒冒充好酒來招待貴客,失禮,真是太失禮了!
這理由當然有些牽強,可是那又如何?雷文只是一個混混出身,而他可是老牌的男爵!
安格爾的嘴角勾起一絲笑意,他已經想到了那個場景——在儀式進行到最高潮,需要所有人敬酒的時候,他當場摔碎酒杯,然后揭穿雷文那看似彬彬有禮的假面。
讓他的加冕儀式,徹徹底底變成一個笑話!
帶著放松的心情,他尋了一個位置坐下,將頭盔放在桌上,揉了揉自己碩大的鼻子,對裘德拉說道:
“兒子,一會兒我就給你演示一下,如何來彰顯咱們家族的威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