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要我幫忙嗎?”
下一刻,李無相自己在心中開口。
外邪……他回應了!
“要。”李無相立即說。
“你真的想要我幫忙嗎?”他再次自言自語。
“要要要!”李無相說,“我知道你想要我做什么,廝殺戰斗、不屈不撓之類的,但是這回不是為了我自己,而是為了他們——但是為了他們本質上也還是為了我自己,和你,你能明白吧?”
洪流!
下一刻,好像有洪流沖進了他的腦袋里!
就在這么一瞬間,他覺得自己瞎了——無數光影在眼前迸發開來,無窮無盡的畫面和信息像決堤的洪流一樣沖進他的腦海!
他幾乎完全失去意識了,無法思考、不能動彈,甚至連“我”的存在都感受不到了。
他所看到的無窮多的光影所構成的畫面當中,只能極少極少的信息才能被他理解、感知——青面獠牙的人形正在吞吃肢體、巨大的山岳朝向自己崩塌、黑暗一片的視野中嘩嘩作響的水聲、爛泥里腐臭的氣味和蠕行的軀體、新生兒呱呱墜地的哭喊、漫天的香飄落和身著黃紗舞動的女子、無盡深海中巨大的轟鳴……
這些情景同時在他的頭腦中乍現,那不是光影和畫面,而更像是親身的體驗——仿佛就在這短短一瞬間,他變成了這無窮景象中的每一個人,又在一眨眼的功夫過完了他們的人生、經歷了他們的悲喜。
情緒和五感狂暴地沖擊著他的意識,李無相覺得自己要炸開了,他的三魂七魄開始分崩離析,隨著那些畫面開始逐漸湮滅,他體驗到了這種感覺,可完全無法思考。
但另有一種力量,仿佛是他體內的金纏子,像毀天滅地的狂風當中一根細小的線,拉扯著他的神識,不叫他被這陣狂風卷走。
他還覺得,自己看見了什么東西,難以言喻,無窮浩大,極度深遠,所包含的信息和情緒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能力,他唯一能夠做出反應的就只有心中的一個念頭——
太一!
那真的是太一!
他所能理解的這一點信息,就像是從一根小小的管子里,去試圖窺見一整個世界,他不知道自己看見了或者感知到了什么東西,可最終那些東西就只能在意識當中匯聚為一個確定無比的概念,東皇太一!
一切戛然而止。李無相又覺得自己在什么東西里面穿行,好像沉入了深海。那些充斥頭腦當中的景象逐漸消失了,仿佛巨大的轟鳴聲漸漸變弱、收束為一線。
最終,剩下的東西可以被他理解了,光影和聲音慢慢變得清晰起來,他的腦袋里多了一些東西——陽光里的細微塵埃,一排長長的帶有圍欄木床、探過來的成年人的面孔、青草的香氣、溫熱的水、空蕩的衣服、砰砰作響的木樁、打坐調息、冰冷的鱗甲、號令……這些東西在他的頭腦中閃回得越來快,像從前坐過的過山車自最高處俯沖到了最低處,而后——
李無相猛地睜開眼,發現自己站在山主府客院的大門旁。
他知道自己是誰了。自己是這山主府里的一個鎮兵——昨天吳昊帶自己來見婁何的時候,自己就是守在門內的這兩個鎮兵之一。
自己名叫周季,在棺城出生,出生即被送至安民府的幼慈院撫養成人,經過試煉,成為鎮兵,修行功法至煉氣,在前些天被派來駐守客院,檢查城中真形教修士遞送進院子里的每一段字句。
但是,既然自己叫周季,那李無相是誰?
他皺眉想了想,覺得身上有點癢。可他甲胄在身,裸露在外面的就只有雙手和面孔,于是就抬起右手,撓了撓左手。
可被撓到的地方還是在癢,好像那種感覺是從骨髓里發出來的。于是他稍微用力了一點,撓得手指上有了濕潤的觸感,意識到自己把手背上的皮撓破了。
出血了。他用力擦了一下,覺得血在掌心迅速變干。可他發現,在被自己撓破的這層皮底下,好像還有一層皮,堅實緊繃,毛孔細小。
他看了看,就不再去想了,決定等到撤了崗,回到營房再說……不,不能只等著撤崗,他還有事要做,要去見婁何。
于是他轉臉朝旁邊的另一個鎮兵、唐川點了下頭:“我去看看婁行走。”
唐川也點了下頭。這事是應當做的——他們來看著婁何,是要每隔一會兒就走到客房的門前去看看的。是看婁行走在做什么、撤崗之后要記錄下來報上去,也是要看看他有沒有什么需要的。
關于婁行走的事,周季和同僚們都覺得……怎么說呢,私底下有人傳,婁行走這些年并不是真的在教區之內游歷,而是叛教做了太一道的劍俠。前些日子來到棺城,似乎是打算刺殺吳山主。據樓堡里的同僚說,雖然山主只一招便將他制住,可他的確是動了手的——在山主抬手之前,婁行走發出的飛劍一口氣就斬了五六個人。
要這事是真的,就實在難以理解。周季一邊往客房門口走一邊想,婁行走要是真叛教了,山主擒下了他,又為什么以禮相待、叫他住在這里?
而他要真成了個太一道的劍俠,又怎么會被擒下之后就自廢修為、安心地待在這兒了?
他走到客房門口,向里面看了看。
此時夜深了,客房里點亮五六根蠟燭,婁何正半臥在地上,一手撐著腦袋,一手舉著一卷書看,應該是聽到了腳步聲,但并沒有回頭。
周季在門前站了一會兒,轉臉看看唐川。唐川微微仰起臉,似乎在詢問他里面有沒有什么動靜。
周季就皺起眉,對他搖了搖頭,又招招手。唐川愣了愣,朝他走過來——兩人距離兩步遠時,周季忽然抬了一下手。
一抹劍光嗖地從掌心射出,將唐川的腦袋扎了個對穿。唐川身子一僵,往前傾倒,周季立即扶住了他——客房是建在木臺上的,底下有空間。此時入夜了,那底下黑洞洞的一片,他就把唐川的尸身推到那里面去了。
外面還有同僚做暗哨,而他和唐川兩個人要值守到寅時,至少三個時辰之內不會再有人進來,那就沒人會發現院子里少了一個人。
等他再直起身,就愣了愣,有點沒弄明白自己為什么要殺唐川,又是怎么殺了唐川的。可就在這么一會兒的功夫,他發現自己已經走到客房門口了,稍一猶、踏上臺階。
靴底的鐵掌與木地板接觸的聲音叫婁何轉臉往這邊看了看:“怎……”
但只說了這一個字,立即閉上嘴——一柄血蒙蒙的飛劍正懸在周季面前,直指著他。
于是婁何瞇了瞇眼、放下手里那卷書,慢慢坐直了。他盯著周季看了一會兒,點點頭:“曾和潘都沒有這樣的手段,赫連更不用說了。那你是周季吧……不對,李無相?嗯……好,你是李無相,真是好頭腦啊,你昨晚從哪里看出來事情不對勁的?哦,還……”
說到這里時,婁何忍不住皺了皺眉:“還做了鎮兵?你……你……哦,對,你在這棺城做了這么多年的鎮兵,我從前卻不知道你,真是好手段。嗯……嗯?”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難以理解的事,就又皺起眉。
而周季,此時又覺得身上癢起來了。李無相這個名字叫他又開始想,李無相到底是誰?他越想,就越覺得身上發癢,癢得難以忍受、癢得一邊用飛劍指著婁何,一邊單手將頭盔、鱗甲、皮靴都慢慢地卸掉了。
他還想要把衣服也脫掉,然而身體里好像有什么東西要出來了……他猛地張大嘴,發出干嘔的聲音,覺得眼珠漲得像要掉出來了,而下一刻,腦袋里聽到了“啵”、“啵”的兩聲響,他的眼睛真的垂落到了臉上。
隨后,臉皮、脖頸、胸口綻開細小的、發白的紋路,又變成粉色、被撐裂、滾燙的鮮血涌了出來,臟器和腸子從胸腹的裂口中嘩啦啦地淌到地上。李無相猛地從這身皮肉里掙脫出來,渾身浴血。
仿佛被掏空了的身體,砰的一聲朝后倒下,婁何的眉毛跳了跳,沒說話。
我是李無相……李無相不敢分神,就只能微微轉臉飛快瞥了一眼身后的尸體,體表的鮮血立即被吸入體內。
那周季……不,我也是周季……我殺了我自己……
我……我……太一……
這就是太一幫的忙,這就是太一的手段——
意識一下子清醒過來了,好像一個人被無數的藤蔓纏繞,正在奮力掙脫。
但他不是第一次經歷這種情況了,在薛家的灶臺內、從“皇帝”的體內醒來的時候,他就已經體驗過一次了。
于是他一邊凝神盯著婁何,低聲問“你這里有穿的衣服嗎”,一邊將腦袋里那些曾經屬于周季的東西,一點點地擠出去。
“有。”婁何不動聲色,抬手往一邊指了一下,“柜子里就是。你自己拿,還是我去拿。”
“你去。慢慢地。婁師兄,你該知道咱們的飛劍有多快。”
不是“曾經屬于周季”,而自己就是周季。既是李無相,也是周季。李無相從薛家的灶臺里醒過來,周季出生在棺城。但兩者就是一個人,無可爭辯,鐵一般的事實——他甚至知道自己在投到周季這一世的人身之前,都經歷了幾世、都是誰!
之前宛若洪流一般沖進的腦海里的那些情景,就是他無數的前世!
李無相想要細想,想要弄清楚這種矛盾的概念,可思維像是撞上一堵鐵墻,只覺得無可爭議——超越一切理性與認知的無可爭議。
外邪……不,太一不是把單純地把自己投入這個名為周季的鎮兵的身體里了,而就是叫自己變成了他,取代了他所有的前世今生!
他之前問了自己兩次“想要我幫忙嗎”,應該問的就是這個——他幫了自己一次忙,代價就是一個在不久之前叫“周季”的靈魂,被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抹去了!
李無相忽然覺得身上發涼……自己,現在,這個李無相……是第一次出現在這世上嗎?
這種手段……是太一對自己之前那些話的回應嗎?再一次展現他的強大?
婁何拿著一件道袍走了過來,停下腳步,丟在李無相面前,自己又慢慢地坐下了。
李無相撿起道袍,單手往身上穿。婁何就笑了笑:“你用不著這么怕我。我的修為被廢掉了是真的,你如今是個劍俠,還有這么一身好皮囊,我不會尋死。”
他又把李無相仔細打量一番,嘆了口氣:“唉,你運氣很好。得了這身皮囊,又是個聰明人。但這事兒對我來說就是運氣不好了。你應該想到了吧,我本來應該是你如今這樣子的。”
李無相把衣服穿上了,退到門邊站著看他:“類似的話趙傀跟我說過。婁師兄,趙傀煉化太一,是你教的是不是?”
“嗯。”
“你真是真形教到劍宗的奸細?”
“嗯。”
“但如果你是奸細,為什么之前要在山主府跟吳蒙打了一架,又急著自廢修為呢?”
“哦,這事你也知道了?”婁何笑起來,“你們幾個來了棺城不到一天,弄清楚的倒是不少。”
李無相點點頭:“還是差了一點。有些事情和細節對不上,比如我剛才說的那些。”
婁何沉默了一會兒,又笑起來:“你這么聰明,不如再自己想想看?”
“想得煩了,遇到的全是謎語人。要不然我去問問吳蒙吧,到底什么情況。我猜,吳蒙不知道金纏子的事情吧。”
到此時,婁何臉上的神色才微微變了變:“你遇上了他,就沒法兒走了。李無相,我給你指條路——如今把你困在棺城的法術叫做‘絕地天通’。困住世上的活人很容易,但你這種,已經屬于鬼仙之流,要出去并不難。”
“金纏子這東西,原本不在三界五行之中,可以藏神魂,是藏,不是容或者裝。我教你個法子,你出棺城吧。回去告訴梅掌劍,既然如此,我這邊就再等上幾十年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