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無相站在樹下,又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走到半楓珠林中選了兩顆百年生的三聚頂摘了。
這東西一離開植株,光華就立即收斂,表面也滲出一層蠟,仿佛成了個蠟封的藥丸。
李無相就把其中一顆服了下去。三聚頂不該這么服用,藥力只能發揮出十分之一,叫任何人瞧見了,都會覺得很浪費。可要把這東西炮制成丹藥的步驟相當繁瑣,還得選擇合適的日子,他是等不得了。
但即便如此,藥丸一下肚,他立即感覺到已被縫補好的金纏子表面的傷口飛速愈合,而他體內那真空九宮,也幾乎在一瞬間就化去了——滲入皮囊、沁入肌膚,他體外的這一層東西開始變得更加凝聚緊實,仿佛有一雙雙無形的手拉扯著,叫他全身都繃了起來。
于是,他的肌膚似乎也變得更加敏感了。但不是對氣流、草、觸碰,而是對虛空之中無處不在的靈氣,以及梅秋露所說的那種聯系。
從前,他只能在真形教修士請神做法時才能看得到那種聯系,而現在他感覺到,原來周圍一切、世間萬物,與靈山之間都存在那種聯系,或強或弱而已。在他的印象里,靈山不再是某個神秘、遙遠、縹緲的空間,不再存于陽間的“底下”或者“上面”,而是就在身邊,存于萬物之間。
之前他沒法兒去靈山了。因為失去了與趙奇的聯系,無人引路。
但現在,他在園中的夜色里靜靜地站了一會兒,隨意抓住身邊的某樣東西與靈山之間的聯系,輕輕一扯,耳畔立即聽到了永不停歇的哀嚎與充斥身周的血霧——原來在棺城時,婁何在靈山之中反復進出并不需要任何技巧,而就是在修到披金霞的境界之后所形成的一種本能!
他在心里念了念趙奇的名字——按著趙奇的說法,在這種地方心念一起,就能與心中所想的產生接觸。從前他還是解九宮的境界時,在靈山當中很難控制自己的想法,常會看到不想見到的怨鬼。
然而此刻他覺得自己在靈山中也能看到了——原本那血霧是在不停翻卷著的,此時李無相意識到那不是“翻卷”,而是血霧本身就是由無數絲絲縷縷的東西所絞成的,那些東西應該都對應著陽間萬物,幾乎無窮無盡,也在隨著陽間萬物狀態的改變而發生變化,因此,才會覺得是血霧,才會覺得是在翻卷蠕動!
此刻他默念了趙奇的名字,立即覺察某一條血霧在自己面前變得清晰起來了,應當就是在靈山中所具象化了的那種聯系。他試著以神念抓住它、本能地覺得只要輕輕一扯,就能找到趙奇。
然而下一刻,從這種聯系中所傳來的卻是某種叫他心頭猛然驚悸的氣息,仿佛不是他在找趙奇,而是那邊的什么東西要將他給拉過去!
李無相立即熄滅心中念頭,放開這條聯系。
他覺得趙奇是真出了事了……是被靈山里別的什么東西吞噬了嗎?可在這個節骨眼上,他實在無暇分心去管趙奇了,只能等到玉輪山上的事了,先問問曾劍秋當天他們被吳蒙攝入靈山之后發生了什么再說了。
于是他退出靈山,回到了陽間。
李無相沿著原路出了院子、跳上山壁,幾次縱躍攀援上去,等到了崖頭再向下看時,只見底下仍是黑蒙蒙的一片。他的心里就莫名生出一種感覺——或許園子已經不在那里了。
地牢中光線微弱,只有從石砌的走廊轉角處投進來的光亮,將將能照出人的輪廓。
程佩心仰頭靠坐在潮濕陰冷的墻壁上,盡量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呼吸上面。慢慢吸氣時左臂傷口的疼痛就減輕了,但呼氣的時候還是會疼起來,于是她盡量延長吸氣的時間,等到憋得難受時才吐出去,感覺像是最回到了開始偷偷修行而不得法的時候。
就這么過了不知多久,她覺得疼痛似乎減輕了,才敢稍微挪動身子、調整一下姿勢。
就是在這時候,才發現牢房的鐵柵欄門邊站著一個人影。她抬眼看了看,依稀辨認出那是周瑞心——如今的天心派宗主。
她就沒有轉頭,而盯著對方隱藏在陰影中的臉,過了片刻,才冷笑一聲,咬著牙說:“怎么,師兄你是來看我如今有多狼狽的么?”
陰影中的周瑞心沒動,只有聲音傳出來:“我是看你有沒有后悔的。”
“后悔?后悔什么?后悔我去救非兒嗎?”
周瑞心搖了搖頭,往旁邊走開一步,似乎想要離開,但又站下了:“后悔你又做了蠢事。”
程佩心重重地呼出一口氣:“要是做事不畏首畏尾就算是蠢事,那你就覺得我做的是蠢事好了。”
周瑞心沉默片刻:“唉,師妹,過了這么些年,經歷了這么些事,你還是不知道你為什么會有這么多的劫難嗎?”
程佩心低哼一聲:“你用不著再來說教我。我只是運氣不好,遇不到好時機。”
“你覺得是運氣不好、時機不好?但你有沒有想過,好時機是有的,只是你看不清,或者不耐煩等呢?”周瑞心嘆了口氣,“師妹,從前你或許是可以做宗主的。咱們這幾個師兄弟姐妹還小的時候,誰的資質都不如你。但你迷戀上了趙傀,耽誤了筑基、耽誤了煉氣,這事是運氣不好,還是時機不對呢?”
“你閉嘴!這是我的事!不后悔!”
周瑞心搖搖頭:“或許從前那些是,但這回的呢?”
程佩心的胸口急劇起伏幾次:“這回我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宗里!為了宗里去幫真形教!因為往后就連你也要仰人鼻息了!”
“為了宗里……呵呵。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德陽遇到的那個李無相的事嗎?天心派飛云觀的掌觀修為被廢,你以為就憑你的幾句‘不想再提’,宗門里就真不會查清楚了?”周瑞心向前走近一步,露出他的臉來,看著程佩心:“這些事我也一清二楚,為什么不去對苗義說?因為相比于你,我更懂得審時度勢、懂得做事要考慮得長遠一些——你在德陽駐了那么久,就沒有去過市井、不懂得討價還價的道理嗎?主動送上門去,和被人捧著求著,哪種對自己更好?”
“我,宗里的長老,原本都是想要觀望的。你看著那些劍俠被玄教的人追出了幽九淵,就覺得他們氣數盡了?這種事這三千年來發生過幾次了?你能肯定他們這回是真的完了嗎?你急著站隊示好,倘若梅秋露一夜之間出了陽神,你覺得天心派該如何自處呢?”
“你去見苗義,說了李無相在德陽的事,我沒來得及攔你,又想著這也算好吧,這是你自己做的事,與宗門無關。可你之后竟然蠢到被真形教的人尾隨,要殺了那幾個劍俠——師妹,殺劍俠!三千年來有過三十六宗弟子殺劍俠的事嗎?你那不是殺人,是把整個宗門給推上一條回不了頭的路!”
程佩心喘了幾口粗氣:“你的師妹,天心派掌觀,修為被廢你能忍得住,殺劍俠,周宗主你就忍不住了!”
周瑞心抬手握住牢房的鐵柵欄,立即將其捏得吱吱作響:“你是真傻還是裝傻?從法統道義上來說你算什么?我算什么?天心派算什么?太一教是太一正統!他們殺你,叫伐!你殺他們,叫什么?!我們的正殿里供的是誰?還不是五岳真形大帝呢!”
程佩心掙扎著站起身,但沒站穩,又扶了一下墻才靠住了:“周瑞心,你別跟我假正經!你真是什么不畏強勢的,就不會順著真形教的人的意思把我關在這里!”
周瑞心看著她:“我之前出手,是不想你把事情做絕,因此帶走了那三個劍俠!你的手,是你要投的真形教的廢去的!你又為什么會在這里?是因為如果我不把你關在這里,真形教的人不會叫你好受、會叫你違背天倫、殘害子女!你還不領情?!”
他又向前逼近一步:“只是我沒想到在這牢里,你竟然也還能做出蠢事!你剛才,攝了你的玄光鏡是不是?你找了李無相是不是?你叫他上玉輪山來救人了是不是?”
“是又怎么樣?好,周瑞心,你口口聲聲審時度勢為了宗門,那我剛才不就是為了你的這宗門嗎?我跟李無相說了山上的事,他來救人,來對付真形教,總跟我們天心派無關了吧?我這也是犯蠢了?你到底要怎么樣?!”
周瑞心將臉猛地向牢中一靠,盯著程佩心看了片刻,又松開手、退后兩步,重回到陰影中了。他沉默了一會兒,慢慢吐出一口氣:“好吧。師妹,我如今算看清了。從前我覺得你還算聰明,只是太過意氣用事。到如今我才明白,你,唉。”
“你問我要到底要怎樣,我就給你說吧。”
“你去向苗義說了李無相的事,又抓了劍俠,到這一步,只要不叫李無相知道這消息,天心派還不算攪進這事情里,只算是真形教與劍俠之間的恩怨,最多,再加上一個天心逆徒從中作梗。”
“可今晚……以你如今修為被廢的狀態,想要攝動玄光鏡,是需要清水、銀屑、烏骨木的。你就不好奇,為什么晚間來人給你送餐食的時候,為什么那筷子正是烏骨木的,筷頭上還包了銀嗎?告訴你吧,是真形教的人做的,他們給你送來了這東西,就是為了把你逼到絕境,好叫你去找李無相。結果你真是想都不想,立即上當。”
程佩心愣了愣,要開口,周瑞心抬了下手:“你閉嘴,聽我把話說完。”
“如今你對李無相說了玉輪山的事,無論他來是不來,都知道一位劍俠死在玉輪山——當時天心派的人袖手旁觀。我呢,又囚禁了另外三個。”
“三十六宗守望相助,那對太一道這法理正統呢?玉輪山上出了這種事,即便是往后劍俠氣數未盡,玄教的人退去了,不說劍俠尋不尋仇,就說另外的三十五宗——你覺得他們會不會以此為由覬覦玉輪山?”
“你懂了沒有?原本宗里可以從容應對、坐觀局勢變化,但因為你這蠢招迭出,叫宗里現在不得不立即選上一邊來站!”
程佩心怔怔地聽著,過了片刻,又慢慢順著墻壁滑了下去。她偏坐在地上,搖搖頭:“所以,你要去對付山上的真形教了?”
周瑞心無奈地搖了搖頭:“如今劍宗大部在往西邊去,另外五部玄教的人也即將到來追擊……你卻覺得我要對付的是真形教?”
“李無相?”程佩心猛地轉過臉,又冷笑了一下,“他說了他不會來。而且……而且……他還可能是個元嬰。”
“他是個金丹。且身受重傷。”周瑞心沉聲說,“今天,已經有真形教原上的弟子來報了信。李無相前天落進了真形教兩個煉神修士的布置里,受了重傷。雖然是將兩個人都殺了,但因為傷勢太重,卻沒留意到有第三人旁觀——他原本是往棺城的方向去的,受傷之后折返了,又往玉輪山這邊來了。”
“那……你……周瑞心!”程佩心抓著墻壁上的石塊說,“你就能用那三個劍俠把非兒換出來是不是?你就能把他們交給苗義了!把非兒換出來!你還抱過她呢!”
周瑞心沉默片刻,忍不住笑了:“師妹有的時候我……我真的,不是很能理解你到底是在怎么想事情的。”
“程勝非現在是劍俠了。如果天心派要投向真形教,那這種事就是要做得徹底、絕不留后路,所以你覺得,劍俠,要由誰來殺?又會不會留下一個……”周瑞心說到這里,搖了搖頭,“非兒的心性,有些像你,但卻比你好得多。有時候我看見她就會忍不住想,如果佩心師妹夠聰明,應該就是這樣的。”
“所以我也不會留她。你也用不著怪我。你這一輩子走到頭,所有的事都是你自己選的。非兒呢,則是你為她選的。要怪,就怪你自己吧。”
他說了這話,抬手在鐵欄上敲了敲,走開了。
程佩心坐在地上發怔,過了一會兒,她才想起周瑞心的那句話。
“這一輩子走到頭”……走到頭?!她猛地轉臉看向門外——原來在周瑞心的身后,一直有另外兩個天心派的弟子站在陰影中。此時他們走到了鐵欄前,面無表情地施了一禮,開口:“程師叔,請安心上路吧。”
(本章完)