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曼炸了。
美國金融市場玩出了大煙。
俞興隔著屏幕,近乎實時見證了這一幕。
相較于如此時代風暴,他只如蚍蜉,偏偏隔著太平洋,風暴就已經凌厲的刮到蚍蜉面前。
哦,還有種葡萄的蚍蜉小舅面前。
楚金祥格外傷心,他的錢都是種葡萄種出來的,尤其,今年遭遇寒潮,葡萄產量大減,連成本都裹不住,本想著下半年的投資理財結束就不繼續了,沒想到……
他一邊傷心,一邊聽外甥的創業史,忽然就覺得……似乎也沒那么傷心,轉而是極其的驚訝了。
“100萬??”
“三個公司競爭買你的公司??”
“一個成立三個多月的公司??”
楚金祥伸手去摸外甥的額頭,沒發燒。
俞興也作勢伸手摸舅舅的額頭,笑道:“我才是學醫的。”
楚金祥陷入懷疑。
俞興沒有太多的解釋,如法炮制,也讓舅舅去書房里用電腦搜媒體的報道。
這種一搜就能看到的報道有了媒體的信用背書,果然也很快讓楚金祥懷疑人生的從書房走了出來,第一句話是:“乖乖,你這三個月相當于收了多少葡萄啊……”
他的第二句話也有著長輩類似的惋惜:“你學醫學了這么久,這又研一,不,現在研二了吧,總感覺可惜啊。”
俞興笑道:“我爸我媽也是這感覺,小舅,你說,我這公司能干下去嗎?”
楚金祥沉默一會,猶豫著說道:“讀了那么多書,可惜是挺可惜的,但你要是公司能開好,不攪七廿三……哎,哪有那么完美的事。”
既然事情是真的,他還是支持外甥開公司的。
俞興“嗯”了一聲,沉吟道:“小舅,我看看我這公司能搞成什么樣,要是多賺錢了,咱們這理財投資的事也就不用那么大動肝火了,你回去也勸勸舅媽。”
楚金祥眉頭一皺,嚴肅的說道:“興興啊,這是兩碼事,你舅雖然是種葡萄的,但是,要我說,你既然不當醫生了,你想做事業,那就好好做,投資的事是投資的,跟你有什么關系?我會和你舅媽說清楚的。”
他往沙發上一靠,搖了搖頭:“無非就是繼續種葡萄!”
楚金祥再次強調道:“放心吧,就是種葡萄而已,你舅媽不會跟你鬧的,你好好做你的事。”
他已經感受到可能出現的家庭風波。
俞興沒有回應這種表態,繼續把話往下說:“小光的工作,我想想辦法,不行就讓他跟我到申城去,公司確實也缺人,就是得磨礪磨礪,反正,這些你都和舅媽說說。”
楚金祥聽到這句,眼睛一亮:“咳,興興啊,你要這么說,其他人不放心,我對你是放心的,但他去了能干什么呢?”
俞興一時也沒想好,但這不是大事,等公司賣了,怎么都能安排。
他比爛式的問道:“總比留在這里成天講義氣強吧?實在不行,給我開車,到大城市開拓開拓眼界。”
楚金祥默默點頭,兒子成天和一幫哥們混來混去,既不愿意跟自己種葡萄,也不好好工作,還不如跟著外甥出去。
他左想右想,忽然問道:“興興,你買的什么車?”
俞興答道:“臺鈴。”
楚金祥撓了撓頭:“興興,你認真的?”
俞興認真的答道:“認真的,小舅,臺鈴過兩年就換大奔。”
楚金祥心里盤算,兒子在老家是混不出什么樣了,他從小也比較服氣表哥,現在既然外甥開公司還有成績了,怎么看都是出去比較好。
他點頭道:“好!我晚上就和你舅媽說!”
俞興立即說道:“小舅,你現在回去說,要不,打電話讓舅媽過來,晚上一起吃飯,雷曼這個事,晚上就得都傳開了,小姨啊,二叔啊,他們都投錢了,好像還有姥爺和外婆的養老錢,這事不能讓他們知道,年紀都大了。”
楚金祥的眉頭深深皺起,知道現在是多么棘手,小妹是那種潑辣的性格,要鬧就是不管不顧的那種。
他嘆了口氣:“你姥爺還說等天氣再涼快點就去山西大同看看。”
俞興的姥爺不是本地人,幾十年前從大同來到這邊扎根下來,但總還是對他的老家念念不忘。
“會好起來,都會好起來的。”俞興只能說,“我爭取快點賺錢,到時候包一架飛機帶姥爺去看。”
楚金祥被逗笑了。
他起身,拿出手機:“我給你舅媽打電話,說說這個事。”
俞興點了點,看了看自己的手機,剛才發給劉琬英的安慰信息沒有得到回復,但這也不奇怪,雷曼的破產會是全球矚目,貝恩那種公司恐怕也會受到不小的影響。
從她第一時間發短信給自己來看,或許還記著之前小小的約定。
這筆天使投資八九不離十了吧。
俞興想了又想,還是決定再安慰下未來股東,又發了條短信:你還不如前幾天直接投給我呢,大家都省事,對不對。
劉琬英這次倒是回的很迅速:俞興,你一定會成功的,你這么冷酷,你不成功,沒天理了!
俞興回了句:謝謝,那你還會投我嗎?
又不回了。
俞興見小舅出門去打電話,伸手換了換電視頻道,結果有幾個都在報道雷曼破產的最新消息。
美國現在正是凌晨,但史上最大規模的投資銀行破產,很多人都已經預見到了即將到來的山崩海嘯。
等到楚金祥打完電話,他和外甥聊起了大家庭里的理財情況。
2007年1月份到現在,除了俞興第一次搭了線,后續其實都是各家自己聯系,再后面兩輪接著投資也只是知會一聲,所以,理財的資金總規模實際很模糊。
下午三點半,楚金祥的妻子尹佩麗匆匆趕來,她一進門就聽見丈夫與外甥兩人正熱火聊天的談著葡萄種植。
尹佩麗勉強笑道:“電話里說的不清不楚的,什么理財有問題啊?怎么就有問題?”
楚金祥簡單的把事情說了一遍。
尹佩麗聽到一半,臉色就變了,但仍舊堅持聽完。
楚金祥隨后又把外甥創業和兒子工作的事說了說。
尹佩麗聽完之后沒有表態,臉上沒有笑容,眼睛里也滿是質疑。
很顯然,她接受不了突發情況與外甥所謂的創業公司。
這是書房里的電腦第三次承擔解答任務,但與前兩次不同的是,楚金祥與尹佩麗在里面過了好一會才出來,而俞興在客廳隱隱聽到了兩人的爭吵。
“舅媽,事情已經發生了,大家都不想看到這個局面。”俞興表了態,“我現在公司做的還可以,雖然還沒盈利,但未來不錯,新的項目也有投資人的看好,小光呢,我想著讓他先跟著我,將來也能謀個好發展。”
尹佩麗的神色仍舊有些勉強,但這個事應該怪誰……
她這幾天實際上就有被感覺不妙的小姑子攛掇著打電話給外甥,可是,一直都沒有打。
彼時,她覺得要是真出事,最應該追究責任的也是騙子,而不是家人。
只是,現在確實出了事……
財富損失的打擊比想象中更沉重,也完全擊破了僥幸心理。
尹佩麗調整心情,仍舊勉強著說道:“是,小光是得好好做做正事,他從小就聽你的,你這公司,這公司……唉……”
她說到一半還是說不下去,深深的嘆了一聲。
“興興啊,我和你舅媽出去走走,晚上再接著聊你說的那個日本葡萄。”楚金祥要和妻子再聊聊,但也對剛才外甥說的葡萄品種念念不忘。
俞興比了個ok的手勢。就在楚金祥與尹佩麗夫妻倆在外面溝通的時候,有的是已經有俞國勝、楚奇英的打電話溝通,有的是接到了美國大動靜的消息,都在往老大的家里趕。
下午五點鐘,俞國勝夫婦還沒到家,俞興已經接待了三撥血親。
如果是“曾經”,他會很懵,因為,還有頗為遠房的親戚登門,而這是過年時節都不太走動的長輩,但這次……還算輕車熟路。
倒茶,遞煙,表態。
首先是自家也投錢了,出事了也是打水漂。
其次是自己從中沒有額外獲利,現在也不清楚余旭輝在美國的情況。
最后是建議一起報警,看看能不能用法律懲處騙子。
等到俞國勝匆匆回家,茶幾上的臨時煙灰缸里已經有很多煙頭,桌子上放了不少一次性茶杯,椅子也七零八落的擺著。
“都到了啊。”俞國勝看了眼家里情況就有些后悔,要是知道今天就會這么暴雷,他就不去上班了,免得兒子一個人面對情況。
但下一瞬間,他心里又涌現一些安慰,局面似乎沒有失控,兒子穩住了。
這大概就是……
俞國勝心里莫名其妙的冒出個念頭,這大概就是俞總?
“大哥,聽興興說,振鵬他們之前都來過了。”俞家老二俞家昌的神色有些沉重,“他們現在已經去報警了,我想著咱們明天再去。”
俞國勝點點頭,報警是走正式流程。
但是,他不看好這個舉措的效果,昨天夜里已經和兒子聊了許多,情況比現象中還要糟糕,那個余旭輝最初也許真的理財了,然而,后面大概是假的占比越來越大。
這是一個不算高明的騙局。
只是,如果人心生了貪念,騙局也不用多高明就能生效。
俞國勝看著自己弟弟俞家昌,又看向小舅子楚金祥一家,還有自己的堂弟俞文衡,嚴肅的說道:“我回來的路上已經給經偵的打了個電話,明天咱們先登記,然后再看能不能追……”
他還沒說完,一個咋咋呼呼的聲音已經從樓道里傳了進來。
“姐,你讓我怎么平靜!”
“我房子都賣了!你們之前怎么不攔著我!”
“我住哪?這錢沒了,我住哪?!”
這道聲音直讓客廳里的人都皺起了眉。
很快,楚奇英追著妹妹楚金惠的腳步,回到了家。
她一見家里這么多人,聲音不得不高了一些:“金惠!這事急不了,都先冷靜冷靜!”
然而,楚金惠從小到大就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性格潑辣,壓根控制不了情緒:“冷靜,冷靜,我怎么冷靜?你們沒賣房子,你們衣食無憂,我怎么辦!”
俞興這時候說了句:“小姨,你要缺吃少穿,你就跟我說。”
“興興,我給你打電話,我問你那個余旭輝,你為什么不說!”楚金惠心里既是恐慌,又是憤怒,“我給你打電話,你為什么不給我號碼!”
俞興很無奈:“我真的沒有。”
楚金惠質問道:“他不是你介紹給我們的嗎?他不是你的學長嗎?你怎么沒有,你到了這個時候還想包庇他嗎?”
俞興聽到了“曾經”類似的話,嘆道:“小姨,我也是受害者,我爸我媽,我叔,我舅我舅媽,我堂叔,包括你,大家都是受害者,誰都不愿意錢虧了,誰都想懲治騙子,我又有什么理由去包庇一個騙我的人?”
楚金惠瞪著振振有詞的外甥:“那你當初把這個人拉過來干什么?”
她又扭頭質問親姐:“大姐,當初是你兒子說他學長靠譜的!大姐,我是房子都放進去!還有爸媽的錢!你不給我個說法?”
楚金祥聽不下去了,一把掐滅手里的煙:“你拿著爸媽的錢去搞這個,你跟我們商量了嗎?你還有理了!”
楚金惠反唇相譏:“商量什么?你沒投嗎?我商量了,你們就不同意了?你沒投嗎?我問你!”
楚金祥的妻子尹佩麗經過與丈夫的深談,已經確定戰線在哪里,這時候見小姑子的氣焰,忍不住頂了句:“金惠,話不是這么說的,你拿爸媽的錢一起理財,到底是想著給他們理,還是把理出來的錢再分分?動那些錢,你就一句都不吭聲?”
這話頗為誅心。
楚金惠聽到嫂子這話,伸手一指:“這幾天是誰天天問我,天天讓我出主意,是誰??”
尹佩麗不服氣:“是讓你出主意,不是讓你把槍口對準自家人!”
客廳里越吵越激烈,楚奇英看著這一幕,聽著她們的聲音,腦子一陣疼,一個是家里從小被寵著的小妹,一個是性格強硬的弟媳。
俞興瞧著這局面,瞧著母親既傷心又難堪的神色,高聲說道:“行了!別吵了!”
楚金惠聽到外甥的聲音,扭頭怒道:“我是你姨!你就這樣跟長輩說話!”
俞興的二叔俞家昌一直沉默,聽到這句不樂意了,他沉著聲音說道:“金惠啊,你不要這樣無理取鬧,明天先去局里登記。”
楚金惠剛想說話就聽到哥哥的聲音。
俞興的小舅楚金祥同樣護著外甥:“你不要這樣沖著興興,他說的很在理!你一個長輩,你也知道你是他姨,你喊什么?誰沒損失?你喊什么?”
俞興的堂叔俞文衡也說道:“楚金惠啊,差不多行了,這事不還沒個定論,沒準過一陣就有警察把損失追回了。”
楚金惠聽完這句聽下句,又看著楚奇英與俞國勝嚴肅的表情,轉身就要走:“我找爸去!”
楚金祥搶了一步,直接鎖死門:“你找他干什么!今天你敢把這事告訴爸,你以后就別認我這個哥!”
楚金惠怒道:“不認就不……”
楚奇英平靜的聲音響起:“連你姐也別認了。”
楚金惠瞪著自己姐姐。
俞國勝吐了一口氣,軟硬兼施:“金惠,你要是這樣,回頭經偵那邊追回部分損失,別說我是你姐夫。”
楚金惠表情陡然一變。
還能追回損失嗎?部分損失也行,那又怎么分配?
她看著大姐和二哥,又看看姐夫,再看俞家昌、俞文衡都在盯著自己。
“你們心里不滴血,我連房子都沒了!我住哪?小德就不是你們外甥!你們就能看著他睡街上!”楚金惠的聲音低了些,但仍舊生氣。
楚金祥大聲的說道:“你一三五住大姐這,二四六住我那,周日住地里給我看葡萄藤!哪里不能住你了!小德的學費生活費,我一點不差你!”
俞國勝感覺到了態度的軟化,追加了一句:“金惠啊,這段時間是追討的黃金期,咱們還是要相信組織,等到拿了錢,我讓你第一個去領!”
楚金惠聽著這話,看著一圈人的表情,感受到他們一致的態度與立場,閉了閉眼,拉開哥哥的手,悶頭往外走。
楚金祥問了句:“你去哪!”
楚金惠頭也不回的悶聲道:“回去給孩子做飯!”
楚金祥還是不放心,叮囑了句:“回去別亂說!明天把小德帶到我那!”
許久,外面傳來依稀的回應。
“知道了!”
俞興松了口氣,摸出煙盒,給二叔、堂叔、舅舅、父親都發了一圈,然后自己也點了一支。
盡管也小吵一架,但這已經比讓人心涼的一地雞毛好了太多。
楚奇英看著兒子發煙,沒有制止,任由這群男人在客廳里吞云吐霧,碰見事了,小家有了兩個支柱,大家的關系也還維持住,父母那邊能暫時瞞著……
再想想兒子做公司的成績,這個局面也就有了讓她心里撐住的期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